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庆贺
情绪激昂的观众们在法庭里熬了一整天,最终纷纷离去。当最后几位观众穿过灯光昏暗的过厅走出法庭时,曼内特医生和女儿露西·曼内特以及洛里先生和被告辩护律师斯特莱佛先生走到了刚刚被宣布无罪释放的查尔斯·达尼先生跟前,祝贺他幸免于死。
如今,即便在明亮的灯光下也难认出这位聪明睿智、举止坦诚的曼内特医生就是当年巴黎阁楼上的那位做鞋人了。然而,你只要看上他一眼,还会忍不住再看第二眼——他说话声音低沉,语调里面含着悲哀,脸上会毫无原因地蒙上一层迷惘的阴云。只要受到外部的刺激,只要一提及他过去常年忍受的痛苦折磨(就像在法庭上那样),阴云就会在心底生成,然后笼罩在脸上。这种阴云也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使他的脸上出现抑郁的神情,这让不熟悉他经历的人百思不解,似乎看见远在三百英里以外的巴士底监狱,在夏天阳光的照射下,将阴影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儿才拥有驱赶他心头阴霾的神奇魅力。她就像一条金色的线把他的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了一起,为他排忧解难。她的声音,她那青春的面容以及温柔的触摸几乎每次都会产生强烈的效果,抚平他的痛苦。当然,若说每次如此,未免太绝对了——父亲有时回忆往事而痛苦,她也无能为力,但这样的现象少之又少(她决心要让这样的现象不再出现)。
此时,达尼先生热情而感激地吻了她的手,然后转过身向斯特莱佛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斯特莱佛先生三十刚出头,但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二十岁。他五短身材,声音洪亮,红光满面,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畏艰难险阻的精神,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总是有一股昂扬向上的冲劲,正是靠着这种冲劲他在事业上步步高升。
这时他仍头戴假发,身穿律师长袍,昂首挺胸地站在自己的当事人面前,将可怜的洛里先生挤到一边,说道:“达尼先生,我很荣幸能使你免受冤屈。他们的指控完全是诬告,可耻极了,但是这样的诬告不可能得逞。”
“多亏了你,我大难不死,对此我感谢终生。”当事人握着这位律师的手说。
“为了你,我把浑身的本事都使出来了,达尼先生。我相信,我的本事不次于别的律师。”
很明显,他想让听的人补充一句:“你比他们要强多了。”洛里先生把这话说了出来,说话时心里并非没有自己的小九九——原来他是想挤回原来的位置。
“你是这样想的吗?”斯特莱佛先生问。“对了!你在这儿待了一整天,应该是知道的。你也是一个对事业一丝不苟的人呦。”
“时候不早了,”洛里先生说(这时他又被那位精通法律的律师拉回了原来的位置,一如他刚才被挤出去那般),“因此我请求曼内特医生结束这场谈话,命令大家各自回家。露西小姐看起来不大好,达尼先生经历了可怕的一天,咱们人人都累坏了。”
“你这是在为自己说话,洛里先生,”斯特莱佛说。“反正我晚间工作已是家常便饭了。你这是在为自己说话呦。”
“我是在为自己说话,”洛里先生说。“也在为达尼先生和露西小姐说话。露西小姐,我是在为咱们大家说话,对不对?”他问话时颇有深意,同时瞅了她父亲一眼。
她父亲脸上表情凝固,正好奇地看着达尼,目光专注,继而由于不喜欢和不信任便皱起了眉头,神情里甚至还混杂着一丝恐惧。带着这种古怪的表情,他思绪缥缈、神游他方。
“父亲!”露西叫了一声,一边温柔地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曼内特医生慢慢回过神来,摆脱了阴影,把脸转向了女儿。
“咱们回家去好吗,父亲?”
曼内特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的。”
那位无罪释放的被告见朋友们四散离去,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他自己的心魔在作怪),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松地获得自由。过厅里的灯几乎全熄灭了,那些铁门也都在一扇扇被吱扭吱扭关闭,并上了锁。整个法庭人去屋空,一片凄凉——明日早晨,这儿又会人潮涌动,挤满对绞架、颈手枷、鞭笞柱和烙铁感兴趣的人群。露西走在她父亲和达尼先生的中间,来到大街上。一辆出租马车被叫了过来,父女俩乘车离去了。
斯特莱佛先生在过厅里跟他们分手后,径直回到了更衣室里。他们几个说话时,还有一个人在跟前,靠在一个黑黢黢的墙角,未置一词,见父女俩离去,也默默地随后而出,目送着马车去远。然后,他走到了仍站在人行道上的洛里先生和达尼先生面前。
“好呀,洛里先生!一个顾面子的生意人现在总算跟达尼先生说话了!”
没人对卡顿先生在白天审判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表示感谢,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担任着什么样的角色。他脱去了长袍,但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一个生意人是一个矛盾体,既怀有一颗善心,又要顾及自己的面子——你要是知道了这一点,一定会觉得好笑,达尼先生。”
洛里先生飞红了脸,轻轻缓缓地说:“此话你以前也说过,先生。我们替人办事,服务于银行,容不得我们有私念。在我们看来,银行的利益高于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卡顿先生大大咧咧地说,“不必计较,洛里先生。你表现不俗,跟别的那些人一样出色,甚至可以说比他们更出色。”
“说真的,先生,”洛里先生没理会他说话的腔调,自管自地说,“真不知你和此事有何干系。人老话多,请恕我啰唆:这是不是你的一件业务?”
“狗屁业务!实不相瞒,我什么业务也没有!”卡顿先生说。
“这叫人感到遗憾,先生。”
“我也很遗憾。”
“如果你有业务在身,”洛里先生接着说,“也许你会认真对待的。”
“我才不管那一套呢,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卡顿先生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先生!”洛里先生见他对业务如此淡漠,不由叫了起来,“从事公务是件体面的事情,是十分受人敬重的。先生,如果执行公务,就应该谨言慎行,遇事多考虑三分。像达尼先生这样一位心胸宽广的年轻绅士是理解这种情况的。达尼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希望今天是你将来繁荣、幸福生活的开始……马车!”
洛里先生气呼呼地上了马车,不知是在生他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卡顿先生的气,坐着马车到台尔森银行去了。卡顿浑身散发着酒气,看样子酒劲还没有过去,哈哈一笑,然后转过脸对达尼说:“真是机缘巧合,你我竟然走在了一起。今夜和一个跟你长相酷似的人站在这大街上,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还没有回过劲来,”查尔斯·达尼说,“好像还没有回到这个世界来。”
“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不久前你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你说话的声音有点虚弱呦。”
“我觉得我的身体有点虚弱。”
“可能是饿了。去吃点东西怎么样?就在那些笨蛋犹豫不决,不知是应该让你留在这个世界还是把你送到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抽空去吃了晚饭。跟前有一家餐馆,我可以带你去饱餐一顿。”
接着,卡顿不由分说,挽起达尼的胳膊就走,下了露特山,来到舰队街,穿过一个廊道,进了一家餐馆。他们被引进一个小房间。查尔斯·达尼大快朵颐,饱餐一顿,又喝了几杯美酒,顿时恢复了体力。卡顿就坐在他对面,面前摆着一瓶葡萄酒,脸上露出一种傲慢无礼的神情。
“你感觉如何?是不是有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达尼先生?”
“对于时间和地点,我的大脑仍十分混乱。不过,我的确有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那你应该心满意足了!”卡顿有点苦涩地说,一边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酒,“至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忘掉自己还活在人世间。如果没有美酒陪伴,活着不比死了强——在这个世界,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我是不一样的。说真的,我觉得你我在许多方面都是不一样的。”
查尔斯·达尼的思想仍停留在白天,此刻和这位长相相似但举止粗鲁的人坐在一起,犹如在梦境中一般。听了对方的一席话,他心里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于是索性什么也没说。
“现在你已经吃饱了,”卡顿先生接着说道,“来,为健康干杯!来,举起你的酒杯!”
“为谁的健康干杯?为谁举杯?”
“得啦,你心里有数,只差没说出来。你肯定是心里有数的,我发誓一定如此。”
“那好,来为曼内特小姐干杯!”
“为曼内特小姐干杯!”
卡顿盯着同伴的脸,看着他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一甩手将自己的酒杯向墙上扔去,把酒杯摔得粉碎,摇了摇铃让侍者再送一个酒杯来。
“在夜色里扶着曼内特小姐上马车,那感觉真好。她可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不对,达尼先生?”卡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
对方微微皱了皱眉头,简短地回答道:“是的。”
“那个俏佳人曾为你一洒同情的眼泪!那感觉怎么样?能得到她的同情和怜悯,是不是赴汤蹈火,死也值得,达尼先生?”
这次,达尼仍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当我把你的口信传给她的时候,她十分高兴。虽然她未露声色,但我想她一定是非常高兴的。”
这话一说,使达尼回想起这位有点讨人嫌的同伴曾在他处于困境时挺身而出,向他伸出了援手。于是,他话锋一转,向对方表示了感谢。
“我不需要任何感谢,也不应该得到任何感谢。”卡顿满不在乎地说,“首先,这不算什么;其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达尼先生,请允许我向你提一个问题。”
“很乐意回答,也算对你的好意帮助的一点儿回报。”
“你认为我特别喜欢你吗?”
“说真的,卡顿先生,”达尼十分为难地回答,“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就现在想一想吧。”
“根据你的所作所为,你似乎喜欢我,但我觉得事情并非如此。”
“我也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卡顿说,“我现在觉得你的悟性非常好。”
“话虽如此,”达尼一边说,一边起身摇铃唤侍者来,“但愿这不妨碍我买单。好聚好散,希望你我彼此不怀恶意。”
卡顿回答说:“怀恶意是绝对不可能的!”
达尼又摇了摇铃。
“酒菜全由你买单吗?”卡顿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对侍者说:“那么,相同的酒再来一品脱。十点钟过来叫醒我。”
查尔斯·达尼付了钱,站起身来,临别时向他道了晚安。卡顿也站了起来,却没有道晚安,而是带着一种挑衅的神色说:“最后一句话,达尼先生:你认为我醉了吗?”
“我觉得你已经喝了不少酒了,卡顿先生。”
“你觉得?你明明知道我已经喝了不少了。”
“既然一定要我这么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我嗜酒如命,你恐怕想知道原因吧?我是个人生失意的受苦人,这个世界上没人关心我,我也不关心任何人。”
“真遗憾。你是有才华的人,原本是可以充分展现自己才华的。”
“也许是吧,达尼先生,但也许情况并非如此。别让你那庄重的脸上出现得意的神情,你都不知道那会给人以什么样的感觉。再见吧!”
达尼走后,这位性情乖戾的人拿起蜡烛,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跟前,仔细端详起自己来。
“你特别喜欢那人吗?”他对着镜中的影子叽咕着,“你为什么要特别喜欢一个与你长得一样的人?你身上没什么让人喜欢的东西,这你很清楚。你这浑蛋!看你堕落成了什么样子!你喜欢他,应该是有充分原因的:他就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你的堕落——你原本完全可以成为他那样的人!同他交换一下位置,你也会同他一样被曼内特小姐的那双蓝眼睛注视吗?你也会像他一样被那个激动的佳丽怜爱吗?来吧,就直截了当说出来吧,就说你恨那个家伙!”
随后,他又开始痛饮,借酒浇愁,没几分钟便将那瓶酒喝光了,末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头发披散在桌面上,蜡烛的烛泪就像一条长长的裹尸布,一滴一滴地滴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