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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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巫术和宗教

大家看完上一章的那些例子,想必已经对交感巫术两大分支——“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的基本原则有了足够的了解。从前边的某些事例中,我们可以看到,首先,神灵的存在得到了认可,且以祈祷和献祭作为求得神灵庇护的手段。不过,整体来说,这种例子并不多见,它们唯一可以证明的,就是巫术已经沾染或者说夹杂了一丝宗教的色彩和内容。所有地方的交感巫术,只要它的表现形式足够纯粹和正宗,它都会认同这样一种观点,即:在自然界中,一件事发生之后,另一件事一定会紧随其后且必然会发生,根本无需人力或者神力的干预。于是,巫术和现代科学在基本原则上便达成了一致。坚信自然现象环环相扣且具有一贯性,是交感巫术整个体系的一种隐晦而真实的思想基础。巫师坚信起因相同,结果就会一致;坚信正确的巫术仪式配合正确的法术一定会得到预期的结果,除非有其他法力更强的巫师加以干扰和破坏。他不想要更大的权力,也不需要心智不坚者和肆意妄为者的称颂和赞扬;他不会因为神灵可敬就自惭形秽,也不会因为自己力量强大就毫无顾忌地横行霸道。他必须严格准守巫术原则和他所认可的那些“自然定律”,因为最微小的疏忽和违背,也会让这位愚蠢的法师功亏一篑,甚至陷入险境,如此一来,他还如何彰显自己的神通呢?如果他说自己有能力操纵自然,这种操控也不会超出古人习惯所认可的威力范围。所以,巫术和科学在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上,其实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两者都认为事情发生、发展是遵循着某种规律的必然结果。因为引起这些变化的规律是恒定的,所以想要推演和预测这些变化并非没有可能。在自然的演变过程中,没有任何不确定的偶然和意外因素。如果把宇宙比作一架复杂的大机器,那么巫术和科学就像是一把钥匙,可以让人得以窥探万物的起源和这架机器的运转规律,为人提供更加广阔的未来。所以,巫术和科学一样会强烈刺激人的大脑,让人对知识展开激烈追逐。探索者和追求者虽然又困又累,却还是抱着对未来的各种美好期待,走过让人倍感失望的现实世界的荒野。他在巫术和科学的指引下爬上一座极高的山峰。当他的视线穿过脚下的浓雾和乌云,便能看到远方美丽的天国在理想的光辉中散发出非凡的绚烂光彩。

巫术的重大问题,不是它假定所有事情都是按照某种客观规律顺序发生的,而是它没有弄清楚控制这种顺序的特殊规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得更准确一些,它对这种规律的理解完全是错的。前边我们列举了不少实例(这些都是经过挑选的合适的例子)来解释交感巫术的各种情况,我曾经说过,它们是对思维两个基本原则的错误应用,不是这一种就是另一种。你只要研究过这些例子就会发现我所言属实。这两种思维的基本原则是空间或时间上的“相似联想”和“接触联想”。“顺势巫术”或“模仿巫术”是对“相似联想”的错误应用,“接触巫术”则是对“接触联想”的错误应用。联想原则本身没什么问题,不仅如此它还非常优秀,它是人类最基础的一种思维活动。如果使用合理,得到的就是科学之果,如果用得不合理,则只能得到科学的假姐妹——巫术。所以,“巫术无一例外必定是虚假而无效的。”这种陈词滥调根本多余去说,想想吧,真实有效的巫术,还能称之为巫术吗?那是科学啊!早在历史初期,人类为了改变事物的发展进程以造福于自身,就已经开始了对一般规律的探寻与研究。在长久的探索中,人们慢慢积累了大量准则,有些极有价值,有些则毫无用处。有价值的或者属于真理的准则,被我们称之为技术,它们是应用科学的主体,而那些无用的、错误的准则就是巫术了。

就这样,巫术成了科学的亲人。但还有一点我们不得不弄清楚,就是巫术和宗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关于宗教本质的固有思想,一定会左右我们对这两者关系的认知。所以,任何一个作者如果想探寻宗教和巫术的关系,首先就得阐明自己对宗教的认知。世界上还有什么课题,比与宗教性质相关的课题更难达成一致吗?很明显,任何人都无法给它下一个让所有人都认可的定义。一个作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对宗教的看法交代清楚,然后在使用与之相关的词语时保证整个作品前后一致。在我看来,所谓宗教,就是取悦或者安抚那种被认定为可以操控和引导自然进程与人生轨迹的超人力量。如此说来,宗教就分成了两大部分,一个是理论——对超人力量的信仰,一个是实践——对这种力量的讨好与安抚。因为只有相信有神存在,才会考虑去安抚和讨好它,所以两者之间,信仰明显在前。不过,没有促成行动的信仰只能称之为神学,而算不得宗教。就像圣雅各[69]曾经说过的那样:“只有行动才能赋予信仰生命。”换言之,真正的宗教徒在为人处世的过程中,无论多少,总要带上一点对神的爱或者敬畏。反过来,没有宗教信仰的行动也算不得宗教。两个人做了一样的事,有可能这个是信徒,那个却不是。如果是因为敬畏或者爱戴神才做了某件事,那这个人就是信徒;如果是因为敬畏或爱戴某个人才做下了某件事,那这个人就不是信徒,只是一个品行或是正直或是无耻的人,至于究竟是正直还是无耻,就得看他做的事符不符合公众的利益了。所以信仰和实践(用神学语言就是道和行)是宗教的两个不可或缺的基础。不过,宗教实践并不一定要伴随着宗教仪式,换句话说,没有敬献祭品、念祷告词或者其他外在的形式,一样可以进行宗教实践。这些形式唯一的作用就是迎合、讨好神灵。如果相比于血腥的祭品、赞歌和香火,这位神灵更喜欢纯善、宽宏和洁净,那信徒们想要取悦他,最好的办法是宽厚、仁慈、无私地对待天下苍生,而非跪在他面前,给他唱赞歌或者往他庙宇里摆很多贵重的祭品。因为前者可以让人用自己柔弱的心竭尽所能地去模仿完美而纯粹的神性。希伯来的先知们一直在向世人传达宗教的这一伦理学内容,因为他们坚信上帝是美好而神圣的。弥迦[70]说:“世人啊,耶和华已经把善的真意告诉你们了。他只希望你们能以怜悯、谦卑的心,去做正义的事,和你的神行一样的事。”[71]正是如此。可以说,基督教后来之所以能够征服整个世界,和人们坚信上帝品行高洁、自己有责任以上帝的言行规范自身有很大的关系。圣雅各说:“神,即我们的父认为,能够照顾遇难的孤儿寡妇、不受世俗沾染的人,才是未被玷污的洁净的虔诚者。”

可是,宗教的两个基础若真的是对神灵操控世界的笃定和迎合神灵的企图,那宗教岂不是把自然进程当成一种可以被影响和左右的东西?那世人岂不是只要迎合取悦力量强大的神灵,就能让它们按照我们的利益改变事物的走向了?如此一来,宗教就站到了巫术和科学的对立面,因为它们认为自然进程恒定不变,不管人类如何哀求、恐吓、劝说、威胁,都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这和宗教所隐含的自然可以被改变和塑造的思想截然相反。正是因为对下边这一关键问题,即统治世界的力量究竟有没有思想和人格,有着不同的看法,才造成了两种宇宙观的对立。宗教是对超人力量的讨好和迎合,它给出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因为一切取悦行为都在暗示神灵是有思想或者有人格的,他的行为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很可能会按照人们的劝说而改变行动的方向。当然,劝说的效果如何,得看人们能不能满足他的口味、情感或者兴趣了。人们绝不会去讨好没有生命的死物,讨好那些在特定环境下行动已经被严格限定、绝无更改可能的人。总之,宗教认为世界的操控者是有意识的,而且具有被人说服改变心意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宗教基本上就站在了巫术和科学对立面。因为巫术或科学都理所当然地认定,决定自然进程的是某个刻板而恒定的法则,而非谁的冲动或情感。巫术和科学在这方面唯一的不同点在于前者是暗示,后者是直言不讳。巫术虽然也会接触神灵——就是宗教中的那种有人格的神灵,但正常进行的巫术,绝不会对神灵另眼相待,换句话说,巫术如何对待死物便如何对待神灵,它绝不会像宗教那样去讨好或者迎合神灵,只会强迫或者镇压神灵。所以,巫术认为非人力量操控一切,操控所有具有人格的人或者神。无论是谁,只要懂得合适的仪式和咒语,就能巧妙地控制、利用这种力量。比如,古埃及的巫师们就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具有压制神灵甚至是最高神灵的能力,也确实做过威胁神灵若不听命行事便会遭到毁灭的事。巫师有时就算没做到这一步,也会发出这样的威胁:听命吧,奥西里斯[72]!否则,你的骨头会被扔到各处,你的传说会被彻底戳穿。印度直到今天仍然存在类似的情况:男巫们可以控制印度教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73]。巫师通过符咒控制这些最高神灵,不管他们是在天上还是地下,都不能对这些命令有任何违抗。在印度有句众所周知的话,是这么说的:“天神控制宇宙,符咒(祷文)控制天神,婆罗门控制符咒,所以我们的天神是婆罗门。”

历史上为什么会出现祭司对巫师穷追不舍的情况?这种残忍的敌意从何而来?说到底,是因为宗教和巫术在基本原则上就是对立的。巫师总是非常骄傲,即使面对的是最高的权力也不会露出谦卑的一面,不仅如此,还泰然自若地说自己拥有与神灵相同的权力。要知道对神权极为敬畏的祭司,在神灵面前都是极尽所能地摇尾乞怜。他们看到巫师们的言行,自然会觉得非常刺眼。他们相信那是独属于上帝的特权,巫师们这么做等同于篡权夺位,是非常狂妄和邪恶的。不难想象,巫师们的动机有时并不光明,祭司因此越发恨意难平。作为连接人与上帝的桥梁,祭司的利益和情感无疑时常会受到巫师们的伤害。其对手指引给人的通往幸福的路,远比他指引给人的获得神恩的路更加平坦和可靠。

可是,在宗教历史的前期,这种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对立几乎是看不出来的。因为那时候,祭司和巫师在职能上几乎没什么差别。说得更准确一点,他们还没有发生分离。人们为了实现某个愿望,一边祈祷、献祭,求神灵赐福,一边通过某种特定的仪式和言辞希望不用神灵出马就能获得想要的结果。简单来说,就是把宗教仪式和巫术仪式放到一起举行。他一边轻声祷告,一边轻声念咒。只要能得偿所愿,他才不管这种行为和理论是否矛盾。这种把宗教和巫术混为一谈或者杂糅到一起的事,我们已经在美拉尼西亚人和其他民族的例子中看到过了。

宗教与巫术的这种混合在那些文明程度较高的民族中仍然存在,包括古代的印度人、埃及人,还有现代欧洲的农民。一位著名的梵文学者曾经和我们说过古印度的情况:“我们有足够的资料可以证明,历史早期的祭祀仪式大多带有最原始的巫术精神。”说到巫术在东方,尤其是埃及的重要地位,马伯乐教授[74]着重说明道:“现代人听到巫术这个词,心里不由得就会存些鄙视,其实这很不应该。因为在古代,宗教正是从巫术中发展起来的。一个虔诚人想要获得神恩,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手抓住神灵。他必须献祭、祷告、唱赞歌,并举行一些仪式。神自己也说过,只有这样,他才会去做那些你让他做的事。”

类似的这种观念不清、把宗教和巫术结合起来的情况,常以不同的表现方式出现在现代欧洲的野蛮阶层。我们曾听说过这样一种情况:“法兰西的很多农民仍然认为祭司有一种可以随意操纵自然的神秘力量。只要遇到紧急情况,他就能念出某些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咒语或者只有他才能念的祷告词,让物质世界永恒不变的规律暂停或者反向运转一段时间。不过他一祷告完,就要请求神的宽恕。他可以指挥风、雨、雷、电,随心所欲地调度冰雹和大火。扑灭一场大火,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比如在法国,可能直到今天还有农民相信祭司们可以举行某种特殊仪式的“圣灵弥撒”。这种弥撒具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效果,不受任何神灵压制。遇到这种情况,即使上帝也要对他惟命是从,就算他的要求再过分、再不可理喻,也一样如此。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苦百姓,满心期待能用这种简单的办法攻下天国,自然会对这种仪式满怀信心和敬畏之情。生活在凡尘俗世的祭司大多不愿意主持这种圣灵弥撒。可是僧侣们,尤其是圣方济清教派的僧侣们愿意这么做,他们享有赫赫声名,绝不会拒绝民众迫切而痛苦的哀求。就像是古埃及人认为他们的巫师可以操控神灵一样,天主教国家的乡民认为神父也有这样的本领。

再比如,普罗旺斯有很多乡下人直到现在都认为神父有能力驱散暴风雨。当然,不是所有神父都有这样的名声。所以每次村子里来了新神父,教区里的民众就会心急火燎地考验他,看看他有没有那样的“本事”。他们会在首次出现暴风雨征兆时,请他驱散乌云。这位神父若想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尊重,就必须做到这件事。在某些教区,教区神父在这方面的威望比教区长还高,以致两人根本无法和平相处,最后只能由主教出面把教区长调去别的地方。另外,斯科涅[75]的农民相信恶人为了报仇,有时会怂恿神父念诵一种名为“血色伽利”的经文。他们相信知道这种经文的神父很少,而且就算知道,也有四分之三的牧师不会屈从于人情的胁迫和金钱的引诱。是啊,这种邪恶的仪式,除了心术不正的牧师,谁会答应呢?要知道这种行为到了审判日,不管你是教区神父,还是主教,甚至是奥什的大主教,也一样会受到严惩,唯一能够赦免你的只有罗马教皇。举行“血色伽利”弥撒的地点,必须是一座已经废弃的旧教堂。在那里,猫头鹰发出愁苦的叫声,蝙蝠在黑暗中穿梭飞舞,流浪汉鼾声如雷,癞蛤蟆趴在被玷污的圣坛下。邪恶的神父带着自己淫荡风骚的情人趁着夜色走进教堂。他从十一点开始轻声倒背经文,一直到午夜时分结束。他的情妇担当他的助手,赐福用的圣饼此时成了黑色的三角形,他不供奉酒,而是喝某种特殊的井水——井里曾经溺死过未受洗的婴儿。他用左脚在地上画十字架,还做很多让人一看就浑身发毛的事,任何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他的行为都会被彻底吓成哑巴。遭到这种经文诅咒的人会慢慢衰弱而死,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了,连医生都无力应对。没有人知道他是被“血色伽利”这种经文害死的。

这种巫术和宗教相互混合杂糅的情况,虽然在很多国家、很多世纪里都有出现,可是我们仍然相信这种融合是后来发生的,相信人们曾经把巫术视为满足自己超越寻常动物这一期望的唯一手段,这并非没有道理。首先,通过巫术和宗教的基本观点,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断:在人类历史上,巫术出现的时间比宗教要早。巫术只是错误地使用了人类最简单,也最基础的思想活动——类似联想或者接触联想,而宗教却是假定有一个有思想、有人格的超人的神,站在大自然这个可见的屏幕背后。相比于那种对接触或类似思想的粗浅认识,这种有神且神有人格的概念,明显更为复杂。相比于事物只是简单地按照它们互相接触或者相似而次序发生这种观点,认为有某种有意识的力量在操控自然界的观点,明显要更为深奥。连野兽都会把相似的或者已经在经验中见过的东西联系到一起,它们若是连这个能力都没有,在自然界中当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可是没有人会认为野兽有信仰,难道野兽会认为有一群看不见的野兽或者一个神奇的巨型野兽在操控自然界吗?如果我说是人类的理性创造了这一理论,我想动物作为没有理性的那一方,是不会觉得不公的。如果说巫术来自简单的基础推理,且人的思想一直陷在误判中从未做出过反省,那么宗教的基础则是某些尚未开窍的人心永远无法理解的概念了。所以,人类的发展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巫术比宗教更早出现;人类先是用符咒魔法的力量强迫自然符合自己的期待,后来又用祈祷、献祭这种温和的办法来取悦安抚焦躁任性、喜怒不定的神灵。

这个结论,是根据巫术和宗教的基本概念推倒出来的,通过对澳大利亚的原住民的观察,我们对它的正确性进行了验证。关于那些最原始的野蛮人,我们手中有大量非常准确的资料。那里盛行巫术,但没有人知道取悦或者安抚更高权威的宗教。大致来说,澳大利亚无人不是巫师,但没有人是神父;人人都用“交感巫术”来左右朋友和自然进程,但没有人会为了取悦神灵而去祈祷或者献祭。

我们在人类已知的最原始的社会状态里,可以明显地看到巫术的存在,但没有发现宗教的身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是可以做出这样的猜想:世界上的文明民族,在其历史的早期阶段也经历过这种智力状态,也就是他们在通过祈祷、献祭来取悦伟大的自然力量之前,也曾经做过强迫它服从于自己的努力?简单来说,就是人类在精神文明方面是不是都经历过巫术时代,就像在物质文明方面都经历过石器时代一样?我们认为答案是肯定的,这并非没有道理。从格陵兰到火地岛,从苏格兰到新加坡,当我们对现存于世的各个民族进行考察时,就会发现宗教种类繁多且各不相同。要说宗教种类繁多到什么地步,只以种族算是不够的,还要深入到所有国家、所有联邦之中,走进每个城市、每个村落,甚至每个家庭里。因为宗教之争带有分裂性质,所以整个人类社会有很多裂缝和分歧,看起来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不过,人类社会中会对宗教体系问题争论不休的,大多是善于思考的知识分子,而这个阶层之外的其他人——可惜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多半蒙昧无知、软弱迷信,根本没有信仰方面的矛盾。十九世纪的一个重要发现就是:把研究深入到世界各地的蒙昧阶层后,发现各地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至于这个蒙昧阶层在哪,它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今天的欧洲,在澳大利亚的荒野深处,在教育已经出现却未彻底驱散无知的所有地方。只有一种信仰具有全民性和世界性,即对巫术功效的信仰。

不要说不同的国家,就是相同国家的不同时代,宗教体系上的差异也大多是存在的。可是与此同时,交感巫术体系的原则和实践在本质上却几乎没什么不同,且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均是如此。几千年前埃及和印度是什么情况,现代欧洲的无知和蒙昧阶层就是什么情况,当今世界上最荒凉的原始部落就是什么情况。如果测定真理的办法是举手表决或者按人数算,那么相比于天主教会,巫术体系更有资格将这句箴言,即“存在于一切时间、一切地点、所有人心中”,作为证据来证明自己完全正确。

我并不打算在这本书中讨论这样的问题:无论宗教和文化如何变幻,愚昧阶层始终牢固地存在于社会内部,这对人类社会有什么影响吗?任何一个公正的观察者在研究过程中,只要探索的深度到达了某种程度,就会注意到这个问题,就会意识到它对文明的发展始终是一种威胁。我们就像薄冰上的旅者,沉睡在下方的力量随时都会破冰而出。脚下偶尔的响动和突然射向天空的火星都在提醒我们下面所发生的事。你有在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消息吗?在苏格兰,有人为了杀掉某个地主或者大臣在一个偶像上扎满了针;在爱尔兰,有个女人被当成女妖活活烤死了;在俄罗斯,窃贼们为了制作人脂蜡烛——据说这种蜡烛既能在晚上照明又能让人对其偷窃行为视而不见——杀了一个女人并将她剁碎了。这样的消息时不时就要让这个文明的世界吃上一惊。

可是,谁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呢?是前进的力量,还是会对现有成就造成威胁的破坏性力量?是少数人的冲力,还是多数人的重力?是将我们带向更高水平的升力,还是将我们拽到底层的拉力?想要回答这一个问题,不能找古今中外那些低微的学者,而要找圣人,找道德家和那些把敏锐的目光放在未来的政治家。在这里我们要研究的是另一个问题:既然巫术信仰和种类繁多、变幻莫测的宗教信仰不同,不仅种类单一且永恒不变,还具有极高的普遍性,那么,我们由此是不是可以假定说:巫术体现的是人类历史早期阶段的那种最为原始的思想状态,人类的所有种族都经历过这种状态,并且早晚会脱离这个阶段,向科学和宗教迈进?

我认为任何地方都是先有巫术时代后有宗教时代,如果这个草率的推断是对的。那么我们接下来难免要问:人类,准确来说是部分人类,为什么要放弃巫术这种信仰和实践,转而投身宗教?我们只要稍一思考,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很难给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因为它需要考虑的事实不仅数量繁多、复杂多变,我们所做的与之相关的调查也还非常不足。以我们现在的知识状况来说,最多也就提出一个大胆的比较符合常理的推断。现在请允许我慎重地提出这一假设:随着时间的流逝,部分善于思考的人类发现了巫术固有的错误和它毫无效果的事实,于是想找到一种关于自然的更真实的理论和更能有效利用资源的办法。人类中的聪明者早晚会发现巫术仪式和巫术咒语根本无法让他们得偿所愿,而剩下那些占据多数的不够聪明的人,则从未产生过怀疑。那些精明者发现巫术无效这一事实后,思想上就会发生一种或许不够迅速但完全是颠覆性的革命。这种发现让人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左右自然,这是一种进步。因为他们此前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控制这些自然力。他们开始反思人类的无知和弱小。人们发现自己原本相信的动因是错的,自己以它为重心做的各种努力都是在白费力气,他的勤勉用错了地方,他的智力和才华都被白白浪费掉了,他之前努力提起的绳子上没有挂着任何东西,他以为自己在朝目标前进,结果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来回打转。有些事情,他之前以为是自己努力创造出来的,现在他什么都不用做,这些事情还在继续,因为它们的出现根本与他无关。雨还在滋养干涸的土地;太阳还在升起落下;月亮还是会穿过夜空;大地上仍在进行着四季交替;在阳光中,在阴影下,在光明中、在乌云下,人们仍会在世界上降生、劳作,承受困难,仍会经历短暂的一生,然后躺到父辈的坟墓旁的泥土里。一切都在继续,可是在他眼中又是那么的不一样,因为遮住眼帘的树叶已经消失了。他曾经满心欢喜地想象着,是自己在引导天地运转,是他用自己纤弱的双手推动了大自然的车轮,才造就了那伟大的运转,现在他再也无法沉迷其中了。过去,他以为是某个仇人做法害死了自己的朋友,是自己做法杀掉了仇敌。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不管是他的朋友还是仇敌都要服从于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他所能控制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匹敌的。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要服从于一种他控制不了的力量,即命运。

想想吧,我们的原始哲学家,他的思维之船原本停泊在一处古老而宁静的港湾里,现在却忽然被砍断绳索,抛到了充满怀疑和不确定的大海上饱受风浪的洗礼和吹打。他原本对自己和他所拥有的权力充满信心且志得意满,可是现在这一切被粗暴地推翻了。他一定非常痛苦、非常激动,也十分迷茫。就这样在风暴中航行了一段时间,他的思维之船又找到了一处避风港,他迎来了一种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曾经让他陷入苦恼中的那些质疑,通过这一体系似乎都能得到解答,他交出了之前死死攥在手里的对自然的统治权,尽管舍弃这一权柄并不稳妥。他认为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既然不是他和他的同行,那就只能是另一群类似于他们的人,这些人虽然不为世人所见,但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世界的运行和所有变幻莫测的事都在他们的操控下进行。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用巫术操纵这些事。现在他相信让暴风怒吼、闪电闪现、雷声轰鸣的是那些人。是他们撑起了坚实的大地,困住了汹涌的大海,让满天星辰光芒闪动,让空中的飞鸟、沙漠中的野兽有食物可吃;他们让土地长出累累的果实,让丛林覆盖山峦,让潺潺的泉水奔走在山谷的石缝间,让宁静的溪流边长出翠绿的野草;他们往人的鼻子里吹了一口气,让人获得生命,又用瘟疫、饥荒和战争把人送上绝路。透过大自然万千雄伟宏大的景象,他看到了这些力量强悍者的种种作为及这些行为的结果。他现在愿意卑微地承认自己需要仰仗他们手中的无形的权力,他开始祈求他们的怜悯,祈求他们能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送到他面前,祈求他们的庇护,让他短暂的生命不受各种危险和灾祸的侵扰,最后,让他的灵魂在困难和伤痛到来之前,从沉重的肉身中脱离出来,去往一个充满欢乐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和一切仁善的灵魂共度宁静而平和的生活,直到永远。

不难想象,那些善于思考的人会做出从巫术到宗教这样的伟大变革,他们所经历的思想过程,就算不是如此,也不会相差太多。就算是在这些聪明人里,这种变革也不会突然发生,它必定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要好几个世纪才能完成。因为“人无法左右自然发展”这种观念是无法一下子就深入人心的,必须要循序渐进。人总要挣扎一番才能放弃自己幻想出来的各种控制权。他原以为自己拥有一片领地并为此洋洋自得,现在想让他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自然要一寸一寸地蚕食,让他一点点地放弃,最后叹息着离开。他承认有些事物确实不是他能掌控的,一开始可能是风,然后是雨、阳光、雷霆、闪电;他对大自然所谓的操控力正慢慢流失,到了最后,他拥有的领土已经小到只剩一个监狱了。这时,人一定会对自己的弱小、那些不可见者的强大,以及自己一直深陷在他们的重围之中,有越来越深刻的感悟。所以,宗教起初只是承认小部分微小的超人力量,可是人掌握的知识越多,就越觉得神灵之力深不可测且无处不在。他以前唯我独尊的气度慢慢变成对不可见的、法力无边的神灵极端卑下的逢迎和讨好,遵从神意成了他最高的行为准则。但是,只有那些较有学识的人才会接受,才会有这种更进一步的宗教思想——“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我们的福祸安康”,才会实现这种一切以神的意志为转移的皈依,因为他们的视野足够开阔,能够意识到宇宙的浩瀚无边和人类的渺小脆弱。只有心胸足够辽阔,才能掌握伟大的思想,只有目光足够远大,理解力足有强悍,才不会有世间万物唯有自己才最重要、最伟大的错觉。反过来说,心灵太小、目光太浅、理解力太差的人,他的思想高度永远也到不了接受宗教的层级。说实话,这样的人就算有信仰宗教的长辈言传身教,他们对教义和教规的遵从也是表面上的、口头上的,心里真正相信的还是古代的巫术迷信。这种迷信或许表面上会受到唾弃,但永远不会被宗教消灭,因为它早已在大多数人的心里扎下了根。

读者可能要问:智力较高的人为什么没能早一点意识到巫术的错误?怎么会对那些毫无可能的事仍然抱有期望?既然已经知道那些古老而可笑的动作毫无效果,那些故作严肃的所谓咒语没有任何效力,为什么还要去做,还要去念?既然这种信仰与他的经验明显不符,他怎么不赶紧放手呢?他为什么甘愿一错再错?巫术的错误和失败很难被发现,或许就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很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是通常情况下,人们所期待的结果,总会在巫术仪式完成后的一段时间内发生,这个时间有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除非头脑十分聪慧,否则人们很难断定这些结果的产生与巫术无关。随着祈求风雨或者杀死对手的巫术举行,它想产生的结果总有出现的一天。所以,原始人才会把这些事当成巫术仪式的直接结果,并将其视为巫术有效的铁证。类似的,那些在早上召唤太阳、在春天驱走寒冬的仪式,永远都不会失败,起码在温带不会失败。因为在这些地方,太阳每天早上都会在东方升起将金灯点亮,大地每一年都会在春天到来时用绿色的衣衫来装扮自己。所以天生保守而实际的原始人,绝不会浪费时间去和理论的质疑者、激进的哲学家争执辩论。这些人是什么意思?暗示他每日每年准时举行的巫术仪式不是太阳的升起和春回大地的直接原因吗?暗示这种仪式就算忽然停了或者彻底废弃,也不会影响太阳的升起和树木的生长吗?听到那些质疑者的言论,他只会又气又恼地驳斥回去。因为这些怀疑都是虚假的幻想,它们伤害了他的信仰,与他的经验格格不入。他或许会说:“看到地上这两个价值两便士的蜡烛没有,因为我点燃了它们,太阳才会在天上点燃自己伟大的火焰。这已经是最切实的证据了吧?我倒是想看看,我在春天穿上绿袍,树木有没有本事不变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我是站在事实上说话的。我和你们这些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理论家、辩论家不一样,我很实在,不喜欢转弯抹角。只要你们不付诸行动,就算再如何沉迷理论、思考这类的事,我也不会有半句多言,毕竟它们本身没什么问题。请别打扰我,我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我早晚会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早就知道他讨论的事实必然会发生,自然觉得他的说辞毫无道理。但是如果这种辩解所涉及的问题尚未得出定论呢?请告诉我,英国的听众觉得他的辩解有理有据并为之赞叹不已,有什么问题?觉得他是个心思缜密的辩论家,有什么不对?他确实才华有限、行事保守,但他也是一个非常现实,非常通情理的人。如果上面的论点在今天仍然说得通,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觉得原始人一直没能发现这种错误十分古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