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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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做鞋人

“你好!”德法尔热先生看了看埋头做鞋的银发老人,冲他打了声招呼。

老人闻声抬头回答了问候,声音微弱得就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看得见你还在辛苦地干活儿呀!”

老人静默了许久,然后又抬了抬头,还是用那种声音回答道:“是的……我在干活儿。”这次,他用一双憔悴的眼睛望了望问话的人,随即又将脑袋低了下去。

老人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的叫声,听上去使人感到可怜和可怕。尽管长期囚禁和伙食粗粝也能导致一个人说话有气无力,但这种现象的出现绝不是体质衰弱造成的。其成因是与世隔绝、语言久废——这才是令人悲哀的事实!这种声音宛若许久以前的某种声音遗留下来的一丝余音,完全丧失了人类声音的生机与活力,使人觉得它就像一团曾经艳丽无比的色彩褪去成了一个黯淡无光的污点。它是那样的低沉和压抑,好像是来自地壳深处的一种声音。它表达了一颗心灵的绝望和迷惘,好像一位孤寂地漂泊在荒野中的旅客,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在倒毙之前因思念家人和朋友而发出的一声叹息。

老人静静地埋头做鞋,几分钟之后才又抬起了那双憔悴的眼睛(并非出于兴趣或好奇),麻木地、机械地望了望眼前的一块地方——那地方通常是唯一的来访者德法尔热先生站立之处,此时那儿站的有别人。

德法尔热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做鞋人,这时只听他说道:“我想再放进来一点光线,不知你能不能受得了?”

做鞋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表情麻木地听了听动静,目光空洞地看了看左边的地面,然后又看了看右边的地面,这才抬起头冲着说话人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再放进点光线你能受得了吗?”

“放就放吧,我必须忍受。”(老人加重语气说出了“必须”一词,而就连这加重了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微弱。)

“天窗”有半扇是虚掩着的,此时又被酒馆老板推开了一些,并固定在了那个位置。一条宽大的光束射进了阁楼,洒在了做鞋人的身上——他停止了干活儿,做了一半的鞋放在他的膝上,脚下和板凳上放着几样工具和几块形状各异的皮革。他胡子发白,乱蓬蓬的,但不很长,两颊深陷,眼睛异常明亮。两颊深陷和消瘦,再加上那黑眉毛和一头蓬乱的白发,很可能会叫眼睛显得很大,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老人天生一双大眼,只是此时看上去大得有点反常罢了。他穿着一件黄衬衫,已经破烂不堪,领口敞开,露出身上的皮肉——那一身皮肉又干又瘪。他整个人,连同身上穿的旧帆布外套、松松垮垮的长袜以及几乎破成了碎片的裤子,全都因为长期不接触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而变色,成了一种污浊的发了黄的像羊皮纸一样的东西,简直分不清它们究竟为何物了。

老人举起一只手遮在眼前,想挡住那光线,手上的骨头被光照得像是透明的一样。他停住手中的活儿,木然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而呆滞,每次看人都是先看看左边的地板,然后再看看右边,最后才抬起眼来,好像他已不习惯将地点和声音联系在一起了似的。他不说话——他就这么左顾右盼,已忘记了说话。

“这双鞋是不是要赶做出来?”德法尔热问道,一边招手叫洛里先生到跟前来。

“你说什么?”

“这双鞋是不是要赶做出来?”

“说不准。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

不过,德法尔热这一问倒让老人想起自己正在干活儿,于是便又埋头做起鞋来。

洛里先生悄悄地走上前来,把那个女儿留在了门边。他在德法尔热身边站了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做鞋人这才抬起了头。做鞋人见又一个人出现在了面前,却并没有显出惊讶的神色,只是迟疑地将一只手放到唇边(他的嘴唇和手指甲都是铅灰色的),然后又把手放下,继续做他的鞋了。打量来人等一系列动作只用了一瞬间。

“瞧,有客人来看你了。”德法尔热先生说。

“你说什么?”

“有人来看你了。”

做鞋人又像刚才那样抬起了头,但这次两手却没有离开他的活儿。

“你瞧!”德法尔热说,“这位先生是个识货的,知道鞋做得好不好。你把你现在正在做的这只让他看看。你拿过去看看,先生。”

洛里先生把那只鞋接了过去。

“你给先生讲讲这是什么种类的鞋,做鞋人叫什么名字。”

做鞋人半晌没吭声,最后才说道:“我忘了你刚才问了我什么。你说什么来着?”

“我是想让你介绍一下这是什么种类的鞋,给先生提供一点信息。”

“这是女鞋,是年轻女士外出时穿的。这是现在流行的款式,以前从来没见过。我这儿有一个鞋样。”做鞋人说话时看着鞋,眼睛里有一丝得意,但那得意的眼神很快就消失了。

“做鞋人叫什么名字呢?”德法尔热问。

做鞋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先是将右手放在左手的掌心,继而又把左手放在右手的掌心,最后摸一摸下巴上的胡子,如此循环往复,片刻不停。他说话时常常陷入一种茫然状态,把他唤醒就像是把一位极度虚弱的病人从昏迷中叫醒一样,或者就像为了获得某种秘密而试图挽留一位垂死的人的灵魂一样。

“你在问我的名字吗?”

“当然。”

“一百零五号,北塔。”

“就这些吗?”

“一百零五号,北塔。”

随后,做鞋人疲惫地哼了一声,不像是叹息,也不像呻吟,就又埋头干活了,直至沉寂再次被打破。

“你的职业恐怕不是鞋匠吧?”洛里先生死死地盯着他问道。

做鞋人把那双憔悴的眼睛转向了德法尔热,仿佛想让德法尔热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后来由于得不到对方的援助,便扫视了一圈地面,将目光投向了提问者。

“你说我的职业不是鞋匠?对,我原来的确不是做鞋的,是来到这里才学的,是自学的。我曾经提出过要求,说想学……”

说到这里,他又陷入了迷惘,甚至长达数分钟之久,只是不断地用两手重复着刚才的那一系列动作。后来,他终于慢慢醒过神来,眼光又落在了那张自己的眼睛刚刚离开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副如梦方醒的吃惊相,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一个昨夜的话题。

“我曾经提出过要求,说想学做鞋,过了很长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了允许。从那以后,我就以做鞋为业了。”

说完,他伸出手想要回拿在洛里先生手里的那只鞋,而洛里先生仍死死地盯着他的脸,问道:“曼内特先生,难道你一点记不得我了吗?”

那只要回了的鞋掉在了地上,做鞋人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问话人。

“曼内特先生,”洛里先生把一只手放在德法尔热的胳膊上,说道,“这个人你还记得吗?你仔细瞧瞧他,再好好看看我!难道你一点也记不得过去的那段岁月了吗?那个银行家,那时的生意往来,以及你们家的仆人,难道你都忘了吗,曼内特先生?”

那位曾经被囚禁多年的做鞋人目光呆滞地望了望洛里先生,然后再望望德法尔热,额头中央出现了机警和智慧的表征——那机警和智慧早已被苦难所湮没,现在却穿透笼罩在额头上的阴云显露了出来。这些表征随后又被乌云所遮盖,变得微弱,乃至消失,但它们刚才毕竟出现过。这样的表情也出现在了那位年轻女子美丽的脸庞上,简直一模一样。女子沿着墙根已经走到了一块能观察他的地方,此时正站在那里望着他,起初出于恐惧和怜悯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脸(这并非意味着她不愿接近他和不想看见他),此时张开了双臂,颤抖着身子,急于要将那张幽灵似的脸搂进她那年轻温暖的怀抱,用爱去恢复他的生活与希望……做鞋人脸上的表情和她那娇美脸蛋上的表情是那样的相似(只不过女子脸上的表情更加强烈罢了),就好像是一道光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浓重的阴霾重新笼罩了他的面容。他望着眼前的那两个人,目光变得越来越迷惘,忧郁的眼睛又像从前那样迷乱地扫视着地面以及四周。最后,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干他的活儿了。

“你认出他了吗,先生?”德法尔热悄悄问洛里先生。

“是的,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他。起初我都觉得希望渺茫了,可后来在短短的一瞬间我认出了他,毫无疑问认出了那张我曾经非常熟悉的面孔。嘘!咱们朝后退一退!嘘!”

这期间,女子已离开了墙根,走到了离做鞋人的板凳十分近的地方,伸手便可以摸到他,而他不知不觉,仍在埋头干活儿,那种麻木的劲儿叫人感到害怕。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女子站在做鞋人的跟前,活似幽灵,而他只顾干他的活儿。

后来,他偶尔要换手中的工具,伸手去拿制鞋刀。刀放在另一侧,不是女子站的这一侧。他拿起刀,又弯下腰干活儿,而就在这时瞧见了女子的裙边,于是便抬起眼睛望她的脸。在旁边观看的那两个人怕出事,急忙冲了过来,可是女子摆摆手拦住了他们。旁观者唯恐做鞋人用刀子扎她,而她却丝毫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只见做鞋人惊恐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来,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最后才听见他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泪流满面,将两只手放到唇边,向他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然后把双手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好像怀里抱的是做鞋人那备受摧残的头一样。

“你不是看守的女儿吗?”

女子叹了口气说:“不是。”

“那你是谁?”

女子挨着他在长板凳上坐了下来,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做鞋人直朝后躲,谁知女子竟将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使得他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接着那颤抖传遍了全身。他放下小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女子一头金黄色的长长的卷发呈波浪状,刚才慌乱中被她掠在了耳后,此刻顺着脖颈滑落了下来。做鞋人犹豫地伸出手,将一绺金发拿在手里看着,看得出了神。末了,他又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做他的鞋了。

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女子把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抽回,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狐疑地看了看那只手,一连看了两三次,仿佛怀疑他的肩上真的有只手一般。最后,他放下手里的活儿,伸手从脖子上解下一根已发了黑的线绳,线绳上拴着一团折叠起来的破布。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团破布放在膝上打开,里面包着一小绺头发——其实是一两根。在那段苦日子里,他经常把这金发绕在手指上寻求心灵的安慰。

他将女子的秀发又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喃喃自语道:“完全一样!这怎么可能呢!事隔那么长时间了!简直蹊跷极了!”

他凝神细思,额头上又出现了那种奇特的表情,再看看身旁的女子,女子的额头上似乎也有这种表情。他把女子推到较为明亮的地方,仔细打量着她。

“我被传去的那天夜里,她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唯恐失去我,而我却没有这样的担忧。我被带到北塔时,他们在我的袖子上看到了这些头发。记得我对他们说:‘把这头发交给我好吗?它们是我心灵的安慰,是绝不会帮助我逃跑的!’至今,那番话仍言犹在耳。”

做鞋人嘴唇动了几动,最后说出了这席话。他终于找到了能够表达心绪的话语,说出的话也连贯了。接着,只听他说道:“莫非这是在梦中?真的是你吗?”

说完,他猛地搂住了女子,速度快得惊人,这叫那两个旁观人又吃了一惊。女子却不惊不慌,纹丝也未动,而是压低声音对那两个旁观人说道:“求求你们,先生们,别过来!不要说话,不要动!”

“怎么!”做鞋人惊叫了一声,“这说话的是谁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叫喊,他松开了女子,用手揪住自己的白发,发了疯似的扯啊拽的。喊声消失了,幻象也随之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了做鞋的活儿在等着他。他把那个小破布包又重新包好,藏在了怀里,不住眼地望着那女子,无限悲哀地摇着头。

“错了,错了,错了!你太年轻,像含苞待放的鲜花,不可能是她!再看看你眼前的这个囚徒——这双手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双手,这张脸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张脸,这个声音也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声音。过去了,都过去了,往事如烟似梦。在北塔我熬过了许多年,而那些往事还要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

听到这一声温柔的称呼,女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捂住他的胸口,恳求地说:“先生啊先生,以后再告诉你我的名字,告诉你我的父母是谁,告诉你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们悲惨的人生经历。现在可不行,此时此地不适合于追溯往事。此时此地,我只求你爱抚我和为我祝福。吻吻我吧!吻吻我吧!我至亲至爱的人啊!”

做鞋人那散发着寒意的白发与女子那绚丽灿烂的金发交织在了一起——金发似自由之光,给白发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如果你听了我的声音,你觉得它像你昔日听过的那个音乐般甜美的声音(我不知道是否如此,但这是我的希望),那就哭泣吧,让你的眼泪流出来吧!如果你抚摸了我的头发,觉得它就像那个可爱人的头发(那个人在你自由的青春岁月里曾依傍在你怀中),那就哭泣吧,让你的眼泪流出来吧!如果我告诉你,说你将会有一个温暖的家,而我会对你尽职尽孝——如果这些能唤醒你对一个家庭的回忆(一个早已破碎,令你魂牵梦绕,心灵为之憔悴的家庭),那就哭泣吧,让你的眼泪流出来吧!”

女子紧紧搂住做鞋人的脖子,把他搂在胸前轻轻摇晃着,就像对待一个婴儿。

“如果我告诉你,我至亲至爱的人啊,说你苦尽甘来,我要把你接走,到英国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如果这些会叫你想起自己原本应该有所作为的大好年华化为一场空梦,想起自己的祖国法兰西对你如此残酷无情,那就哭泣吧,让你的眼泪流出来吧!如果我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出仍活在人世的父亲的名字以及亡母的名字……如果你知道我正跪在我敬爱的父亲面前,恳求他原谅我(我不曾为他获得自由而奋斗,不曾为他日夜哭泣,因为慈母出于爱一直瞒着我,没让我知道他在受苦受难),那就哭泣吧,让你的眼泪流出来吧!为了她,哭吧;为了我,流泪吧!先生们,感谢上帝!看吧,他圣洁的眼泪流到了我的脸上,他的哭泣在撞击着我的心灵!让我们感谢上苍,感谢上帝吧!”

做鞋人倒在女子的怀里,脸靠在她的胸口上。此情此景感人至深,同时又叫人不寒而栗,联想起做鞋人曾经历了那样水深火热的磨难。两个旁观人不禁热泪盈眶,急忙用手捂住了脸。

阁楼里一片寂静,久久没有人作声。做鞋人的胸口一起一伏,浑身发抖,却显得异常宁静——那是暴风雨过后接踵而至的宁静。生活的狂风暴雨曾经摧残过他的心灵,而现在那颗心灵终于恢复了平静,得到了休息。两个旁观人走上前要将那父女俩从地上搀起——为父者瘫倒在地,精疲力竭、四肢发软,女儿则陪他躺在那儿,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金色的头发覆盖在他的身上,犹如一幅遮光帘。

洛里先生抹了一把滂沱的涕泗,弯下腰去搀扶他们,女子对他说道:“如果方便,就尽快做出安排,马上离开巴黎,带他远走高飞,逃离这是非之地……”

“不过,得考虑一下:他的身体状况适合于走远路吗?”洛里先生说。

“这座城市对他而言真是太可怕了,滞留在这里还不如趁早走。”

德法尔热正跪在地上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此时插话道:“此话不假。不管适合不适合,出于各种原因,曼内特先生都应该尽快离开法国。我去雇一辆马车和几匹马怎么样?”

“这是一件公务,”洛里先生刹那间便换上了他那有板有眼的表情,说道,“既然是公务,还是由我去办理吧。”

“那就有劳你了。”曼内特小姐催促道,“放心去吧。你看他现在多安静,所以不用担心,就让我陪着他吧。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只要你们锁上门,使我们不受打扰,我相信你们回来的时候,会发现他安静得就如你们离开他的时候一样。无论怎样,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等你们回来,便马上带他离开。”

起初,无论是洛里先生还是德法尔热都不同意这个方案,主张留下一个看护他们父女,可是由于要办理的事情很多,非但要雇车马,还需办理旅行证件,鉴于时间紧迫,天色渐晚,他们最后决定分头行事,加紧办理这十万火急的诸般事宜。

夜色悄悄降临,女儿紧挨着父亲躺下,头枕着硬硬的地面,悉心照料着他。夜色越来越浓,父女俩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后来,终于有一线光亮从墙缝里射了进来。

洛里先生和德法尔热先生把有关旅行的事项均已办理停当,还带来了旅行的衣服,以及面包、肉、红酒和热咖啡。德法尔热先生把食物和提灯放在做鞋人的凳子上(这阁楼里除了这凳子和一张简陋的小床,再别无他物),然后和洛里先生一起唤醒做鞋人,扶他站了起来。

做鞋人表情惊愕、迷茫,内心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谜团和秘密,是任何人都无法猜想的。他是否已经明白出现了峰回路转的情况,是否还记得眼前这几个人所说的话,是否了解他已获得了自由?这些问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的。他们跟他说话,他听了困惑不解,迟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们见他痴痴懵懵,有些担心,于是索性也就不再打扰他了。这时,只见他时不时会两手抱头,显得狂躁和迷乱,这在以前是不常见的。不过,他听到女儿的声音会感到由衷的喜悦,一定会转过头来倾听。

长期以来他逆来顺受,已习惯了听从别人的指派,这时别人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别人叫他喝什么他就喝什么。吃喝完,他穿上他们递给他的衣服和披风,随即欣然挽起了女儿伸过来的胳膊,用双手抓住女儿的手,紧紧抓住不放。

接着,他们一行开始下楼,德法尔热先生提着灯走在最前面,洛里先生断后。走到那长长的楼梯上,还没下几个台阶,做鞋人就站住了,目光呆滞地望了望房顶,然后又看了看四周的墙壁。

“你还记得这儿吗,父亲?来这里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你说什么?”

不过,没等她再开口,做鞋人便做出了回答,就好像听见她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一样。只听他喃喃地说:“记得?不,我记不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显然,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已经出了监狱,被带到了这里。他口中喃喃不清地说着“一百零五号,北塔”,同时环视四周,显然把这儿当成了那座把他囚禁了多年的坚固堡垒。走到院子里时,他本能地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吊桥落下来。可是,他没有看到吊桥,却看见一辆马车停放在大街上,不由丢开女儿的手,双手抱头,又陷入了迷惘。

大门口见不到人,各家各户的窗口也不见人影,甚至街上连个行人也没有。那儿出奇地安静,一片萧瑟的情景。能看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德法尔热太太——她靠在门柱上编织东西,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做鞋人登上了马车,他的女儿也随即登车。洛里先生刚跨上马车的踏板就停住了,因为做鞋人表情悲哀地请求说要带上他的制鞋工具和那双未做完的鞋子。德法尔热太太马上冲她丈夫喊了一声,说她去取,然后一边编织东西一边去了,走出灯影,进了院子。东西很快就取来了,递到了车上。之后,她立刻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靠在门柱上继续编织东西,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了。

德法尔热爬上马车,坐到了车夫的身旁,吩咐道:“去海关。”车夫啪的一甩鞭子,马车便吱吱扭扭启程了,在昏暗、摇曳的路灯下疾驰而去。

一路上尽是摇曳的路灯,繁华的街上明明亮亮,偏街小巷则比较昏暗,车旁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店铺、欢乐的人群、亮亮堂堂的咖啡馆和人头攒动的大剧院。马车行驶到城门口,这儿设有哨所,哨所前有几个卫兵提着灯在检查证件。“你们几个,看一下你们的证件!”一个卫兵说道。德法尔热跳下车,表情严肃地把卫兵拉到一边说:“这是车子里那位白发先生的证件。他们把他托付给了我,叫我送他……”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那几盏军用提灯晃了晃,其中有一盏伸进了车厢里,穿一身军装的持灯人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看了看里面那颗花白的脑袋,然后说道:“好啦,可以走啦!”“再见!”德法尔热先生说。马车启动了,穿过一小段越发昏暗的摇曳的灯光,驶进一片辽阔的星光之下。

星空万里,亘古不变。有些星辰距离渺小的地球如此遥远,以至一些学者怀疑它们的光线是否能抵达地球,能看得见宇宙中这个受苦受难的弹丸之地——夜茫茫,辽阔无边、漆黑一团。马车一直在狂奔,不觉已到了黎明时分。车上的人身上发冷,内心忐忑不安。贾维斯·洛里先生坐在那位死而复生的人对面,耳畔似乎有一个声音在窃窃私语,不禁心潮翻涌,不知对面的这个人是否已丧失了思维的能力,不知他是否还能恢复到以前的状况,于是便问了一个老问题:“希望你愿意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你有没有这个心愿?”

回答依旧是:“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