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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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酒馆

大街上,一个巨大的木头酒桶从马车上滚落下来,登时就破了。事故发生在卸酒的过程当中——那酒桶翻滚下来,桶箍爆裂,桶体散落在酒馆门前的石子路上,破碎得如砸烂的胡桃壳儿。

跟前的人(干营生的或闲逛的)一哄而上,跑过来抢酒喝。街上的铺路石粗粗的,也没有个形状,还露着各种尖角,好像故意要扎人脚似的,非得将行人的脚刺伤而后快,此时它们把泼在地上的酒围起来,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水洼”旁挤满了人——小“水洼”旁围着一小群人,大“水洼”旁围着一大群人,你推我挤的。一些男人跪在地上,用双手掬酒喝,还趁着酒没有从指缝间漏出,掬酒给趴在他们肩头的女人喝。还有些男人和女人用破损了的陶瓷缸子舀酒喝,甚至用女人的头巾去蘸酒,然后拧一拧头巾,把酒滴在婴儿的嘴里让婴儿喝。一些人用泥巴筑起小堤坝,想拦住正在流失的酒。另有一些人在楼上窗前看热闹的旁观者指挥下,跑来跑去,试图阻断像小溪一样四处乱流的酒。一些人则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湿润的、涂着保护漆的木桶碎片上,巴咂巴咂地舔着,有的甚至把浸透了酒的小木块塞进嘴里咀嚼,吃得有滋有味。那些酒不需要排水沟将其排掉,而是全部被饮干了,就连许多泥土也被人们吞进了肚子,就好像街上来了一些专吃垃圾的怪兽一样——如果你目睹了这抢酒喝的一幕,就一定会相信世上的确有这样的怪兽。

当这种饮酒游戏进行的时候,响起了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煞是热闹,响彻了整个街筒子,少有人撒泼撒野,多的是嬉戏玩耍。人群中流动着一种特殊的友谊,人人都怀有与他人同乐的心情(尤其那些生性无忧无虑的幸运儿更是如此),于是他们嘻嘻玩笑着相互拥抱和握手,饮酒互祝健康,甚至有十几个人手拉手载歌载舞。当街面上的酒被“饮”干之后,原来酒最多的地方已被手指抠得留下了一条条的痕印。各种即兴表演戛然而止,突然得犹如起先它们一下子就爆发了那样。有个男子原来正在锯木头,见酒洒在了街上,便赶过来凑热闹,此时又返回去开始锯木;有个女人原来端着一小罐木炭正要回家去取暖,想暖一暖她和孩子们那被冻得发痛的手脚,因为要抢酒喝,一时把罐子放在了门口的台阶上,此时又将罐子端起;一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他们从地窖里钻出来,来到这冬阳灿烂的街面上参加狂欢,此时急忙抽身,又回到了地窖里——他们觉得待在阴暗的地窖里比待在阳光普照的街头更自在一些。

洒出的酒是红葡萄酒,它染红了巴黎近郊圣安东尼街区的那条小街的地面,也染红了许多人的手、脸、光脚片和木鞋。那个锯木头的男子回去干活,一双手在木头块上留下了红色的印痕;用头巾蘸酒喂婴儿的女人把头巾又裹在头上时,额头上留下了红色的污点;由于贪嘴而咀嚼过酒桶板的人,嘴唇被酒染红,其中有一位高个子、喜欢开玩笑的汉子斜戴着睡帽(那睡帽就像一个长长的肮脏的布口袋),大半个脑袋露在外边,用手指蘸上浸过酒的泥浆,在墙上写了一个字——血。

那一天就要来了——红殷殷的酒将会洒在许多街道上,把许多地方都染成红色!

圣安东尼街区的上空乌云翻滚——虽然短暂的欢乐一时将乌云驱散,而现在又黑云遮顶。寒冷、肮脏的环境、疾病、无知和贫穷是压在这个神圣地区的五座大山,每一座都是那样沉重,尤其最后一座,更是叫人难以承受。这儿就像一个大磨盘(当然不是指那种能让人返老还童的神话中的磨盘),老百姓在沉重的磨石下被一遍遍地碾压。他们有的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有的徘徊在门道里,有的趴在窗口窥视动静——一个个破衣烂衫,在寒风中打着哆嗦。磨盘的碾压残酷无情,使他们未老先衰,使得儿童看上去像老头,说话低声低气。磨盘在碾压,不分老少一概碾压,在人们的脸上犁出了一道道皱纹。饥饿在肆虐,无处没有它的身影。饥饿被撵出那些高门大户,紧贴着悬挂在竹竿和绳索上的褴褛衣衫上,将随身带来的草叶、碎布、木屑和烂纸补缀着那些衣衫。锯木工锯下的小小木片上也有饥饿的身影;它还高高地坐在没有炊烟的烟囱上俯视着人间;它龙骧虎步,大摇大摆行走在污秽不堪的街道上——这儿只有垃圾,没有一丁点食物。饥饿印刻在面包师的货架上——那儿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小小的变了质的面包,而每一个面包都打上了饥饿的烙印。饥饿也出现在了香肠铺里,寄身于用死狗肉做成的准备出售的香肠里;它瘦骨嶙峋地躲在烤栗子的转筒里,嘎吱嘎吱作响;它化为千万个碎片融入了用哈喇油炒过的马铃薯片稀粥中。

饥饿见缝插针,躲进每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贫民区的街道狭窄弯曲,罪犯横行、臭气熏天,与其他同样狭窄弯曲的街道交织在一起——这儿的人衣不遮体,全身上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一景一物都阴沉沉的,显露出一副病态。人们个个都像是濒临绝境,但也有些人不服输,露出几许垂死挣扎的情绪。挣扎者虽然表情沮丧,显得畏畏怯怯,但眼里却燃烧着怒火,咬牙切齿,咬得嘴唇发白,在默默地思考是继续忍受还是起来反抗,眉头皱得就像绞刑架上的绳索。店铺的招牌(它们几乎和商店一样多)全都愁眉苦脸,似乎在宣告货物的严重匮乏——肉铺里只有薄薄的几片肉;面包房里只有粗粝的面包;酒馆门可罗雀,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顾客,一边抱怨杯中之酒少得可怜、淡而无味,一边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发牢骚。除了工具和武器外,再没有一样东西可代表盛世的繁荣——刀具店的刀斧锋利无比,闪着寒光;铁匠的榔头沉甸甸的;枪械店的枪支杀气腾腾。街面上刺脚的石子,上面沾着泥水,虽然它们不会走路,却可以被突然拿起砸开某些房门。排水沟也能兴风作浪,让沟里的水漫到街道中央(只有来了暴风雨才会有这种现象,它们一旦发作,很可能会冲毁房屋)。在街上,间隔很远的距离,才有一盏粗陋的街灯吊在绳子或滑轮上。入夜,点灯人把它们放下来点燃后又挂上时,一片微弱昏暗的灯光在头顶上空黯淡地摇晃着,仿佛漂泊在汪洋大海之上。其实,当时的情况真的就像在汪洋大海上航行,遇到暴风雨随时都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那一天就要来了——该地区骨瘦如柴的居民们四处游荡,一个个饥肠辘辘,他们早就在观察着点灯人的一举一动,恨不得换一种方式点灯,用绳子和滑轮把大老爷们吊起来,让大老爷们看一看他们暗无天日的生活状况。但是,那一天毕竟还没有来到,法兰西大地上的风儿仅仅吹动了一下骨瘦如柴的居民们那褴褛的衣衫,并没有形成暴风雨,而那些终日高歌、羽毛美丽的“鸟儿”并没有接到上天的警示。

那个酒馆位于街拐角,外观比该地区大多数酒馆都入眼,等级也高一些。倾酒事件发生时,酒馆老板就站在门外,上穿黄背心,下着绿马裤,袖手旁观众人抢酒喝。最终只见他耸耸肩说:“这不关我的事。是市场送货人闯的祸,让他们再送一桶来就是了。”

说话间,他一眼瞥见那位高个子、喜欢开玩笑的汉子正在墙上信手涂鸦,于是便隔着马路高声喊道:“喂,亲爱的加斯帕德,你在搞什么鬼名堂呀?”

加斯帕德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杰作——他的那个族群一般都是以这种方式表达心愿的。可是,酒馆老板不解其意,简直如坠五里云雾——加斯帕德的那个族群以此方式表达心愿时,往往会遇到这种情况。

“这算什么玩意儿,你是不是想进疯人院了?”酒馆老板说着,大步跨过马路,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将那个字涂掉了,“这种字怎么能写在大街上呢?难道你……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写了吗?”

酒馆老板一边教训着加斯帕德,一边有意无意地把另一只没有沾泥的手搭在了对方的胸口上。加斯帕德用自己的手把那只手拍了拍,然后身子灵巧地向上一纵,来了个优美的舞蹈动作,双脚落到地面时,脚上的一只脏鞋已经拿在了他手里,并举了起来。照这种情形看来,他的确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也许,他凶狠的性格并不外露)。

“把鞋穿上,把鞋穿上,”酒馆老板说,“喝酒去,到那边喝酒去。”他说着,把沾泥的手在加斯帕德的衣服上擦了擦——他这样做完全是故意的,因为他觉得他的手是因为加斯帕德才弄脏的。随后,他又穿过马路,回到了酒馆里。

这位老板正在而立之年,是个雄赳赳、虎背熊腰的汉子。他八成火气大,大冷天外套也不穿——那外套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搭在肩上。这还不说,就连穿在身上的衬衣也将袖子挽起,一直挽到胳膊肘,露出两条古铜色的胳膊。他的头上没戴帽子,一头黑黑的卷发剪得短短的。他肤色黝黑,眼睛漂漂亮亮,两眼之间的距离很宽。他看上去是个好心肠的人,但疾恶如仇,显得遇事果断、坚定不移,有着一往无前的坚定决心,仇者见了如临深渊,唯恐躲避不及。

他走进酒馆时,他的妻子德法尔热太太正坐在柜台后面张罗。德法尔热太太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结实妇人,一双眼睛虽不滴溜溜乱转,然而十分警惕,粗大的手指上戴着沉甸甸的戒指,表情泰然自若,五官无一处不透含着力量,一举一动都有条不紊。仅凭以上的描述,读者便可以推想:这位德法尔热太太在经管酒馆的账目时,一般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她对寒冷倒是很敏感,身上裹着皮毛大衣,头上围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大披巾(披巾围在头上,却露出了耳朵上的大耳环)。她看上去在编织东西,却将织件放在柜台上,手里拿着牙签在剔牙,左手托着右肘。她丈夫进来时,她仍在剔她的牙,一声也没吭,只是轻轻地干咳了一下,同时把牙签上方的一条粗黑眉毛向上挑了挑,丢一个眼色,叫他仔细观察酒馆里的顾客(酒馆老板刚才出门时,进来了几个新顾客)。

酒馆老板会意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位老年绅士和一位年轻小姐身上,那二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除了这两人,屋里还有另外几个顾客——两个在打扑克,两个在玩骨牌,三个站在柜台边慢慢地喝着杯里那可怜的一点儿酒。老板走到柜台后,又瞥了那两人一眼,注意到那位年长的绅士朝那位年轻小姐对了个眼神,似乎在说:“这是咱们的人。”

“你们那边究竟在捣什么鬼呀?”德法尔热先生心里嘀咕着,“我又不认识你们。”

不过,他假装没曾看见那两个陌生顾客,而是和站在柜台边喝酒的三位顾客谈起天来。

“外面怎么样,雅克?”三个顾客中的一位问德法尔热先生,“泼出的酒都喝光了吗?”

“一滴不剩,雅克。”德法尔热先生回答。

当他们用“雅克”这个教名互称,寒暄之时,仍然在剔牙的德法尔热太太又轻轻干咳了一声,把另一条眉毛向上挑了挑。

“这种事是不常发生的。”三个顾客中的第二位对德法尔热先生说,“那些人命运悲惨,有许多都没有尝过酒是什么滋味。除过黑面包和死亡,他们什么美味都没有品尝过,你说是不是,雅克?”

“是的,雅克。”德法尔热先生回答说。

当男人们第二次用“雅克”这个教名互称时,德法尔热太太仍在十分镇静地剔牙,又轻轻地干咳了一声,又把一条眉毛向上挑了挑。

接下来轮到三个顾客中的最后一位说话了。只见他放下喝空了的酒杯,咂了咂嘴说:“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糟了!那些可怜人嘴里吃的是黄连,过的是牛马不如的日子。你说是不是,雅克?”

“你说得对,雅克。”德法尔热先生回答说。

这可是他们第三次用“雅克”这个教名互称了。

德法尔热先生的话音刚落,德法尔热太太便放下了牙签,两条眉毛都挑了起来,轻轻在座位上移了移身子。

“有些话就不说了。这些全都是事实!”德法尔热先生咕噜了一句,“先生们……这是我的太太!”

三位顾客向德法尔热太太脱帽致敬,把帽子摆了三摆。她点头还礼,飞速把他们打量了几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扫视一周,观察了一下屋里的情况。最后,她拿起织件,脸上波澜不惊,神态极为平静,专心致志地编织了起来。

“先生们,”德法尔热先生用一双亮眼观察着妻子的举动,见她埋头打编织,便又继续说道,“我刚才出去时,你们在问那个单人房间,说是想去看一下——那个房间在六楼。楼梯门就在紧靠这儿左边的小院子里,在本酒馆的窗户跟前。对了,我现在记起来了,你们中间的一位已去过那里,可以引路。先生们,再见!”

那几个顾客付了酒钱,抽身走掉了。接下来,德法尔热先生就看着妻子编织东西。就在这时,那位年长的绅士从角落里走了过来,请求与他说句话。

“好的,先生。”德法尔热先生应了一声,随即跟着老人向门口走去。

他们的谈话十分短,但很有决定意义。老人几乎刚一开口,德法尔热先生便吃了一惊,竖起耳朵用心听起来。听了还不到一分钟,他就点点头走了出去。那位绅士向年轻小姐使了个眼色,他俩也跟了出去。德法尔热太太手指翻飞,埋头编织,低眉垂目,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贾维斯·洛里先生和曼内特小姐就这样离开了酒馆,走到一个门道与德法尔热先生会合(此门道正是德法尔热先生刚才给那几个顾客指路时说的地方)。这个门道开在一个臭气熏天、光线暗淡的小院子里,是通向一大堆房屋的总入口,那些房屋里住满了人。来到一个阴暗的砖砌的过道里(该过道通向阴森森的砖头楼梯),德法尔热先生向他旧主人的女儿单膝跪下,吻了吻她的手。这本是一个礼貌的动作,但做得一点都不礼貌。瞬间,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脸上的善意顿时消失,那种开诚布公的神情也不见了踪影。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神秘莫测、怒气冲冲的危险人物。

“楼梯很高,不太好走,最好慢慢走。”当他们开始上楼梯时,德法尔热先生口气严肃地对洛里先生说。

“他单独住吗?”洛里先生轻声问。

“当然单独住!上帝保佑,谁能同他住在一起呢?”德法尔热先生同样轻声地回答。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是的。”

“他愿意一个人?”

“这是出于他自己的需要。起初他们来找我,问我愿意不愿意收留他,还说收留他会给我带来危险,必须谨慎,所以一开始他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那时是什么状况,如今亦然。”

“他变化非常大吗?”

“是的!”

说到这里,酒馆老板停下来,猛地一拳击在墙壁上,咕咕噜噜骂了声娘。任何正面的回答都抵不上这一拳和这一声诅咒能说明问题。洛里先生和两个同伴越爬越高,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这样的楼梯以及这样的卫生条件在巴黎拥挤的旧城区比比皆是,状况差得不能再差了。而在那时,人们感觉麻木,还不知道其中的害处。每一座高楼都是藏污纳垢的场所,每一家住户(每户人家都有一扇门,而每扇门都通向公用楼梯)都是污染源,将自家的垃圾堆放在楼梯上(有的垃圾则被扔到窗外)。垃圾堆积如山,难以控制地越堆越多,污染了空气,甚至比贫穷和剥削危害更大。这几种毒素沆瀣一气,相互作用,几乎叫人无法忍受。洛里先生一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爬楼梯的——那楼梯肮脏、陡峭、阴暗、臭气扑鼻。洛里先生心潮澎湃,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他那位年轻的同伴越往前走情绪越激动。途中,他曾经休息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停在生了锈的楼梯铁窗口休息——尚未被污染、人体所必需的残留的一丁点儿新鲜空气就是从这些铁窗溜了出去,而外边那些被污染过的带病菌的气体则从这里钻了进来。从生了锈的铁窗中,你可以感受到,而不是看到外边的情景——那儿乌烟瘴气,没有任何有益于身心健康、有益于增进高尚情操的东西,远处则是巴黎圣母院那两座高耸入云的塔楼。

终于,顶楼的楼梯间到了。他们第三次停下来休息。要进入那阁楼,还要爬上一段更加陡峭而狭窄的楼梯。酒馆老板总是走在前面一些,而且总是靠近洛里先生这边,好像害怕年轻小姐会问他什么问题似的。到达阁楼时,老板转过身,取下那搭在肩上的外套,小心地在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把钥匙。

“房间的门难道还是锁着的,我的朋友?”洛里先生吃惊地问。

“嗯,是的。”德法尔热先生淡淡地回答。

“把一位可怜的绅士这样幽闭起来,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我认为有必要加一把锁。”德法尔热先生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脸上阴云密布。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已被关了那么久,如果门开着,他就会惊慌……会发狂……会自我摧残……会死去。如果不锁门,真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这可能吗?”洛里先生惊叫道。

“这可能吗?”德法尔热苦涩地将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然后做出了回答,“当然可能!在这个花团锦簇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以及许多其他的怪事都可能发生——非但可能,而且已经发生。你瞧瞧吧,在这朗朗乾坤里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魔鬼万岁!不说也罢,咱们朝前走吧。”

他们俩对话的声音极低,没有一句传到那位年轻小姐的耳朵里。不过,此时的她情绪激动,浑身发抖,脸上流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害怕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洛里先生见状,觉得有必要说几句鼓励的话,让她壮起胆来,于是说道:“勇敢点,亲爱的小姐!勇敢点!这是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情!糟糕的一幕一眨眼就会过去的!只要进了门,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那时,幸福的生活就会开始——你一定会让他感到愉悦、放松和幸福。让我们这位好朋友帮你实现这一切吧。她会勇敢起来的,德法尔热朋友。来吧,这是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情,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情!”

他们的脚步迈得很慢,迈得很轻。这段楼梯很短,很快就爬到了头。那儿有一个急转弯,转过弯他们一眼看见了三个男子——那几个人紧贴在门边上,正从墙壁的缝隙里专注地观察房间里的动静。一听到走近的脚步声,那三个人回过身,直起了腰。原来他们就是刚才在酒馆里喝酒的、有着同一个教名的那三个人。

“你们来得突然,我把他们给忘了。”德法尔热先生对洛里先生解释道,然后冲着那三个人说:“行个方便,请你们先走吧,我们有重要事情要办。”

那三人没吱声,从他们身边走过,默默地下楼去了。

很显然,这一层楼上只有一个房间。那几个男子退去后,酒馆老板径直朝那个房间走去。洛里先生有些恼怒,低声问道:

“莫非你在拿曼内特先生当展览品不成?”

“如你所见,我是让人来见他,但只是极少数的经过挑选的人。”

“这妥当吗?”

“我认为是妥当的。”

“那少数的人是些什么人?你是怎么挑选的?”

“我挑选的是些正当的人,他们跟我的教名一样,都叫雅克——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反正你是英国人,说了你也不懂。请你们待在这儿,等我一下。”

酒馆老板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退后一些,然后弯下腰从墙缝里看了看屋里的情况。随即,他抬起头,在门上敲了两三下——显然,他敲门只是要引起屋里的人注意,并不期待对方开门。出于同样的目的,他又用钥匙在门上划了三四下,然后笨拙地把它插进锁孔里,可着劲转动了一下。

最后,他用手一推,门慢慢地打开了。他朝房间里瞧瞧,嘴里说了句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回应了一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双方说的话很简单,用的都是单音节词。

他回过头,示意他们进来。洛里先生觉得那位女儿快要瘫倒了,于是便用胳膊牢牢地搂住她的腰,扶住了她。

“这是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情,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情!”洛里先生给她鼓劲说——他眼睛湿润,脸上原来的那种公事公办的神情已荡然无存。“来,进去吧!”

“我怕。”她抖如筛糠地说。

“怕?怕什么?”

“怕他,怕我的父亲。”

洛里先生见她退缩不前,再加上酒馆老板在催促,于是一发急,将她那条搭在他肩头上发抖的胳膊拉过来绕在他的脖子上,架起她就进了屋。进门后,他放下她,紧紧抓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德法尔热拔出钥匙,关上门,从里面把门锁住,再从锁中抽出钥匙,握在手里。这一套动作产生了沉重而刺耳的声音,而他有条不紊、不慌不忙。最后,他迈着有节奏的步子穿过房间,走到窗户跟前停下,转过脸来。

这间阁楼原先是用来储存木柴之类东西的,屋里光线暗淡,暗得发黑,所谓的天窗其实是开在屋顶的一扇门,外边装一台小型起重机,把货物从街面吊上来。天窗上没有配玻璃,而是靠门板闭合,跟法国千家万户的房门别无两样。为了抵挡寒冷,一扇门紧闭着,另一扇门也只开了一道小小的缝。由于透进房间里的光线弱之又弱,一进去,什么东西也看不清。要想在这儿干精细的活儿,除非长期住在这儿,熟悉了此处昏暗的环境,否则难上加难。此时此刻,就有一个人在此处干着精细的活儿——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坐在一条矮凳上,背对着门,脸朝着窗(酒馆老板正站在窗下盯着他瞧),弓着腰在忙着做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