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裙结(五)
此时这只“秃鹫”正坐在彭超志的宿舍里,他身边围坐着胖胖的主任和几名朴实的舍友,而那张于秋华双手被反绑的照片正在他们中间依次传递。好在,照片上只是裙结的特写,他们有幸没能看到于秋华的死状。
照片在所有人手中传递了一遍,最终回到钟克风手中。
“你们谁见过彭超志打过这样的结?”钟克风秃鹫般的眼睛扫描仪一样划过每个人的脸,所有人都相当肯定地表示从没见过。
舍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钟克风,他们在工作中会经常将垃圾袋进行捆绑打结,彭超志的打结方式他们很熟悉,也从未见过他打出这样的结,就连他平时系鞋带包括系别的东西时也不是这个样子。
“他来你们这多久了?”听完他们的描述,钟克风脑中的不安和不祥变得越来越强烈。
“快一年了。”主任答道。
“知道他以前干过什么吗?”钟克风将照片装回公文包后拿出笔和那个黑皮本,主任看向那些舍友。
舍友们开始互视,不同人先后说出了彭超志曾讲过的不同工作:工厂保安、给市场送菜、在黑作坊做鞭炮、工地打工等等,他们在七嘴八舌说完这些内容后告诉钟克风,彭超志之所以不停换工作就是因为没技术、爱喝酒,后来发现在公园搞卫生最合适,便来了这。
在每个人讲述的过程中,钟克风不停地在脑子里试图将那些工作与这个特殊的结联系起来。当他们说到工厂保安时,他脑中出现了保安锁大门时哗哗作响的链子锁;当他们说到给市场送菜时,他脑中出现了一捆捆蔬菜上的胶皮红绳;当他们说到黑作坊做鞭炮时,他脑中出现了扭结缠绕的炮捻;当他们说到工地打工时,他脑中出现了固定各种架子的粗铁丝……
既然彭超志以前从事的工作都跟结有关,那他怎么会在随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再也不使用这种方式?就算这种方式在日常生活中用不到或者他已经遗忘,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于秋华的双手上?
难道于秋华不是他绑的?
钟克风觉得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向自己袭来。
由于这位警官长时间没有开口,主任和那些舍友都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他们不知道他接下来要问什么,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你们认识他老婆于秋华吗?”警官终于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都见过,不过没说过话。”某舍友答道。
“我跟她聊过,是我同意她来公园收废品的。”主任告诉钟克风:在彭超志来公园上班的第二天于秋华就找过他,希望能把公园的废品拿出去卖。他本来不想同意,因为公园每日的废品有固定的处理渠道,但在得知他们需要养活两个老人和四个女儿后就动了恻隐之心,这才允许她在废品集中处理前先行带走一部分。
“他们有四个女儿?”钟克风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
“嗯,她给我看过照片,四个丫头,都在老家,她父母帮着照看。”善良的主任露出一丝不忍,“她真是老彭杀得?”
“还在调查。”钟克风迅速阻止了主任想要打听案情的念头,“彭超志平时都住在宿舍是吧?他多久回一次家?”
“一两个礼拜一次吧,不过……有时候他喝多了会突然跑回去,然后后半夜或者第二天一早再跑回来。”某舍友犹豫着答道。
钟克风随后询问起彭超志平日的状态,众人的答案都是沉默寡言、待人和善、与世无争,除了偶尔看到他和于秋华争吵外丝毫看不出任何暴戾之气。这些答案没有出乎钟克风的意料,因为他知道,这种经常家暴的人往往会在外人面前展露出完全不同的模样,越是对外人和善便越会对家人残暴。
眼看从他们这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钟克风聊表谢意起身告辞,他在临走前向众人问起彭超志常去喝酒的地方,众人说出了紧邻公园的一条小吃街上的某个馆子。
在晚高峰正式到来前,周子枫和林旭阳来到了廖琳家所在的那个小区。那是一个相当有年头的小区,里面都是一些五层高的老旧居民楼。二人走到一栋旧楼门前后,林旭阳抬头朝某一户看了过去。
“屋里亮着灯,有人。”林旭阳指向了三楼某户的窗口。
“确定是这户吧?”周子枫低声问道。
“确定!302。我偷偷看着她用钥匙开门进去的。”林旭阳点点头,“要是张医生在家怎么办?”
周子枫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他同诊室的大夫不是说他这周都是夜班嘛,这个点钟他肯定去医院了。一会按我在车里说得做,你当我的跟班,没事别说话。”
在赶往张秋山和廖琳家的路上,周子枫告诉林旭阳她打算以做一期栏目为由接近廖琳,而这期栏目是有关家庭暴力的。其实,自打从小卖部那个老太太嘴里得知于秋华和彭超志的事后,周子枫就已确信死者生前曾频繁遭遇家庭暴力,所以一路上她都在酝酿着做一期关于家暴的内容。在她看来,一般的刑事案件在法制栏目中早已司空见惯,很难引起观众更多更强烈的兴趣,但若能通过某个案件生发出新的选题就可以制造不同的关注点、引发不同的反响,所以她此时的这个决定不单单是通过廖琳了解于秋华不为人知的事情,更主要是想通过廖琳的视角讲述她对家暴这一现象的看法。她相信,不是所有女人都会关心命案,但所有女人都会关心家暴。
林旭阳在车上听完她的打算后对她暗挑大拇指,他本以为这个女记者东奔西跑的“不务正业”是在帮助师父查案,没想到她心里竟还有自己的小九九,这让他连连感慨女人心果如海底针。
302房的门铃被按响了好一会后,内侧的木质房门被打开,廖琳隔着外侧的老式铁制防盗门看向周子枫和林旭阳。
“您好,我是咱们电视台法制频道的记者,我叫周子枫。”周子枫将工作证举到面前,“这是张秋山大夫的家吧?”
廖琳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这时她身后出现了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男孩正探着头看向门外。
“回屋写作业去。”廖琳发出干瘪苍白的声音,男孩转身离开,“请问有什么事吗?”
“于秋华的事您听说了吧?我们了解到张大夫曾多次对她进行过治疗,所以我们想了解一些情况。”周子枫的神情和语气都异常亲切诚恳。
“秋山这几天都是夜班,已经去医院了,有事您去医院找他吧。”廖琳再次发出苍白干瘪的声音,并准备关闭内侧房门。
“那我能不能跟您聊几句,”周子枫连忙抓住防盗门上的铁栏杆,“大姐,是这样的,根据目前我们了解的情况,于秋华生前很有可能经常遭遇家庭暴力,所以我想做一期关于家庭暴力的内容,我相信这期节目不但会引起广泛的关注,也能替咱们女性发出声音,所以能不能让我们进去聊聊?”周子枫的语气让人几乎无法拒绝,廖琳明显开始犹豫。
“不知道张大夫平时有没有跟您提起过于秋华的事,如果您知道的话我们想听听您的看法,之后我们再去采访张大夫。您放心,如果您不愿露面我不会在节目里提到您,您看,我们没带摄像机。于秋华的死对所有承受家暴的人来说都是个悲剧,我们想在全社会让这种恶行引起足够的重视。”周子枫的老练让林旭阳暗自啧啧称叹。
不出周子枫所料,廖琳犹豫片刻后缓缓打开了防盗门。
由于到了晚饭时间,公园附近的那条小吃街开始门庭若市、车马盈门,尤其是那些露天大排档和烧烤摊更是生意火爆,毕竟喝啤酒吃烧烤是男人们打发酷暑的最好方式。
钟克风按照彭超志舍友提供的信息来到了一家小餐馆,此时餐馆门外已经支好了烧烤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汗流浃背地忙碌着,露天的四五张餐桌旁已坐上了三桌客人,他们大呼小叫地不停催促,而一个女性服务员则不停地从餐馆里面端出各种饭菜和酒水,狼狈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您几位?”见到钟克风走近,烤串者连忙招呼。
“一位。”钟克风朝一张空桌走去。他原本计划直接向烤串者询问彭超志的情况,但在看到他和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时,他决定等他们稍有空闲时再奔向主题。
点罢吃食后,钟克风拿出手机打给了段鹏飞。段鹏飞说彭超志已经醒了,但神志还不清楚、暂时无法离开医院,他打算等他清醒一些后再带回市局审问。通话结束时钟克风发现他的手机仅剩一丁点电量,这让他懊恼不迭,直埋怨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时忘记充电。他连忙向服务员借用充电器,可他们根本没有他那款手机的充电器——那个年头的手机不但款式众多,待机时间也让人心碎,别说是打了无数电话、就算放在旁边一动不动也会时不时耗尽电量自动关机。
钟克风沮丧而焦急地朝另外一家餐馆走去,他告诉烤串者他只是去借充电器,还是会在你这吃饭。可就在他走出没几步时,吴法医的电话打来。
吴法医说他正在比对彭超志和尸体脖颈处的那段DNA样本,目前还没有出结果,他打来电话是想告诉钟克风:于秋华尸体上那几处黑斑已经化验出来了,是梅毒治愈后留下的永久痕迹。
梅毒?
于秋华衣柜里那几大盒避孕套瞬间出现在钟克风脑中,那个六十多岁似笑非笑的老头也闯进他的脑海。
钟克风愣住了,他盯着手机良久无语,一种莫名的苦涩涌上喉头。不到五秒钟时间,他的手机在耗光最后一丝电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老板,你让别人帮你烤,我有事问你。”钟克风不想因为善良而继续浪费宝贵的时间,他将警官证伸到了烤串者面前。
烤串者见到他的证件后大吃一惊,连忙从餐馆内叫出一个工作人员替他烤串,然后忐忑不安地坐在了钟克风对面。
在钟克风简洁快速的询问下,烤串者将他知道的所有关于彭超志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彭超志隔三岔五就会来这吃串喝酒,大多是独自一人,偶尔会跟同宿舍的人一同前来。由于收入不高,他每次点的东西都很少,但每次都会把别的客人吃剩的东西端到自己面前,因而他常常会待到很晚,为的是等别的客人离开。昨晚八九点钟,他又独自前来,照例是带着一嘴酒气,但照例非常清醒。他反常地点了很多串和一斤装的廉价白酒,并得意地拿出好几张百元大钞向烤串者炫耀。他喝光那瓶白酒后又喝光了隔壁桌残存的几瓶啤酒,随后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由于烤串者与他早已熟识,所以没有叫醒他,一直到凌晨三点准备打烊时才让他回了公园。
“你俩既然接触过这么多次有没有聊过什么?他有没有跟你讲过自己的事?”
“没讲过。我忙得根本顾不上跟他聊天,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坐那闷头喝。有一次快收摊的时候我跟他聊过两句,知道他是对面公园打扫卫生的,别的就不知道了。他话很少,光是喝。”
“你确定他昨晚来的时候是清醒的?”
“确定。他跟我说过,他每天都会喝点,要不是能闻出酒味的话根本看不出喝过酒。”烤串者相当肯定地做出了回答,然后再次看向周围的客人。
食客越来越多,替他烤串的人早已忙得几近抓狂,而他在向钟克风讲述这内容的过程中无数次看向乱作一团的众人。
钟克风决定不再打扰他的生意,简单道谢后起身离开。
“警察同志,您是不是在查那个事?”烤串者讳莫如深的朝远处指了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钟克风看向了离这不到一百米的人民公园的后墙。显然,这里发生过命案的消息正逐渐在整个城市扩散开来。
“谢谢配合。”钟克风再次道谢后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烤串者则若有所思的开始在脑中展开联想。
张秋山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被归置得非常有条理而且温馨。周子枫和林旭阳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廖琳坐在他们左侧的单人沙发,三人的神情都有些忧伤。
“照您这么说,于秋华经常被她丈夫彭超志毒打?”周子枫虽然很愤怒,但她保持着与职业相符的神情,同时尽可能让声音显得平静。
“是。”廖琳无神地看着紧攥在手中的水杯。
“这些都是张大夫告诉您的?”周子枫试图从廖琳眼中看出些什么东西,但廖琳一直低着头,她无法捕捉到她的眼神。
“是……也不是。”廖琳叹了口气,“秋山只是跟我说她身上经常有伤,没说是谁打得……后来,我就自己找她去了。”
“谁?您去找了谁?”周子枫和林旭阳同时吃了一惊。
“于秋华。”廖琳终于抬眼看向他们,此时他俩发现,廖琳的眼睛有些湿润,“有一次我去给秋山送饭正好看到她在做检查,我就一路跟着她去了她家,然后……我们就聊了很多。”
周子枫和林旭阳瞪大眼睛看着她,唯恐错过任何信息。
“她跟我说……她丈夫确实经常打她,打得实在太狠的话她就装死,有时候她一装死她丈夫就走,但有时候会接着打,直到打累了为止。”廖琳的五官开始不停抖动。
“她为什么不离婚?”周子枫实在难以控制内心的怒火。
“我也这么问过她,她说……她对不起她丈夫,”廖琳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丝凄凉的苦笑,“因为她生了四个闺女。”
“什么!就为这?”周子枫毫无意识地提高了音量,林旭阳连忙踢了踢她的脚,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廖琳倒是一脸平静,似乎并不在意这位记者的愤怒。
“她觉得她一辈子都对不起丈夫,所以每次被打她都当成是在还债。”廖琳轻轻喝了一口水。
“她俩既然这么有恒心,反正已经生了四个了,再接着生呗。”周子枫气得笑出了声。
“后来又怀过一个,但没保住,然后就落了病根,再也怀不上了。”廖琳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给他俩和自己续水。
“四个孩子都多大?”周子枫接过杯子,点头致谢。
“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五岁。”
“她们在哪?”
“老家,她父母带着。”
“怎么是她父母带?爷爷奶奶不管?”
“爷爷奶奶讨厌这四个丫头,还说要是不生男孩就不让她进门,所以她才把孩子留在自己父母身边,然后两口子到处打工养活她们六个。她说她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给父母养老送终并把四个闺女拉扯成人。”
“照她的意思,孩子成年前她就要这么一直被那个王八蛋打下去?”
廖琳没有回答,而是坐回沙发后再次低头攥紧了那个水杯。
“反正她也生不了孩子了,干嘛还要这么一直忍下去?而且我听说她丈夫不但挣不到什么钱,还经常偷她的钱去喝酒。她哪是在养四个女儿,根本是在养四个女儿、两个老人外加一个废物!她到底怎么想的?”周子枫实在无法理解于秋华脑中的世界。
“她说……家里有个男人总比没有强……而且,她不希望孩子没有爹。”廖琳苦笑起来,笑得格外凄凉,“四个丫头在她们村本来就已经抬不起头了,如果连爹都没了……她真不知道丫头们该怎么做人……”
“她可以离婚再嫁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
“谁愿意娶带着四个丫头的女人?更何况,在她们老家离婚比生不出儿子还丢人……你不会理解她的。”廖琳轻轻摇了摇头,她似乎对这位女记者产生了某种无奈和质疑。
“那您对这事是什么看法?”周子枫注意到廖琳对她的质疑,她隐约觉得这个大都市里的女人似乎跟那个农村妇女有着相同的想法。
“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做出选择,外人永远不会理解她们的担忧和恐惧。”廖琳的表情变得异常平静,这种平静中甚至透着某种坚定,“不要想当然地评价别人的生活,更不要站在自以为是的道德制高点上批判别人。”
小小的客厅里产生了某种火药味,周子枫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对她产生了某种反感。不过,她倒是乐于见到这种冲突——没有冲突就没有新闻。她决定激化它。
“看来你是完全认同于秋华的选择了?但我很不理解,凭什么我们不能做出选择?凭什么选择要跟能力挂钩?凭什么我们明知深陷泥潭却不能选择逃离?凭什么我们要接受明知是错误的东西?就因为所谓的担忧和恐惧吗?扯淡,不做出改变永远都会被担忧和恐惧笼罩!”
廖琳全程都在看着慷慨激昂的周子枫,当周子枫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冷笑。
就在周子枫等待她做出反击的过程中,里屋的房门突然被推开,那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探出头看了三人一眼,然后快步朝卫生间跑去,并在进入后迅速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我儿子。”廖琳收起冷笑后挤出一丝微笑。
“挺精神的。”周子枫佯装出一脸的赞赏。她猜想,这个男孩的突然出现也许是为了阻止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她甚至认为,这个男孩一直都在屋里偷听着他们的谈话——你俩还真是亲母子,都擅长偷听。
廖琳沉默地注视着卫生间的门,良久后她缓缓站起身,一脸抱歉地看向周子枫和林旭阳。
“不早了,我得辅导儿子做作业,他明天还要上课。”
周子枫无奈地和林旭阳对视一眼后双双站起了身。
“谢谢您给我们提供了这么有价值的信息和见解,我们就不打扰了,谢谢!”
廖琳在周子枫说这番话的过程中已经走到门口并打开了门,但就在二人刚走出大门时,她突然拉住了周子枫的胳膊。
“是她丈夫杀的她吗?”
“目前还不确定,不过她丈夫确实嫌疑最大,而且据我所知他已经被警方抓到了。”周子枫觉得这个女人手劲真大。
“她丈夫被抓了”廖琳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周子枫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打了她这么多年,为什么这回要杀她?”廖琳并没有放开抓着周子枫胳膊的手。
“我不知道,警方正在调查,如果有了结果就会向社会公布。”周子枫拉着廖琳的手缓缓松开了自己的胳膊,她发现上面居然被按出了几个指头印。
“不早了,我们该走了。”林旭阳终于第一次开了口。
“能不能不要做这期节目?”廖琳狠狠地抠着手心,“我们都清楚,如果节目播出对那四个孩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不是吗?她们已经很惨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们的遭遇?”
“我想让全社会关注到家庭暴力的问题……”周子枫的神情不容置疑。
“用那四个孩子的人生作为代价吗?”
“您放心,我们不会用真名,所有的人脸都会打上马赛克,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案子是发生在那四个孩子身上的。”周子枫必须让对方和自己都相信这些话。
“你觉得真的不会有人知道吗?”廖琳不再抠手,她的眼神中首次出现了愤怒,而她的这句话让周子枫无言以对——作为资深记者的她当然知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上了电视之后。
门被重重地关上。
二人对视一眼后朝远处的楼梯走去。其间林旭阳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居然没有任何电话或短信。
“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师父怎么一个电话都不打来?这不像他的风格啊。”
周子枫也拿出自己的手机,上面同样没有钟克风的任何消息。林旭阳毫不犹豫地拨出了师父的号码。
此时正处于晚高峰最疯狂的时刻,城市所有主干道都堵成一团乱麻,无数的滴滴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坐在车内的钟克风不停地抽着烟,他一边看着前方纹丝不动的车流一边无数次试图让手机开机。可惜,那个手机在半个小时前就已经断气。
入夜的城市依然笼罩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之中,每一盏街灯都在暑气的包裹下泛着昏黄的光晕,仿佛即将死去的人在闭眼前看到的最后那抹色彩。
“你会做这期节目么?”坐上周子枫的车后,林旭阳看向了她。
“会。”周子枫出神地看着小区里繁星般的灯光,“如果这种事不引起全社会的重视,尤其是不引起女性的重视,那将会有更多的悲剧发生。你看,就连那位医生的老婆都能理解于秋华对家暴的容忍和纵容,这简直太可怕了。”
“好,我支持你的想法,但请一定要想办法保护那四个孩子的身份。”林旭阳每一字都说得异常真挚,像是在托付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明白,我会尽力的。我得回台里连夜写策划,你去哪我送你。”周子枫发动汽车。
“回局里吧,看看师父他们进展如何了。”林旭阳再次拨出钟克风的号码,“师父怎么还是关机?”
“八成是没电了吧,我这破手机待机时间连一天都不到。”周子枫驾车驶离了这片小区。
车缓缓地在夜色中行进着。周子枫没有因为路况而再次暴躁,她只是默默地开着车,满脑子都是刚才经历的所有点滴。
“丈夫在那么大的医院上班,儿子也这么乖巧懂事,她怎么就得了抑郁症了?不应该啊。”林旭阳不停地打起呵欠。
周子枫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不解。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别的困惑——她始终无法相信廖琳这个都市女性会如此理解和认同于秋华的选择;她始终无法猜透廖琳在得知彭超志被抓后奇怪而异样的眼神。
廖琳家发生的那一幕再次出现在她脑中,当她说出彭超志已经被抓时廖琳的眼睛仿佛就在她眼前——那眼神里到底隐藏了什么?
似乎是一种喜悦和希望。
她希望彭超志杀了于秋华?希望彭超志因此被法律制裁?可她不是一直在担心那四个女儿失去双亲吗?为什么会有这种喜悦和希望?
一连串的问号彻底搞乱了周子枫的头脑,她无助地看向林旭阳,希望能从他那得到答案。可林旭阳自从打了第一个呵欠后就开始呵欠连天,惹得周子枫都出现了困意。
“你今天怎么一直打呵欠?”
“昨晚值了一宿夜班。没事,我眯一会儿就缓过来了。”林旭阳疲倦至极地靠在椅背上,并迅速闭上了双眼。他清楚地知道,这种疲惫不单单是由于熬了一宿的夜,更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女人和她四个可怜的女儿。
沉默在车内出现,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仅剩空调吹出冷风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天空,一场暴雨正蓄势待发。
此时的廖琳家中,那个男孩正坐在里屋的书桌旁写着作业。门被轻轻推开,廖琳静静地站在门口,温柔地看着儿子瘦小的背影。男孩并未回头,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出现,只是依然在埋头书写。就这样,这对母子无声地凝固着,仿佛两尊雕像。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和雨声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