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奇遇
艾洛迪站在集市斑驳的石板路上,粗麻裙摆被晨风掀起细小的褶皱。她的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芜菁与甘蓝,远处藤条筐里几颗鲜红的番茄在晨雾中泛着水光,像是浸过蜜蜡的红宝石。这异国作物在城中尚属稀罕,她攥紧腰间瘪瘪的亚麻钱袋,想着或许能买两颗为病中的母亲炖汤。
当她踩着露水走近时,藤筐边缘只剩最后一串果实。少女急切地伸手,却见一只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抢先勾住藤筐提梁。银线刺绣的深绿斗篷随着动作翻卷,露出内衬上暗纹的鸢尾花——那是北方某个伯爵领的族徽。
“啊......”艾洛迪的指尖悬在半空,看着那只戴着家族徽戒的手将番茄提走。晨光穿过斗篷兜帽的缝隙,为男人淡金色的睫毛镀上碎金。他转身时银扣擦过她粗糙的麻布衣袖,皮革与铁锈的气味混着某种冷冽的松香。
像雪原上的赤狐。
当她意识到这个比喻时,男人已掀起兜帽。晨雾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凝结成霜,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让微笑显出几分狡黠。艾洛迪的视线却粘在他手中的藤筐上,那些饱满的果实正渗出晶莹的汁液,让她想起昨夜母亲干裂的嘴唇。
“想要?”
低语裹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艾洛迪猛地后退半步。男人不知何时已贴近,银扣上的鸢尾花纹几乎蹭到她发梢。集市喧嚣突然褪去,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动着粗麻衣料。
橡木手推车撞上路旁的石槽,惊飞几只啄食谷粒的灰雀。艾洛迪慌乱转身时,男人修长的手指正抚过藤筐边缘。当她逃到腌鱼摊的阴影里,风送来他带着笑意的低语:“晨露浸润的玫瑰,终究要回到荆棘丛中呢。”
艾洛迪攥紧藤篮的指节微微发白,快步穿过市集。身后隐约传来轻笑声,似有若无地缠绕在耳畔。她不敢回头,斗篷兜帽下的银灰色头发被秋风掀起一缕,在晨雾中泛着细碎的光。
那个琥珀色眸子的男人仍倚在番茄摊前,修长手指摩挲着陶罐边缘。另一个留着红色头发的男人靠近时,他随手抛去一颗鲜红欲滴的番茄,果实在空中划出弧线,被来人稳稳接住。“只剩这一筐了,”披风男人压低声音,指甲在番茄表皮留下月牙状的凹陷,“完全不够吧。”
“冷静点,亲爱的亨利。”琥珀眸的主人用银匕首削开番茄,汁液染红他苍白的指尖,“这附近只有这一处市集,而且番茄又这么新鲜,”他的目光掠过巷口飘动的银灰发梢,笑意在唇边凝结成冰,“自然卖得快一些。”
三十步外的香料摊前,艾洛迪正俯身嗅着百里香束。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她打了个颤,藤篮里的黄瓜与奶酪跟着晃动。商贩老玛莎裹着褪色头巾嘟囔:“要起风了,小姐该早些回家。”
“您说得对。“艾洛迪数出三枚铜币,余光瞥见那两个男人消失在皮革铺的阴影里。他们的披风下摆扫过泥地,竟未沾染半点尘灰。当她经过肉铺时,屠夫刚挂上的新鲜鹿肉突然坠落,血珠溅上她的亚麻裙裾。
艾洛迪提着橡木编织的篮子,在石板铺就的集市甬道间徘徊许久。晨雾未散的空气中飘荡着迷迭香与新鲜马粪交织的气味,商贩们粗麻布棚顶垂下的冰凌正滴滴答答融化。她最终停在菜贩老托马斯的摊位前,指尖拂过带着晨露的莴苣叶,却只拣了两根弯曲的黄瓜和裹着粗麻布的白奶酪。
“六个铜币,小姐。”老托马斯缺了门牙的嘴咧开着,将货物装进她的藤篮,“圣徒保佑,您该多补补身子。”他瞥了眼少女过于单薄的肩膀,那里还沾着剑术馆惯有的松脂气味。
艾洛迪数着磨损严重的钱币轻笑,藤篮在臂弯轻晃,倒像是贵妇们装鲜花的器皿。转过挂着风干药草的廊柱时,金雀鸟般的呼唤突然穿透市集的喧嚣:“艾洛迪!”
露西尔·唐·布雷瓦尔提着银线刺绣的裙裾走来,晨光将她蜂蜜色的鬈发镀成金冠。这位剑术社团的明珠向来与腌臜市集格格不入,此刻却像穿越荆棘丛的玫瑰般夺目。“圣灵在上,您这样的淑女也需亲自采买?”艾洛迪屈膝行礼时,藤篮里的黄瓜滚到露西尔缀着珍珠的鹿皮靴边。
“父亲常说,真正的骑士要知晓百姓的营生。”露西尔用剑柄挑起黄瓜,翡翠戒指在晨光中流转,“倒是你,亲爱的夜莺,总唱些令人心疼的曲子。”她将黄瓜放回藤篮时,指腹若有似无拂过艾洛迪结茧的掌心。
艾洛迪将藤篮换到另一侧手臂,粗麻披肩滑落肩头:“家母在修道院抄经,总得有人照看炉灶。”她别开脸望向正在卸货的骡车,车辕上挂着的铜铃正叮当作响。
露西尔忽然贴近她耳畔,鸢尾花香混着羊皮纸的气息:“下月比武大会…”话音被铁匠铺骤然响起的锤击声打碎。两位少女同时转头,看见铁砧上迸溅的火星如流星坠落。等她们再对视时,某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已在目光中流转。
“该去结账了。”艾洛迪攥紧藤篮的把手,粗粝的藤条刺痛掌心。露西尔却挽住她的手臂,丝质衣袖下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正巧我要去挑些蜂蜜,亲爱的夜莺可愿当我的向导?”
她们穿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卖艺人的鲁特琴弦突然崩断。艾洛迪注意到露西尔绣着家徽的绢帕,正悄悄拭去她藤篮边缘的泥渍。
艾洛迪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亚麻围裙上的刺绣,集市喧嚣的声浪中,她总能听见自己格外清晰的思绪。为何环绕在身边的尽是唐·布雷瓦尔、德·莱昂这些缀着古老姓氏的少女?她们用缀珍珠的折扇半掩着轻笑时,总让她想起母亲纺织房里那些被金线缠绕的纺锤——华贵却易碎。
队伍向前挪动时,露西尔胸前的鸢尾花银坠在阳光下闪过冷光。这位布雷瓦尔家的次女总爱将家族纹章佩戴在最显眼的位置,就像此刻她搭在艾洛迪肩头的手,看似亲昵实则带着贵族特有的疏离。“你剑锋划破晨雾的样子,可比那些举着家徽当盾牌的蠢货耀眼多了。”三个月前露西尔邀她入社时说的话,此刻在艾洛迪耳畔回响,像教堂彩窗投下的斑斓光影,美丽却令人眩晕。
“圣兰帝的玫瑰丛里不该长出野荆棘。”当艾洛迪第十次婉拒茶会邀请时,某个子爵之女曾这样嗤笑。此刻她望着露西尔绣着金雀鸟的袖口,忽然明白那些贵族少女为何偏爱与她亲近——她们在豢养一只不戴项圈的猎隼,既危险又新鲜。
“其实…”学姐的声线突然变得像浸过蜜酒的杏仁,“剑术团需要新的执剑人。”艾洛迪望着收银台后堆积如山的羊毛布袋,突然想起去年仲夏祭——当她斩断悬在橡树顶端的金苹果时,看台上骤然寂静的贵族们。那些孔雀羽饰下的目光,像打量竞技场里意外胜出的角斗士。
“您知道的,真正的执剑人需要纹章与血统。”艾洛迪将铜币一枚枚排在橡木柜台上,金属撞击声清脆如她刻意保持的语调。货摊悬挂的熏火腿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投下的阴影恰巧遮住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身后传来天鹅绒裙裾摩擦的窸窣,某位子爵千金的香水味乘着风钻进鼻腔。
露西尔鎏金刺绣的袖口覆上她握剑茧的位置,“圣兰帝的玫瑰窗上,可是镌刻着‘勇者执剑’而非‘贵族执剑’。”这话语本该令人振奋,艾洛迪却盯着自己粗麻衣袖口露出的线头——方才集市拥挤时被某个镶金马刺勾破的。骑士训练社那些镀银铠甲在记忆里闪烁,像极了永远不会属于她的月光。
露西尔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铜镯陷入肌肤。“下周的丰收祭比武,”学姐的翡翠耳坠在阳光下晃成虚影,”若你能在骑士团见证下摘得桂冠……”艾洛迪望着运酒马车驶过溅起的水洼,倒影中自己的身形被扭曲拉长,仿佛某种预示。远处钟楼传来七声鸣响,惊起鸽群掠过哥特式尖顶,羽翼割裂的天空正落下今秋第一片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