
三 萨特对媒介技术的“吸引—排斥”(attraction-repulsion)态度
萨特虽然讴歌新技术,但不纯然是新技术的爱慕者(technophiles),只看到新技术之所能。他认为,任何技术的用途不仅是由技术的形式和结构决定的,也取决于与人的关系。在他看来,技术和人是亦敌亦友的关系,他时时警惕技术的阴暗面,以免技术对人的自由产生妨碍。正是由于技术的两面性,萨特对技术的立场也在“吸引”与“排斥”之间摇摆,而并非单向度的纯粹利用关系。
萨特被技术吸引、青睐新技术的态度意味着,文学通过技术展现并获得了自由,它追求的是存在的无限可能性。那么,为了获取更多自由,人需要在精神上操控技术,而不是技术在操控人的精神。他也不能接受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纯粹的技术关系,尤其是技术有脱离人的统治而独立的状态。这是因为,“机器作为一个物,永远是要被超越的对象——之所以能把他人和机器相比,是因为机器作为人造的东西,已经表现出被超越的超越性的痕迹,因为纺织厂里的织机只通过它们生产出来的布匹才得到说明”[26]。人需要技术并依赖技术,但不是被技术所控制而是要超越。技术是不可能独立存在的,它的意义“在人之中”发生,主要地通过人而发生。萨特担心的是,在文学艺术的生产与传播过程中,如果技术脱离了人的控制,会到处疯狂确立自身,以致湮没文学的主体性。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们就会明白萨特对技术发展加以反思的重要性。我们只有懂得了技术对我们来说是干什么的,才会有机会驾驭技术,使之朝着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萨特之所以垂青技术,是因为在展望现代科技的发展时,他相信技术具有协同坚守人类中心主义的能力与效果。同时,他对技术又有排斥,是因为他看到了现代科技所带来的各种问题,尤其是对人类中心主义这一原则和底线的挑战。
萨特与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理解的不同之处在于:海德格尔对技术的“座架”提出了批评,并对技术的本质产生怀疑,走向“技术虚无主义”。而萨特对技术持肯定态度,相信技术在人的控制下的有效性,坚持效果优先的“技术实用主义”。虽然萨特一直积极热切地利用媒体平台实现介入社会的意图,但又相当审慎冷静,这一点又同后来的麦克卢汉以及雷吉斯·德布雷的乐观论调不一样。无论是麦克卢汉的“媒介即是信息”,还是雷吉斯·德布雷相信的媒介就是思想的转换器 [27], 他们都有一种把技术视为自主力量的倾向,并且相信技术能够完全从外部控制人类的体验。
为了理解萨特关于媒介技术的态度,在此对媒介的概念做简单说明。
“媒介”(media)一词在法语为“médias”,源于拉丁语“medium”,有居中之意,多指代狭义的技术层面或大规模使用传播技术的组织及机构。在雷蒙·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里,他对“media” (媒介媒体)一词有如下三种解释:(1) 普遍的旧意涵,指的是“中介机构”或“中间物”;(2) 专指技术层面,例如将声音视觉印刷视为不同的媒介(media);(3) 专指资本主义:在这个意涵里,报纸或广播事业——已经存在或是可以被计划的事物——被视为另外事物(如广告) 的一个媒介。媒介作为一种传播渠道或信息的物质支撑,它具有三种意涵。一是它的观念意涵:“一种感官(或一种思想) 要去体验(或表现)必须有一个中间物。”“书写(作为印刷用途)、演说或表演(作为电视或无线电的播送用途)也是一种‘实践’。”媒介作为这种“中间物”具有中介性质。二是它的技术意涵,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它具有“独特的、决定性的(determining) 特质”(在某种形式上,其重要性优于真实的言说、书写或显现的事物)。三是它的社会意涵,作为一种实践(practices) 与机构(institutions)的媒介被视为完全有别于原初目的的媒介(agencies)。媒介的技术意涵事实上与它的社会意涵若合符节。[28]雷蒙·威廉斯特别强调媒介作为观念交流的“中间物”的社会实践性质,因为它在作为中介的过程中的独特技术手段,甚至比被言说、书写或表现的对象还要重要。
从20世纪初到40年代,欧洲各种新型传播技术飞速发展,法国文学正处于崛起的新传媒体系之中。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对法国当代文学史的回顾,就描述了文学生产方式的革新以及新的文化产品对作家创作方式产生的影响。关于文学的定义及其作为载体的文化融合、作家和知识分子的立场,逐步向着有纵深意义的方向发展。随着大众传媒的地位日益突出,萨特以媒体为核心的实践文学概念也逐渐确立。
《什么是文学?》反复强调,以介入为宗旨的实践文学,首先,要了解潜在读者,实践文学诞生于找不到读者群的时代 [29];其次,要运用大众媒体把潜在读者变为现实读者;最后,读者通过确定的手段改变这个世界具体的物质意识,从而把纯粹的善良意志历史化。当一个作家为自己也为其他人把介入从出发、直接的阶段推向反思阶段时,他便是介入作家。在一个以不断革命为内部结构的社会里,作家可以是大家的“mediator”(法语为“médiateur”)。[30]“mediator”兼有“调停者”“传递者”和“中介物”的意思,中译本翻译为“中介人”。[31]在萨特看来,作家是最出色的中介人,他的介入就是起中介作用。这是因为,作家在文学生产的过程中,总是以某种方式在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充当中间人,成为无所不能的中介;在手段和目的这一对不可分离的伴侣中,他选定赋予手段以头等重要性。作家的“中介人”责任天然兼容于媒介的“中间物”意涵属性,于是作家在选择赋予手段的过程中首先表现为媒介形式的变化,实现文学介入的过程也意味着对中介手段——媒体的占有与征服。以萨特之见,媒介即实践,介入媒体就是介入社会。实践文学从目的上看是对社会的揭露和改变,从形式和手段上看是对媒体的介入与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