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篇
中国,每年 5 月中下旬,淮河南岸往北,铺满大地的麦子渐次成熟,直到 9 月下旬,内蒙古大青山以北的腹心地带,人们渐次嗅闻着裹挟了浓烈麦香的尘土气息,将几个月的盼望收回家中,这就是华北的麦收季节。
刈割、捆扎、拉运、晾晒、碾场、扎垛、扬场、装袋、入瓮,这一连串劳作是流传千年的传统麦收程序,然而,谁也没有料到,20 世纪 90 年代,短短几年时间,这个“颠扑不破”的程序竟然被一个巨大的铁器掀翻了。那般繁杂,那般劳累,以至于农人需要花费近一个月时间才能扛过去的麦收时节,如今,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都终结了。以往,全家男女老少倾巢出动,甚至还得一些帮手,吃在田头,歇在草丛;可现在,一个花甲老人骑个电动三轮车,一眨眼,麦子就送进收购站,拿到手里的要么是钞票,要么是面粉。如果地球停止摆动,大地瞬间驻足初夏,麦子一眨眼全都成熟,一棵棵摇头晃脑,舒展胸膛,叫唤着:快来,快来,割吧,割吧。我相信,那些巨大的、可怕的铁家伙一夜之间就能将华北大地剃成锃亮的秃头!
曾经,有位作家回忆麦子的割法,发出这样的慨叹:“麦子是上天对庄稼人勤劳的赏赐,割麦则是对庄稼人的惩罚。一分辛劳一分收获,用在收割麦子上最合适,过程却是个炼狱,从那里走出来,不可能得到精神升华,只能让人实实在在地脱一层皮,像死过一回,过后,更加像个农民。第二年麦收季节,再做同样的事,再脱皮,再死一回,一生循环往复。”
我也是农村出身,在麦田里厮混多年,却从来不曾这样思考麦收,更不曾用这样的口气评价庄稼人。谁都曾是庄稼人,庄稼人就是几千年来我们的祖辈先人,纵然艰辛备至,苦痛劳作,谁又能否认,人类生生不息绵延不绝正是有赖于这种生死般、炼狱式的刨食方式。我们生当如此。生存即有艰辛,你可以摆脱肉体的折磨,可你未必能解除精神的苦痛和烦恼。肉体的苦痛可以修复,精神的折磨往往痛苦一生。
对于农民,我有无法割舍的偏爱,更有难以自弃的怀恋。我宁愿把自己的心存放在麦田里,与灼热的阳光抗衡,与成排的麦苗共生共死,与麦田里蹦跳的蟋蟀、蚂蚱一起仓皇舞蹈,与脚下干燥龟裂的土地浑然一体,蒸腾起生命的缕缕气息。或许那一刻,疲惫困顿,生不如死,但我从来不曾轻视嫌弃,因为麦子,连同麦收的苦痛都与父母先人代代相融,早已变成一个族群亘古难变的血脉,在我的血管里奔涌流淌,无法剥离。麦收,只要回味那一个个片段,我的脑海里都充盈着咀嚼、缠绵乃至火辣辣的麦香。
每年麦收,我都吩咐父母,到时打个电话,我一定回来搭把手。可是每次回来,麦子早都已经晾晒在平房上了。母亲说,收割机一来,挨家挨户就过去了。这些年,收割我家麦子的都是本村的收割机——那个巨大的、可怕的铁家伙。绿色抑或红色,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轰鸣着,好莱坞大片里的巨兽一般挪进麦田,瞬间吼叫起来,屁股后头喷撒着麦秸碎屑,铺天盖地扬起污浊厚实的尘土,仿佛要碾压整个世界。所经之处,原本金黄美丽、整齐儒雅的麦子陡然消失,土地瞬间光秃秃的,仿若女人的秀发,一剪子下去,叫你心生一丝憾意和留恋,竟然一时难以接受。真想扑趴在大地深处,搂着齐刷刷的麦茬号啕大哭。
卸下麦子,收割机远远地走了,在别家的麦田里嘶吼,吞云吐雾,耀武扬威。一家人围着温热的麦子,一只只手插进麦堆,推过来,抹过去,抓一把,看,尽量凑近自己的眼睛。麦粒在手心里蠕动,然后静止,饱满的粒,像一只只吹圆肚皮的青蛙“哇哇”叫唤。
“真好,成足了!”
每个人都感叹着,应和着。扔了麦粒,女人张开口袋,男人拿起簸箕,“嚓、嚓、嚓”麻利地装起来。
后来,那个铁家伙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到别处割麦了。可是,如果,仅仅是那个铁家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里面坐着一个人。那个驾驶员,他会变成机器的一部分,就那样一家一家地割,把眼前的,我们看到的、看不到的、想象不到的地方的麦子连续不断、永不止息地割下去。他们何时停歇?在何处停歇?在哪里吃饭?吃什么?几时吃?在哪里睡觉?几时睡?据我所知,我们村的收割机每年都去河南割麦,然后,一路循着麦色返回老家,再又踏着季节的脚步,远走他乡。很多次,我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但是没有。
陕西有一个摄影家侯登科,拍摄了大量关于麦客的纪实作品。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一个汉子,在澄澈的天空下,汗水淋淋。平头,敞了衣襟,手里的镰刀有力地勾起一捆麦子,左胳臂撩起,在空中弯曲,既是寻找平衡,又在蕴积能量。他那低头、抬腿、歪身的瞬间总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似乎他就是我的邻居亲朋,就是那些祖祖辈辈忙碌在任何一处麦田里的农家男人,形貌各异,形态划一。那些走村串乡的传统割麦人在中国西部被称作“麦客”,但收割机的出现抢了他们的饭碗,也将农民的镰刀逼到墙角旮旯蒙尘生锈,有人将这个铁家伙收割机称为“铁麦客”。侯登科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传统麦客的生存状态,感受到了传统麦客的艰苦无奈、坚韧情怀。那么,铁麦客,又是怎样一幅图景?难道仅仅就是屁股冒烟、尘土飞扬、扯着嗓子毫无顾忌地嘶吼?
我的本家叔叔海科就是一名收割机驾驶员。我很多年读书求学,然后参加工作,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他。一次次,想要了解他们这个群体的念头偶尔泛起,却又很快消失。2016年,父亲做了心脏支架手术,我将父母接到城里生活,似乎离村庄更远了一步。翌年春节,大年初一,满城的鞭炮声渐趋消散。按照惯例,我要回村里给几个老辈族亲拜年。往年回去,也到过海科叔叔家,可是,他也同样走亲串友了。那天,怀揣心思,脚下有几分踌躇,外面的楼梯上咣咣咚咚一片脚步声,进来一大群人,正是海科叔兄弟四个,外带一堆儿孙,他们是来给我年迈的父母拜年的。现如今,在我们这一支贾氏族群里,我的父亲在他们那一辈儿算是年纪较大的。我们这个家族历史久远,根据家谱,光绪三四年,即 1877~1878 年间,山西大旱,谷麦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我们家族第十二代十四个男丁仅存两人,光绪三年二月二十一、二十二日,两天就死去三人。第十二代仅存的两个人依靠什么存活下来,无法得知,可就是他们,苟延残喘着,才使我们贾氏门庭繁衍光大,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十六代了。
寒暄,落座,倒茶,问候,一连串的亲热浓缩了一年的惦念。问工作,问生活,问孩子,问学习,笑,闹,吵,还有短暂的沉默。我把话题引向收麦。海科叔说,年纪大了,自己早就不去了,现在两个儿子都开收割机,老大贾高峰,小名单字峰,三十多岁;老二贾永峰,小名二娃。一介绍,旁边的两个儿子就笑起来。按说,我们是一个辈分,应该经常互动联络,可城市与乡村、农民和职员似乎存在天然的隔阂。此刻,被过年的喜庆激荡着,每个人都在传递亲情,但心里的那点儿生分却难以掩饰。好在,不出五服就是亲人,我和高峰正好是第五代。想到他驾驶收割机,心里忽然产生跟他一起割麦的想法。可我知道,收割机驾驶室很是局促狭窄,能不能加我一个人,人家嫌不嫌我累赘?妨不妨碍他们干活?这样想着,说话就有些谨慎。试探着问:能坐几个人?回说两个,三个也能坐下。我说:明年我跟上你们,看看你们怎么干活。海科叔哈哈大笑,说:可艰苦哩,你能受得了?我说:你们能受,我就能受。海科叔说:那行。我问:怎么个艰苦?峰说:你出去就看见了,陕西的、河北的,都有,到了晚上,加油站里外地上,睡的全是人。
就在地上睡?
对,一片一片的。
真的?我想起了侯登科的摄影作品:无数麦客在火车站席地而卧;不计其数的麦客扒着火车穿越铁路隧道……
海科叔说:到时候叫上你。话毕,哈哈大笑,那笑,很是爽朗,是痛快的答应,又是笑话我竟然能开出这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