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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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走狗

那是一个酗酒成风的年代,大多数人都贪杯。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风气已大为改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位绅士现在即便彻夜饮酒,他喝的酒量也无损于他的体面和名声,而在那个年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在狂饮成癖这一点上,学识渊博的法学界自然不甘落后于其余各界。斯特莱佛先生,这位已经快速地挤进发财行业而且生意日见兴隆的大律师,在这方面也绝不亚于他的同行,至于法学界其他方面枯燥乏味的竞争,他自然也处处领先。

作为老贝利法庭的天之骄子以及开庭时不可或缺的人物,斯特莱佛先生披荆斩棘,已经登上了通向上流社会的阶梯。法官和老贝利法庭需要这个宠儿,每次开庭都要将他拥入他们温暖的怀抱。这样,斯特莱佛先生红润的面孔天天都会出现在皇家高等法院首席法官面前,显眼地鹤立于大群假发之中,就像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从满园艳丽的花卉中向着太阳脱颖而出。

法律界圈子里的人曾一度认为,虽然斯特莱佛先生是一个能言善辩、无所顾虑、机警果断的人,却缺乏概括力,不善于从文案中提取精华,而这种能力对一个锐意进取的律师而言是至关紧要的,也是必需的。不过,如今他在这一点上已取得了巨大进步。他的事业越发达,他提纲挈领的能力就越强。即便他和西德尼·卡顿开杯痛饮,一直喝到深夜,第二天早上依然能够举重若轻地阐明要点。

西德尼·卡顿吊儿郎当,无任何前途可言,然而他却是斯特莱佛的得力盟友。二人日日狂饮,每年从希拉里节喝到米迦勒节的酒足可以浮得起一艘皇家军舰。斯特莱佛无论在什么地方办案,卡顿总紧随左右,出庭时两手插在兜里,眼睛望着天花板。甚至参加巡回审判时,他们也照样夜夜狂饮——有人看见卡顿到了大白天才从酒馆出来,摇摇晃晃、偷偷摸摸地回住所,活生生的一只醉猫。久而久之,有些人对他产生了兴趣,于是便开始散播传言:西德尼·卡顿今生今世也没指望成为雄狮,其实只不过是一只俯首听命的走狗——他对斯特莱佛言听计从,为斯特莱佛效犬马之劳。

这工夫,餐馆的侍者来到趴在餐桌上呼呼大睡的卡顿跟前,按照他的吩咐要叫醒他:“十点了,先生。十点了,先生。”

“怎么啦?”

“十点了,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夜里十点吗?”

“是的,先生。你曾关照我叫你一声。”

“哦!我记起来了。很好,很好。”

卡顿睡眼惺忪,有几次都差点又熟睡过去。侍者计上心来,就不停地用拨火棍拨火,硬是不让他睡。这样折腾了足足有五分钟,卡顿最后只好站了起来,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进入圣殿酒吧区后,他在皇家法庭和纸楼之间的人行道上来回走动以使自己清醒,然后走进了斯特莱佛事务所讨论工作。

斯特莱佛的书记员从来不参加这种讨论,早已回家去了,斯特莱佛亲自来开了门。他穿着拖鞋和宽松的睡衣,随随便便的,脖子袒露在外边。他眼神狂放、紧张、冷酷——这种眼神在律师界很常见,凡是放浪形骸的律师都有这种眼神。在杰弗里斯的肖像以及其他一些人的画像上也可以看见这种眼神,靠粉饰的艺术手法是掩盖不了的——那是一个嗜酒成风的时代!

“你迟到了,我的大脑。”斯特莱佛说。

“跟平时差不离。或许迟到了一刻钟吧。”

他们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书籍和零乱的文件,壁炉在房间里燃烧着,水壶在炉子的铁架上冒着热气。在那些杂乱堆放的文件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葡萄酒、白兰地、朗姆酒、白糖和柠檬。

“看得出你已经喝过酒了,西德尼。”

“晚上喝了两瓶。我同白天的当事人一块儿吃晚饭,或者说看着他吃饭……反正都一样。”

“今天你出了一个奇招,竟然把你和当事人长得相像当成了一步棋。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招的?”

“若论他的相貌,的确是一表人才。我当时觉得自己要是命运好的话,也会成为他的那种样子。这就是起因。”

斯特莱佛先生呵呵大笑起来,笑得连他的啤酒肚都抖动个不停。

“你还能有好运气,西德尼?得了吧,快干活吧!快干活吧!”

充当走狗的卡顿阴沉着脸解开衣服的扣子,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回来时提了一大壶冷水,还拿来了一只脸盆和一两条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里,捞出来稍稍拧了一下,把它折叠起来搭在头上,样子十分难看,然后在桌子旁边坐下说:“我现在准备好了!”

“今晚要概括的重点不多,我的大脑。”斯特莱佛一边查阅着文件,一边说道。

“一共有多少?”

“只有两套。”

“先把最棘手的那一套交给我吧。”

“好,给你,西德尼。开始干活吧!”

雄狮一样的斯特莱佛泰然自若地靠在酒桌一边的沙发背上,而那只走狗则坐在酒桌的另一边,身旁有一张堆满文件的桌子,酒瓶和酒杯就放在手边。两人都毫无节制地从酒桌上取酒喝,但各人姿势不同——雄狮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插在腰带里,眼睛盯着炉火,偶尔漫不经心地翻阅一下那些不太重要的文件,而走狗却眉头紧皱,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甚至伸手去取酒杯时眼睛也不离文件,他伸出的手常常摸索一两分钟后才将酒杯送到嘴边。有两三次,走狗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难点,便只好站起身将毛巾再次浸到水里,然后捂到头上让大脑清醒下来。就这么在水壶和脸盆之间折腾上几个来回,他返回时头顶一块湿毛巾,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而最为可笑的是他脸上那种庄重且焦虑的神情。

终于,走狗替雄狮收集了一份简洁紧凑的提纲,走过去献给他。雄狮小心谨慎地接过去,然后进一步精选,并发表看法,而走狗则在一旁帮助他。经过详尽的讨论,雄狮把手又插在了腰带里,靠在沙发上沉思默想起来。走狗则喝了一满杯酒调节情绪和振作精神,接着再次将湿毛巾搭在头上,神闲气定地开始整理第二份提纲。他这般卖劲地为雄狮工作,直至次日凌晨三点钟才住手。

“好啦,现在已大功告成,西德尼。来,喝上一杯!”斯特莱佛先生说。

走狗拿掉头上那块已经在冒热气的毛巾,晃了晃头让脑子清醒一些,打个呵欠,又打了个冷战,然后为二人斟满了酒。

“面对官方的证人,你表现得非常出色,西德尼,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

“我历来都表现不俗,难道不是吗?”

“这一点无可否认。你怎么有点气呼呼的?来,再干一杯消消气。”

走狗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又把一杯酒灌下了肚。

“西德尼·卡顿,你曾经可是舒兹伯利学校的高才生。”斯特莱佛冲他点点头,开始对他的过去和现在进行点评,“好我的西德尼,你就像个跷跷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情绪高涨一会儿情绪低落!”

“不提也罢!”卡顿长叹一声说,“我是个没长进的人,历来命运不佳。甚至在舒兹伯利学校时,我的运气就不好,老替别的同学做作业,结果弄得没时间做自己的作业。”

“怎么会这样呢?”

“谁知道呢。也许我就是这种人吧。”

卡顿说话时双手插兜,两腿叉开斜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炉火。

“卡顿,”他的朋友说道,显露出一种趾高气扬教训人的神气,眼睛也望着炉火,就好像那是一座锻炼人的熔炉,专门培养坚韧不拔的精神,而他要做的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是将这位舒兹伯利学校昔日的高才生西德尼·卡顿推进熔炉里淬炼,“你的生活方式历来都欠妥。你所缺少的是坚定的毅力和远大的目标。请你看着我!”

“得啦,别教训人啦!”西德尼回话说,心情好了一些,还轻松地哈哈一笑,“请你别给我上课了!”

“没有你,我怎么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斯特莱佛说,“没有你,我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我这是拿你钱财为你消灾嘛。不过,你可别对我指手画脚,摆什么大老板的架子。你志得意满,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登台表演的是你,而我只是一个跑龙套的。”

“登台表演也是迫不得已。其实我并不是生来就是那个料,对不对?”

“你出生时我不在跟前,但我觉得你是那个料。”卡顿说完开怀大笑,斯特莱佛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进入舒兹伯利学校以前以及就读舒兹伯利学校期间,还有离开舒兹伯利学校之后,”卡顿停顿一下,接着说道,“你已经进入了角色,而我也注定了要当配角。甚至你我在巴黎学生区一起学法语、法国法律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对咱们没用处的东西时,你就崭露头角了,而我却总是上不了席面。”

“这能怪谁呢?”

“说实在的,我虽然说不准怪谁,但你难辞其咎。你总是什么事都占先,总是催得我团团转,哪有机会考虑自己的人生,只好默默地生活、静静地忍受。算啦,往事不堪回首,天快亮了,就不说这些丧气的话了。我离开这儿之前,说点高兴的吧。”

“好,那就说点高兴的!让咱们为那个漂亮的女证人干杯!”斯特莱佛说着,举起了他的酒杯,“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卡顿并没有高兴起来,脸上又罩了一层阴云。

“什么漂亮的女证人?”他低头望着杯子里的酒,含混不清地说,“昨天这证人那证人搅得我头疼。你说的漂亮的女证人是谁呀?”

“就是那位如花似玉的医生女儿曼内特小姐呀。”

“她漂亮吗?”

“难道她不漂亮吗?”

“不漂亮。”

“你睁着眼说瞎话!她让整个法庭的人都拜倒在了她脚下呀!”

“那么,整个法庭的人就是盲目崇拜!老贝利法庭有什么资格评判美与丑?她不过是个金发玩偶罢了。”

“你知道吗,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道,同时用一种洞察秋毫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还用手慢慢腾腾摸着自己那红润的脸,“你可知道,我当时还以为你很同情那个金发玩偶呢——那个金发玩偶一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立刻就被你发现了!”

“哼,立刻就被我发现了!一个女孩,不管她是不是玩偶,晕倒在一个离你一两码的地方,你恐怕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得见吧?我跟你干下这杯酒,但我不承认她漂亮。好啦,我不再喝了,我要去睡觉了。”

主人拿起蜡烛送他走到楼梯口,然后举起蜡烛为他照路,助他下楼。此时,冰冷冷的晨曦从脏兮兮的窗眼射了进来。出了大门,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空阴云密布,显得很凄凉,河面阴沉、昏暗——整个景象仿佛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沙漠。晨风吹来,卷起一股一股的尘埃,在空中打着旋,宛若从远方刮来的沙尘暴(那沙尘暴的前锋已开始在城市中弥漫)。

卡顿身心疲惫,望着眼前凄凉的场景,走到寂静无声的长廊时蓦然留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仿佛在那一片荒芜的场景里看到了一种幻象——那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雄心勃勃、努力进取和一往无前的卡顿。刹那间,这座城市幻化成了梦之城——爱情和尊重正在那空中楼阁中注视着他;花园里的生命之果正在成熟;希望之水正朝他飞溅而来。但一眨眼,诸般美景顿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走进一幢水井状的楼房,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没脱衣服便扑到了那张脏乱不堪的床上,留下了悲哀的眼泪,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

太阳升起来了,但阳光惨淡,而屋里这个人的状况也同样惨淡——他才华横溢、感情丰富,却无法展现自己的才华,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和幸福,明明知道这种颓势的症结所在,却自暴自弃、放任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