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勒内
艾洛迪怔忡间,青年已行至面前。皮革与雪松的气息掠过鼻尖,她看见对方披风下摆绣着的银色鸢尾在晨光中舒展。“勒内·杜·拉克。”他的问候如同竖琴拨动的尾音,指节覆着骑士特有的剑茧,却以吟游诗人执鹅毛笔的姿势递来。
“艾洛迪·巴特洛夫。”她屈膝回礼,裙裾在地砖上绽开矢车菊的蓝影。某种隐痛突然刺入记忆——在集市争夺最后一篮番茄那日,似乎也有相似的琥珀色瞳仁在阴影中闪烁。
亨利卷着发梢的食指骤然收紧,将一缕红发缠成诡谲的螺旋:“小夜莺被吓着了?那天在香料摊前,你盯着勒内手里番茄的模样,活像撞见狼群的小鹿。”
艾洛迪耳尖发烫。她终于忆起那日场景:勒内披着暮色伫立在茴香与鼠尾草之间,番茄鲜红的汁液沿着他指缝滴落,竟似某种禁忌的圣餐。此刻他披风下的银链十字架正硌着她掌心,冷得像冬夜教堂的彩窗。
“您误会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在石壁间回响,“我只是......”
“只是被番茄勾了魂?”勒内低笑时,十字架突然泛起暖意。他自腰间皮囊取出一枚鲜红果实,果蒂还缠着清晨的蛛丝:“圣伊丽莎白修道院的暖房产物,比集市那些沾染尘嚣的果实更配得上淑女的唇齿。”
艾洛迪接过番茄时触到他腕间的旧疤,形如荆棘缠绕的圣痕。恍惚间她想起母亲讲述的传说:某些古老家族豢养的骑士,会以鲜血浇灌禁忌的果实。而此刻亨利正把玩着银刀,刃面折射的光斑游走在勒内咽喉,宛如毒蛇吐信。
艾洛迪的指尖忽然攥紧了裙摆,像是被记忆的荆棘刺中一般。她突兀地抬起眼帘,转向正在擦拭银烛台的勒内:“圣水!那只野猫尚未经过修道院的净化仪式,亨利的伤当真无碍么?”
勒内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烛火在他翡翠色的眸中投下摇曳的光斑。倚在石窗边的亨利闻言轻笑出声,铠甲与剑鞘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不过是被幼兽的乳牙蹭了下。”他翻转手背展示光洁的皮肤,“这伤痕比晨雾消散得还快,连修道院的膏药都无需动用。”
艾洛迪的目光死死锁住他古铜色的手背。刚才果然不是眼花,前分明有道渗血的抓痕,此刻却连半点红印都不曾留下。她的喉咙突然发紧,恍惚间嗅到铁锈般的腥甜——那日学院的走廊上,威胁自己的男人身上也萦绕着相似的气息。
“愿圣米迦勒庇护你。”她强压下颤抖的尾音,垂眸盯着自己绞紧的双手。石墙上悬挂的鸢尾纹章盾牌倒映出她苍白的脸,恍惚间竟与地窖里风干的番茄重叠成诡异的暗红。
弗蕾尔怀中的黑猫忽然发出呜咽,将艾洛迪从悚然的联想中惊醒。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少女银灰色的裙裾流淌,她抚摸着猫儿缎子般的皮毛轻声道:“看呐,这小家伙在圣像下睡得真安稳。”
勒内突然起身,锁子甲在寂静的厅堂里哗啦作响。“让我抱去耳房敷些鼠尾草膏。”他接过黑猫时,艾洛迪注意到他刻意用披风裹住手掌。当沉重的橡木门在修士身后合拢,某种黏腻的寒意突然爬上她的脊背——就像那年误入城堡地窖,指尖触到石壁上经年的血迹。
“该唤它夜影(Nocturne)。”弗蕾尔用银叉戳着瓷盘里的血肠,浑然不觉酱汁在亚麻桌布洇开暗红痕迹,“或者像东征骑士们说的,叫它‘守夜人’。”
艾洛迪的银匙当啷撞在锡盘上。耳房方向隐约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勒内低沉的闷哼。当她提着裙摆冲过去时,只看见修士背对房门而立,暮色将他的影子拉长得宛如折断的十字架。地板上散落着撕碎的绷带,泛着奇异的靛蓝色光泽。
“不如叫琥珀(Amber)吧。”勒内的声音传来,艾洛迪闻声回头,看见勒内正托着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从帘幕后走出。幼猫琥珀色的瞳孔在烛火下流转着蜜糖般的光泽,许是方才敷药时被惊醒了,此刻正抻着爪子去够勒内垂落的金发。
“可还安分?”艾洛迪快步迎上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勒内摇摇头,白袍袖口沾着几点草汁,“连抓挠都不曾。”少女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伸手接过那团瑟缩的小生命。
细碎的绒毛蹭过指节时,她忽然怔住了。晨光正斜斜掠过修士低垂的睫羽,在浅金色的虹膜上投下碎钻似的光斑。“倒像你的眼睛。”话甫出口她便懊恼地咬住舌尖,所幸勒内只是用惯常的浅笑蒙混过去。幼猫适时地发出奶声奶气的呜咽,艾洛迪忙用鼻尖轻蹭它湿润的粉鼻:“从今往后,你就叫琥珀。”
话音未落,掌心的温暖突然化作颤抖的涟漪。那对与她四目相对的琥珀色瞳孔急剧收缩,幼猫发出受惊的嘶鸣。艾洛迪慌乱抬头,却见勒内倚在橡木药柜前,月光石念珠在他指间流淌成银河——仿佛早预料到这幕。
“许是药膏效力未退。”他温声解释,银匙在铜钵里搅动出薄荷与缬草的气息。艾洛迪将呜咽的小猫贴近心口,没瞧见对方袖中滑落的羊皮卷,其上用古体字潦草记着:第七十九次观测,命名仪式引发的灵魂震颤持续三又四分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