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明人的称说
《金瓶梅》刚一问世,就惊动了当时的文坛,在士大夫中传阅抄写。先睹者们见仁见智,对这部旷世奇书发表了各自不同的见解。这个时期的评论虽然只是出现在文人们的笔记、书信以及有关序、跋中,但涉及的范围已相当广泛。归纳起来,大致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充分肯定这部奇书的成就及地位。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曰:“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称赞《金瓶梅》“琐碎中有无限烟波”[1]。公安派盟主袁宏道在《觞政》中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读后感觉“甚奇快”[2],认为它“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3]。《七发》乃西汉文学家枚乘所作的辞赋名篇,旨在对楚太子进行劝谏,有开汉大赋先路之功。袁氏说《金瓶梅》超过《七发》,大约意在说明《金瓶梅》的劝谏主旨与其艺术上的创新突破,都具有开风气之先的作用。后来随着《金瓶梅》的付梓印行,文人、士大夫更是推崇备至,甚至认为它的成就在《水浒传》之上。如欣欣子认为《金瓶梅》“语句新奇,脍炙人口”,将其与《剪灯新话》、《莺莺传》、《效颦集》、《水浒传》、《钟情丽集》、《怀春雅集》、《秉烛清谈》、《如意传》、《于湖记》等作品进行比较,说这些作品“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篇终而掩弃之”,唯《金瓶梅》能使读者“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4]。谢肇淛在《金瓶梅·跋》中也认为《金瓶梅》作者是“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5]。
对于《金瓶梅》内容的评价,以谢肇淛《金瓶梅·跋》中的概括最具代表性。其文曰:“《金瓶梅》……书凡数百万言,为卷二十,始末不过数年事耳。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驵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谀逢迎,奴佁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
意快心。”[6]可以说是鞭辟入里,言简意赅。
关于小说的作者、时代以及创作意旨,当时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足见作者隐名埋姓之深,以及小说作者寓于其中的意旨、涵容之广。明人谈及《金瓶梅》作者的有六家,多认为此书的作者为嘉靖时人。但究竟坐实为谁属,则说法不一。与作者紧密相关的问题便是作品的主旨、立意所在。屠本畯在其《山林经济籍》中说:
不审古今名饮者,曾见石公所称“逸典”否?按《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书帙与《水浒传》相埓。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7]
这是迄今所见提及《金瓶梅》作者的最早的资料之一,它包含的意思是:《金瓶梅》的书帙、篇幅大体等同于《水浒传》,为嘉靖时的个人创作,并且是有感而发的泄愤之作。
袁中道在明神宗万历四十二年甲寅(1614)八月的日记中追忆他在万历二十五年丁酉(1597)的见闻时提出《金瓶梅》是“绍兴老儒”影射其主人“西门千户”的“淫荡风月之事”[8]: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按指袁中道之兄袁宏道)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具备。……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
这里透露出以下消息值得注意:其一,《金瓶梅》的成就极高,在当时就为封建文人们所推崇;其二,小说是以儿女私情为描写对象,并夹杂有“淫荡风月”之类描写;其三,小说的作者是一位不甚有名的封建儒士,且为南方人;其四,《金瓶梅》所描写的故事,是有生活原型的。因为这是较早谈及《金瓶梅》这部小说的文献,所以对后世的研究有着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谢肇淛在《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金瓶梅·跋》中说:“《金瓶梅》一书,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此处的“永陵”,即是明世宗嘉靖朱厚熜的陵墓;这里所说的“永陵中”,指的是嘉靖时(1522—1566)。“金吾戚里”究系谁属,仍是个不解之谜。这里指出作者为达官贵族的门客即一般儒士,《金瓶梅》所写乃“凭怙奢汰,淫纵无度”之风流淫荡之事,且有生活原型等,与袁中道的“绍兴老儒”说大致相同。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金瓶梅》条云: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按指万历三十四年即1606年),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涎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穿,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9]
这是沈德符在《金瓶梅》苏州刻本问世(万历四十五年即1617年)后对往事的回忆。袁中郎《觞政》中的原话是:“凡《六经》、《语》、《孟》所言饮式,皆酒经也。其下则汝阳王《甘露经》、《酒谱》、王绩《酒经》、刘炫《酒孝经》、《贞元饮略》、窦子野《酒谱》、朱翼中《酒经》、李保绩《北山酒经》、胡氏《醉乡小略》、皇甫崧《醉乡日月》、侯白《酒律》诸饮流所著记传赋诵等为内典。《蒙庄》、《离骚》、《史》、《汉》、《南北史》、《古今逸史》、《世说》、《颜氏家训》,陶靖节、李、杜、白香山、苏玉局、陆放翁诸集为外典。诗余则柳舍人、辛稼轩等,乐府则董解元、王实甫、马东篱、高则诚等,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瓮肠,非饮徒也。”[10]袁宏道在此借用佛家将佛教典籍视为“内典”、把其他典籍称为“外典”的说法,谈到“饮徒”的三类必读之书,如果不熟悉《水浒传》、《金瓶梅》等小说“逸典”,只是“保面瓮肠”的饭囊酒袋,而非真正的高雅“饮徒”,流露出对新兴的通俗小说的激赏。而沈德符的这段话,谈到了《金瓶梅》最初的传抄、保存者等情况,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但这里提出《金瓶梅》“指斥时事”,小说中人物各有所指,则开了后世《金瓶梅》研究中索隐派的先河。另外,这里指出有一陋儒补作了原书缺损的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回答了今人研读《金瓶梅》时提出的这五回所写人物、事件、语言以及细节等方面明显与全书血脉不相贯穿、不尽一致的疑问。
欣欣子在万历丁巳(万历四十五年即1617年)《新刻金瓶梅词话·序》说:“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欣欣子与笑笑生均系化名,又据欣欣、子与笑笑、生相对,故欣欣子与笑笑生很可能为同一人。这里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指出作者为兰陵人。江苏武进与山东峄县在古代都称兰陵,故作者的籍贯究系谁属,尚难确定。不过,小说中大量运用山东方言,书中故事又是设置在山东,所以作者为山东人的可能性自然要大一些。需要指出的是,“兰陵笑笑生”五字可能为吴中刻本所没有,所以袁中郎、沈德符等人均未提及。
同样刊在万历丁巳年《新刻金瓶梅词话》卷首的廿公在《金瓶梅跋》中指出:“《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钜(巨)公寓言,盖有所刺也。”[11]“钜(巨)公”无疑指大官僚,“世庙”是指明世宗嘉靖皇帝。廿公同系化名,故“钜(巨)公”之确指无法考知。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认为“廿公”是袁中郎,但并未展开论证,不足以使人信服。
以上这些说法都距《金瓶梅》成书时代较近,况且有的人还与作者为“友”,但究系什么原因,他们都不愿意点破《金瓶梅》作者的真实姓名,恐怕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当时小说尚不能登大雅之堂,小说作者为封建正统文人所瞧不起,也不仅仅是因为小说中存在大量的淫秽描写。也许还有政治上的考虑,以及其他不便明言的原因。
如何看待《金瓶梅》中有关男女私情、两性关系的描写?由于对这一问题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意见,因此相应而来的便是对《金瓶梅》所应采取的取舍态度问题。作为思想趋于保守的正统儒者,董思白一方面叹赏其“极佳”,另一方面又基于小说中的两性描写,认为“决当焚之”[12]。薛冈更是大声疾呼:“天地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13]与其针锋相对,著名的通俗文学家、进步文人冯梦龙却“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14]。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中对“语涉俚俗,气含脂粉”的描写进行辩护,廿公公然赞赏“今后流行此书,功德无量矣”,“不知者”之所以“目为淫书”,是因其没有真正把握作者言“有所刺”,不了解作者“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结果冤屈了作者和“流行者”,故在《金瓶梅跋》中“特为白之”。
在评价《金瓶梅》的社会功用及其与封建名教的关系时,由于对小说审视角度的不同,又为评论者世界观所制约,所以也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袁中道说“此书诲淫”,有碍“名教”[15],沈德符也认为此书“坏人心术”[16]。这种论调主要是立足于《金瓶梅》中的两性生活描写而言。与此相反,袁宏道认为此书的劝诫旨意“胜于枚生《七发》多矣”[17],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谓此书“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
与小说批评领域的人物批评理论同步,《金瓶梅》的人物塑造也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有的评论者已注意到小说中人物的典型性问题,认为《金瓶梅》是“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18]。谢肇淛的《金瓶梅跋》还涉及了小说在塑造人物方面的突出成就:“譬之范工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19]肯定小说中的人物各有个性,达到了神形兼备的艺术境界。
总的来说,明人的评论虽多为片言只语,零碎而不系统,但已涉及了诸多方面的问题。后人正是在此基础上,来建构“金学”的基本框架,研究中也往往把明人的有关阐说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从而推动“金学”的纵深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