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亨利
忽然脊背被一股力道猛然撞击。艾洛迪踉跄着向前栽去,指尖死死扣住橡木推车的边缘才堪堪站稳。转身的刹那,绯红发丝如流火拂过眼前——那是个身着孔雀蓝天鹅绒外衣的年轻男子,银线刺绣的鸢尾花纹在他襟口泛着冷光,胸前的绿松石胸针昭示着身份尊贵。
“实在抱歉。”青年单手扶住歪斜的银丝软帽,露出的耳尖泛着窘迫的淡红。当他抬眼时,艾洛迪蓦地屏息——那双翡翠色瞳孔竟与先前琥珀眼的男人如出一辙,流转着贵族特有的慵懒光华。他腰间悬挂的珐琅酒壶叮当作响,浓郁的红酒气息混杂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露西尔突然横跨一步,绯色裙裾在卵石地面扫出凌厉的弧度。“亨利!”她指尖点着对方缀满珍珠的翻领,“上个月在玫瑰厅撞翻烛台,上上月在礼拜堂惊跑唱诗班,现在连集市都要被你搅得天翻地覆?”
被唤作亨利的少年浑身一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银链。艾洛迪这才注意到链坠是枚狮鹫徽章,狮身部分镀金已有些剥落。他忽然绽开灿烂笑意,将手中陶罐朝露西尔晃了晃:“您瞧这蜂蜜,再耽搁就要错过晚祷时的甜派了。老佩雷特的蜂场今夏遭了雹灾,全城只剩这半罐……”
“所以你就撞翻两位淑女来抢蜂蜜?”露西尔用扇尖挑起他胸前的银链,金属碰撞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雨燕,“德·梅洛家的教养真令人叹服。”
艾洛迪嗅到蜂蜜混着百里香的甜腻气息,目光掠过亨利染着草汁的鹿皮靴——显然他刚从城外归来。这种时节能让贵族少爷亲自采买的,恐怕不是普通蜂蜜。她突然想起前夜在缮写室瞥见的羊皮卷,上面记载着某种需要新鲜蜂蜡的古老封印术。
“请便吧。”她突然开口,斯拉夫口音清泠似檐角铜铃。在两人错愕的注视下,她将推车退至石柱阴影中,“突然想起我要去香料摊补些鼠尾草。”晨光恰在此刻穿透彩绘玻璃,将她银灰色长发染成蜜金,垂落的发丝间隐约可见耳后淡青的血管。
随后艾洛迪站在结账队伍末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麻布袋的纹路。石砌拱窗外漏进的暮色为集市笼上薄纱,油灯在摊贩头顶摇曳,将亨利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承蒙慷慨。”亨利接过找零时微微欠身,缎面披风在肩头流转着暗纹。他转向露西尔时眉梢轻挑,红发在灯火中泛起火焰般的涟漪,“瞧瞧人家气度,亲爱的布雷瓦尔小姐,您真该多学着些。”
露西尔攥紧亚麻裙摆的流苏,琥珀色瞳孔在阴影中收缩如猫:“再卖弄你那套宫廷做派,信不信我把你塞进腌菜桶?”她精致的羊毛披肩随着急促呼吸起伏,露出内衬上的刺绣——那是布雷瓦尔家族的徽记。
艾洛迪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当露西尔提及“他去年跳过了炼金术基础课”时,她注意到亨利抚过左手中指的白银指环,那上面隐约可见荆棘缠绕玫瑰的纹样。传闻某些古老家族会给继承人佩戴消隐家徽的饰物,既彰显身份又不至招摇。
轮到艾洛迪结账时,粗粝的藤条篮突然擦过她裸露的手腕。她旋身只瞥见墨绿天鹅绒的残影,装着番茄的橡木匣已塞进她怀里。集市喧嚣骤然远去,唯有残留的龙涎香在鼻尖萦绕——那是东方商队带来的珍稀香料,唯有教廷重臣才用得起。
暮色中的石板路上,四匹雪白骏马牵引的镀金马车正缓缓驶过。车辕雕刻着振翅夜莺,车窗垂落的黑天鹅绒帘幕在晚风中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容。艾洛迪的指尖无意识掐进番茄,殷红汁液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血珠般的痕迹。
“愿圣光护佑迷途者。”她默念着将玫瑰念珠贴紧胸口,粗麻布袋里的奶酪渗出丝丝凉意。露西尔在不远处清点铜币的叮当声,与马车上晃动的银铃诡异地重叠。当最后一丝余晖沉入钟楼尖顶,艾洛迪忽然想起圣兰帝地窖里那些褪色的羊皮卷——关于夜行贵族的古老警示,总在月圆之夜被修士用红蜡封存。
“救救我,救我,艾洛!”
颅骨深处传来金铁交鸣般的剧痛,她踉跄着撞翻盛满芜菁的木桶。膝盖重重磕在潮湿的石缝间,粗麻裙摆沾满碾碎的鼠尾草,可那刺骨寒意并非来自石板的凉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脊柱往上攀爬,像冬夜里凝结的霜。
“是谁?”她对着虚空嘶喊,喉咙却像被浸透蜂蜜的亚麻布堵住。眼前翻涌着不属于这个正午的黑暗,腐殖土与铁锈的气味突然浓烈得令人作呕。二十步外贩售陶罐的老妇人仍在与客人讨价还价,似乎没人听见这撕裂时空的哀鸣。
“求你……艾洛,救我……”
那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濒死者最后的吐息擦过耳畔。艾洛迪颤抖着摸向腰间匕首,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今晨为采购食材换了便装。冷汗顺着蝴蝶骨滑入衬裙,她终于辨认出这声调中某种诡异的熟悉:与今早噩梦中惊醒时萦绕耳际的呼喊,分毫不差。
当露西尔抓住她肩膀时,艾洛迪才发现自己正跪坐在倾倒的橡木桶旁。剑术社社长鎏金卷发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圣火,可那双灰蓝色眼睛里翻涌的担忧,此刻却比噩梦更令她惶恐。
“圣灵在上!你的脸色比修道院石灰墙还惨白。”贵族千金用绣着家徽的绢帕擦拭她额角冷汗,“要不要找草药师......”
“我想我太累了。”艾洛迪借对方搀扶起身,刻意让裙裾扫过青苔覆盖的石板——那里本该有她跪倒的痕迹,此刻却干净得如同被神迹抹去。
她注视着露西尔腰间的珐琅怀表,黄铜表盖折射的光斑刺痛瞳孔。距离幻听出现不过半分钟,可当目光扫过蔬果摊,那篮引发争抢的番茄早已不见踪影。穿粗布围裙的农妇正将新鲜牛至叶铺在木台上,仿佛方才的骚乱从未发生。
“那你好好回去休息吧,今晚来钟楼后的训练场。”露西尔将羊绒披风裹在她肩上,羊皮手套残留着马厩的干草香,“关于继任社长……”
“请允许我再考虑一下好吗?不过我会尽快给您答复。”
艾洛迪打断对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披风内衬的银线刺绣。
艾洛迪刚拐过面包坊的转角,忽见一名身着灰褐短袍的仆人气喘吁吁跑来。那人额头沁着汗珠,腰间银链坠着的家徽在阳光下闪烁——正是桑斯尔家族的猎隼纹章。
“巴特洛夫小姐!”仆人单膝触地,将折成鸢尾花形的羊皮纸举过头顶,“我家小姐此刻正在您宅邸门前等候,说是有要事相商。”
她接过带着薄荷香气的信笺,指尖抚过火漆上猎隼的羽翼纹路。集市嘈杂声忽而退得很远,商贩叫卖声化作嗡嗡的背景。远处教堂钟楼传来三声钟鸣,惊起一群白鸽掠过陶瓦屋顶。
“烦请转告弗蕾尔小姐,我即刻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