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辑一 到汝阳
出发
听说我下定决心要跟峰去河南割麦,全家人先是震惊,然后就是各种担忧,我却觉得有趣。早就要了峰的电话,让他提前通知我,以便做些准备。我首先考虑的是,怎么样不打扰他们的生活,毕竟,跟着一个和割麦毫不沾边的闲人,要说不打扰,鬼都不信!峰说,那年暑假,村里的教师建国想“体验生活”,跟着他们去了宁夏,一个季节下来,晒成了非洲人,回来很多天,脸上一层层脱皮,一洗,搓一卷。他说,你要跟,可就得一直跟十几、二十天,中间不回来。
我早已铁了心,心一横,跟就跟,有什么了不起!
老婆想得多,说应该多带衣服,起码长短袖、春秋外套、内衣袜子都得两套以上,太阳帽必备,还专门到超市买了一瓶防晒霜,吩咐每天都得往脸上抹,越厚越好。我觉得女人真是多虑,河南的麦子比我们晋南先熟,至少说明一个道理:河南比山西气温高。我们现在穿着长袖衬衫,河南麦收地区一定热得够呛!老婆说,不是怕冷,是怕晒。女人总有女人的道理,索性不闻不问,任由她往行李箱里装。可转眼一想,不对,收割机驾驶室地方狭窄,行李箱往哪里放?况且还有峰的东西,还有睡觉的被褥!对了,被褥。赶紧打电话,问峰是否需要准备被褥,如需要,是厚的还是薄的。峰说,不用,我都准备好了。于是,丢下行李箱,换了一个草绿色的布提包,是老婆在超市买化妆品的赠品。
峰正式通知,如果没有意外,出发时间为 5 月 20 日,大致上午九点半启程。
老婆慌了,说心里没底,一定要回村里看看收割机长什么样子。现在想,她当时一定拿定主意,如果收割机没有驾驶楼,是露天驾驶,她一准要断然阻止我的出行计划。19日天黑时分我们赶回去,收割机已经停在院子当中,崭新的机器在灯光和天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锃亮的前挡风玻璃就像楼房里的飘窗,从脚下竖到头顶。视野好宽,整个院子从南到北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海科叔和婶子站在一边,放展了心地让我的媳妇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视察。
“你看,崭新的车,受不了屈!”海科叔说。他打开车门,给我媳妇介绍收割机的构造,割台,粮仓,还说,驾驶室里有空调,以前没有的时候,大太阳底下热得人火焦火燎,浑身流汗,现在好多了。
媳妇似乎放了心。
如同久别回家,出行的那一刻也是心急火燎。
收割机已经停放在村街上。从一边走来一个皮肤黝黑、个子不高的小伙子,戴一顶黑色棒球帽,鼻梁上夹着宽边眼镜,健壮结实,精干利落。
“上。”峰说。
我们一前一后踩着梯子攀上去。峰将方向盘往前一推,身体与方向盘之间立马呈现出一个很宽的空隙。从空隙里跨过,副驾驶座位可以坐两个人,脚下、身边的空间里可以存放各种杂物,此时,副驾驶座位上厚厚的堆叠着两个被子,红底,淡黑花朵;右侧车门被专门设计的铝合金架子挡着,架子外侧和下方全都放着被褥、提包,脚下是两箱饮料和矿泉水。我和黑小伙并肩坐在棉被上,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却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腿脚只能踏着饮料箱子,或者插进什么空隙里,每一个姿势都得精心尝试,只要放好就不容再次更正,因为实在没有新的地方可以选择。
声音很大。或许是新买的机器,还没有经过磨合,那发动机像一个怪胎,轰轰吼叫,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吱吱声,尖锐刺耳,说话得提高两个八度。峰趴在方向盘上打电话,问对方准备好没有,对方说什么,听不见,峰有些急躁,埋怨,说他和二娃昨天下午就已经把油箱加满了,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想起加油!挂了电话,一松离合,收割机一晃,朝前拱去。站着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一动,不得了,外面的房屋、树木全都往后退去,我们像是飘浮在半空里。收割机拼命地嘶吼以及高角度俯视前方,跟平时开小轿车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乘坐的不是车辆,而是宇宙飞行器。
飞行器在村街横空掠过,送行的家属后退不见了。两边的房顶紧贴我们的身子倒向后方,路人都贴着围墙避让,投来敬仰的目光。我们飞行着,柿子树在脚下扫过,电线顶着额头颤抖。夙愿终于实现成行,心里的激动触发着身体的每个关节、每块肌肉,它们不停地战栗抖动,甚至浑身上下都在发冷,僵硬。
峰住在村子最南边。我们往东百米就可以直接出村。县里的中学、法院、公安局等单位已经盖得和村子勾了手,只要上了大街,很快就能拐进108国道,那时,就真有远离家乡、外出谋生的感觉了。可是,一把方向,往北一打,收割机照直穿村而过,朝村子的北门开去。我有些纳闷,可又顾不上多虑,满心体验着飞行器飞掠空中的感受,任它天马行空,随意驰骋。
北门口有个小型活动区域,正中心建了长条形的街心岛,岛上有一座描红画绿的亭子。正前方就是北门门楼,飞龙戏珠,石灰石雕刻。父母原先就住在不远处,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到那里,当头一棒,灵魂震颤,犹如走进了好莱坞的恐龙世界:门楼里面,古亭周边,全都是通红锃亮、一模一样的庞然大物。峰说,我们刘村的收割机都是一年一换,几乎没人愿意开旧车。此时,这些机车没有队形,但鳞次栉比,相互挤靠,却又相互谦让。有两辆扭扭捏捏地拱着,蠕动着,声音此起彼伏,震天撼地,仿若恐龙聚会,一个个昂头嘶吼,焦躁不安。有人在路边说笑嘻哈,有人在车上攀爬,撕扯挡风玻璃上的塑料保护膜,有的坐在车上悠闲地等着什么。西边路上,还有一辆正急匆匆地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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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村北门。因为街道和院子狭窄,好些收割机只能停放在路边宽敞处
峰顿了一下,扭开车门,问:还干啥?走呀!没人搭话,却都朝他招手,示意让他先走。峰很干脆,走!径直往前开去。眨眼之间,粗略数了一下,这一片足足有十二台收割机,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机器。这种扎堆集合、集体出发的方式大出我的意料。那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似乎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大海般遍布漫无边际的麦田,那里的农民正眼巴巴翘首以盼,等待我们去收割。那将是多么热闹而又激动人心的场景!我确信,我将见证一个奇迹的诞生,那是一般人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历史时刻!就在我激动不已、血脉偾张的一瞬间,峰第一个钻过了石灰石门楼。那一瞬,我忽然有一种脱胎换骨、生命重生的仪式感:我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我、峰,还有那个黑皮肤的年轻人以及外面成群结队的恐龙们忽然间全都高大伟岸起来,我们肩负神圣使命,将去拯救那些面对成熟的麦子呼天喊地、万般无奈的苍生!我们将为远方的百姓奉献自己的汗水和生命。是的,我们所做的,注定是一件惊世骇俗、令人瞩目的宏大事业!
门楼往北,笔直的大道掩映在绿荫里。峰看了一眼反光镜,戏谑地说:都来了。我侧身去看,门楼里面的人们黑乎乎一片,好像被收割机猛地吸附起来,拍打着屁股急匆匆攀上车去。那些收割机像是流水,摇晃着,扭动着,无声无息地出了门,浩浩荡荡地跟在我们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