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家人
艾洛迪提着装着黄瓜和白奶酪的亚麻布袋,沿着青石板路匆匆走向家门。拐过爬满常春藤的矮墙时,她看见弗蕾尔正坐在橡木门前的石阶上。薄雾还未散尽,少女金棕色的卷发沾着露水,怀中蜷缩着一团漆黑的毛球——正是清晨路上遇见的那只黑猫。管家塞勒曾说这是带来厄运的夜影猫,但艾洛迪从不相信这些乡野传说。
“弗蕾尔?”她停下脚步,草编凉鞋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轻响。晨光中,黑猫忽然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瞳孔缩成两道细线,像极了今早在集市遇见的那双眼睛。
弗蕾尔抬起头,绯色裙裾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天呐,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露水浸透了!”她嘴上抱怨着,手指却仍在梳理黑猫油亮的皮毛,“还记得它吗?今早送你回来后,这小家伙竟在庄园西角的杜松树下打转。你记得吗?就是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树。”
艾洛迪解下披肩搭在友人肩头。黑猫突然跃上石砌栏杆,尾巴扫过她手背时带来冰凉的触感。她想起清晨马车疾驰而过时,这小东西也是这样优雅地跃过水洼,仿佛踏着月光行走。
“塞勒先生说夜影猫会带来灾祸,还说是女巫的眼线。”弗蕾尔突然压低声音,指尖轻点黑猫的鼻尖,“可你看它多漂亮。母亲不许我养在庄园,说猫毛会毁了她的波斯地毯......”她突然抓住艾洛迪的手,羊皮手套还带着晨露的凉意,“小艾,你收留它好不好?”
风掠过杜松树沙沙作响。艾洛迪望着在石栏上踱步的黑猫,忽然注意到它右耳尖缺了个小口,像是被利刃划过。这让她想起在学院走廊威胁自己的那个男人——他的眼睑上也藏着道相似的伤疤。
“你知道的,厨房总会有老鼠。”弗蕾尔往她手里塞了个银铃铛,铃舌是颗镂空的石榴石,“戴着这个,它就会跟着你。”铃铛在晨光中轻响,黑猫倏地回头,瞳孔缩成两点金火。
艾洛迪将铃铛系在腰间。当黑猫轻盈地跃上她肩头时,她闻到了杜松子混合月桂叶的气息——和今早马车里弗蕾尔身上的熏香一模一样。或许贵族小姐们总爱用同样的香囊?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该给你取个名字。”她抚过黑猫冰凉的耳尖。晨钟恰在此时敲响,惊起一群白鸽掠过修道院的尖顶。暗影掠过石阶时,她看见黑猫瞳孔里映出七重塔楼的倒影,像盛在琥珀中的星空。
“既然塞勒先生称它为夜影猫,那就叫夜影吧。”她轻声道。弗蕾尔突然笑出声,“会不会太草率了。”随后往她怀里塞了个柳条编的食篮:“里面是蜂蜜乳酪和苹果派——别这样看我,是厨娘非要装的。”
当黑猫的尾巴扫过食篮边缘时,艾洛迪忽然想起集市上面包坊老板的警告:夜影猫出现的地方,总会跟着穿银靴的陌生人。她低头看着自己磨旧的鹿皮短靴,笑着摇了摇头。平民姑娘的屋檐下,哪会有什么银靴的贵族造访呢?
艾洛迪站在灰石砌成的窗棂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麻窗帘。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巷陌间飘着细密的雨丝,将远处圣兰帝学院的尖顶浸得模糊不清。她望着几个裹着羊毛斗篷的行人匆匆穿过卵石街道,积水在他们皮靴下溅起银亮的水花。
母亲的羊皮信笺还搁在橡木桌上,羽毛笔潦草的字迹晕开几点墨渍——今日又要独自用膳了。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屋内的寒意。弗蕾尔正蜷在橡木长椅上,用金线绣边的裙摆逗弄着那只玳瑁色的小猫。当艾洛迪转身时,正对上少女抬起的翡翠色眼眸——那里面跳动的狡黠光芒,与三日前在修道院廊柱后撞见她偷喝蜂蜜酒时如出一辙。
艾洛迪沉默地擦拭陶碗。她知晓弗蕾尔并无恶意,贵族小姐们总爱用夸张比喻表达亲昵——正如她们将猎鹰称作“天空匕首“,把胭脂称作“玫瑰血泪“。但当她瞥见小猫撞翻的荞麦粥碗时,指尖还是微微发颤:“它整日未进食了。”
“何不喂些羊乳?”弗蕾尔解下貂皮手笼,露出缀满珐琅徽章的腰带,“我家猎犬幼崽都饮温羊奶。”
壁炉爆出火星的噼啪声填满寂静。艾洛迪盯着地缝里蠕动的潮虫,想起母亲在纺织坊劳作时佝偻的脊背。羊乳?那得用半枚银币去市集换,而她们上周刚用最后的面粉与鼠尾草熬过寒热病。
艾洛迪转身时带起一阵冷风,橡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她望着空荡荡的橡木餐柜,喉头滚动着未说出口的叹息。弗蕾尔天鹅绒裙摆上的珍珠在阴影里泛着冷光,衬得墙角那堆马铃薯愈发寒酸。
“酒窖里还剩半条鲱鱼...”艾洛迪刚开口就被幼猫的呜咽打断。小东西扒拉着弗蕾尔缀满蝴蝶结的裙裾,琥珀色眼睛在昏暗室内亮得出奇。她突然想起修道院壁画里那些蜷在圣女膝头的灵兽,只是眼前这小家伙更像个误入凡尘的精灵。
弗蕾尔用银匙敲了敲彩绘陶碗,“亲爱的,它可啃不动腌鲱鱼。”瓷片相撞的脆响惊得猫崽蹿上橡木梁,扬起纷纷扬扬的灰尘。艾洛迪望着梁上那双发亮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贵族小姐的下午茶点心与平民的猫食隔着整条护城河。
“跟我来!”
未等艾洛迪阻拦,少女已拽着她冲进裹着咸腥海风的巷道。石板缝间的积雪浸透裙角,她们穿过贩卖鳕鱼干的吆喝声,绕过举着铁秤的香料贩子,最终停在一辆挂着铜铃的驴车前。车上老妇人正用木勺搅动陶罐,乳白色蒸汽模糊了她鼻梁上的褐斑。
“两便士的羊乳,要温的。”弗蕾尔抛出一枚刻着鸢尾花纹的银币,“再拿些喂雏猫的草药。”
艾洛迪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这枚银币足够买三磅熏肉,知道老妇人谄媚的笑意味着明日街坊又会流传“桑斯尔家的疯丫头施舍贱民”的闲话。但当温热的陶罐塞进她怀里时,幼猫虚弱的呜咽突然刺穿所有骄傲。
“托着后颈,像捧圣餐饼那样。”回程路上,弗蕾尔突然握住她冻僵的手调整姿势。艾洛迪嗅到对方袖口飘来的龙涎香,恍惚想起礼拜堂彩窗上怀抱羔羊的圣女——原来贵族小姐的手指也会生茧,或许是常年抚弄鲁特琴弦留下的痕迹。
当弗蕾尔将颤抖的毛团放入艾洛迪怀中时,雨滴正顺着修道院飞扶壁上的石像鬼鼻尖坠落。贵族少女示范如何环抱幼兽的姿势,恍若壁画中指导牧羊人的天使。艾洛迪僵硬的手臂逐渐放松,感受着掌心传来微弱却炽热的心跳,仿佛捧着团将熄的炭火。猫崽突然伸出粉舌轻舔她结茧的指节,像道温暖的血脉突然连通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