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0章 贾琏的气节
红袖添香楼内丝竹声声,孙绍祖与贾琏倚在一楼雅座,身旁各偎着个穿杏红衫子的清倌人。
比起正经说书的脂砚斋,此处既可以听到原本的《若明》,也不耽误逗弄美人。
而且价钱与脂砚斋相差无几,只是进度落后一回,因而很快也受到众多文人雅客的欢迎。
脂砚斋端的一票难求,此处可稍作替代。
红袖添香每天都营业,一楼只能听说书女先生讲次新回。
二楼的每个雅间儿都配着个女先生,除却最新回任你点哪一回书都使得。
因而,也有昨日听了脂砚斋的最新章,来此温习的。
孙绍祖做东,豪气干云的请贾琏在一楼雅座饮酒听书——二楼也早被贵人订完了。
那说书女先生正讲到天启年间魏忠贤提督东厂,将东林君子杨涟、左光斗等人下诏狱拷打致死一段。
孙绍祖乱摸的手不由停住。
这两天贾琏大义灭亲的壮举让众人议论纷纷,将《若明》的风头都压了下来。
没想到前一回的《若明》竟如此劲爆?
一楼如孙绍祖这般恍然觉悟者也不在少数。
只道嘉靖侯评罢浊流清流,少不得要讽及宫中当权的公公们,不想那矛头竟另有所向。
阉党干的事儿,怎么和以往严党势大时一般无二?
阉党,严党——嘉靖侯的深意竟藏在这儿!
贾琏原本只顾挑弄怀里的清倌人,听旁人挑明这一层,不由放肆的笑出了声。
贾家和严党交恶已是无可更易的事实,贾琏自是无所顾忌。
贾琏的笑声在丝竹声中格外刺耳,引得周遭宾客纷纷侧目。
有眼尖的认出他便是近日京中热议的忠义男——那个大义灭亲举报亲父贾赦走私的贾家二爷。
二楼几个严党中人交换眼色,当即走下楼来将两人的雅座围住。
其中一名青袍男子嗤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托妻求荣的贾琏!”
话音未落,满堂哄笑。
贾琏却浑不在意,指尖仍绕着怀中清倌人的发梢打转,连眼皮都未掀一下。
经历了那天早朝被群臣攻讦的大场面,他连家里贾母等人的指责都左耳进右耳朵出,这桩事已然无法让他动摇。
孙绍祖暗中观察,见贾琏如此沉得住气,心下称奇:往日只道他是个纨绔,不想竟有这般城府!
他对贾琏本有三分结交之意,此刻再添了七分钦佩。
只道此番经历已让贾琏脱胎换骨,又有侯爷关照,指不定来日就能一飞冲天。
那青袍男子见贾琏无动于衷,愈发嚣张,拍案喝道:
“贾琏!你爹还在诏狱里蹲着,你不在家老实待着,倒有脸在此寻欢作乐?莫非是仗着嘉靖侯的势,连人伦纲常都不要了?”
孙绍祖眸光一闪,猛地起身。
他祖上因罪托庇贾府,虽得了荫庇,却也始终低人一头,如今贾赦倒台,正是他撇清旧账、另攀高枝的良机。
侯爷毕竟位置太高,从贾府迂回一道就正合适。
更何况,此人暗讽侯爷,若能借此向嘉靖侯表忠心……
孙绍祖相貌魁梧,体格健壮,突然拍案而起,吓得几人连连后退。
“这位兄台,”孙绍祖拱手一笑,“贾二爷大义灭亲,乃是为国除奸。圣上亲赐‘忠义男’之号,人伦纲常无可指摘。”
他扫视严党众人,意味深长道,“倒是诸位,若对圣上之决断不满,大可上书分说。”
严党众人还以为这壮汉要动手,因而退后,此刻见他只动嘴皮子,并无胆子武斗。
于是又冷笑着走上前来。
贾琏见孙绍祖如此有义气,胸中也平添一股豪迈之气,站起身来与严党中人对峙。
此刻酒意上涌,加之孙绍祖方才一番慷慨陈词,更觉热血沸腾。
堂中看客见这边剑拔弩张,纷纷侧目过来看好戏。
隔壁桌的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三人本在低声议论嘉靖侯的深意,见严党中人咄咄逼人,便也按捺不住。
殷士儋率先起身,朗声道:“忠孝乃立身之本,然忠君爱国当为先!若只知愚孝而罔顾大义,岂非助纣为虐?”
严党中人冷笑一声,反唇相讥:“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孝道不存,忠义何来?尔等清流,口口声声忠君,却行那离间君臣之事,真是可笑!”
张居正神色沉稳,缓声道:
“孝者,善事父母;忠者,竭诚事君。然若父母之行有悖于国法,为子者当谏之、阻之,岂能一味顺从?此乃《孝经》所言'谏诤'之义。若因私废公,纵亲为恶,反为不孝!”
李春芳亦点头附和:“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岂非忠孝两全?为国尽忠,方为大孝!”
严党中人被驳得一时语塞,转而攻击贾琏:“忠义男,只知忠义而不知孝道,圣心如何可见一斑。”
贾琏喝了几杯酒,又正处于亢奋的状态下,不管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一刻他已然大义附身。
口齿非但没有结巴,反而比平时更清晰:
“我父勾结奸商,私贩军械,若任其为之,必致边关将士枉死、社稷倾危!我首告其罪,正是为天下苍生计!
而我父,明知此事罪大恶极,却仍一意孤行,置阖府门楣于不顾,真正不孝的反而是他!
我贾氏一族两位先辈追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战功赫赫,方得国朝恩荣至此。
若祖辈泉下有知,当斥我父不孝,而非斥我不孝!
我之孝道非独存于我父一人,而是贾家列祖列宗!
若论孝道,我贾琏问心无愧!”
贾琏话音未落,红袖添香楼内骤然一静,连二楼的丝竹声都停了片刻。
随后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渐落。
严党那青袍男子脸色铁青,趁此机会正欲再驳,二楼却传来一声清冷的击掌声。
雅间珠帘微动,一道清冷威严的声音传来:
“贾琏,上来一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男子立于廊前——正是忠顺王。
他面带笑意,手中折扇轻点,示意贾琏登楼。
大冬天的用折扇,不愧是王爷!
严党中人见状,顿时噤若寒蝉,纷纷退避。那青袍男子脸色愈发难看,却不敢再出一言,只得悻悻退回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