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天早上,公社有线广播站转播了中央台对农村的节目之后,播发了本公社的新闻。新闻的头一条就是田家庄巴福来家娶媳妇儿的事儿。题目很别致、很招人:“专业户生财有道,光棍汉喜结良缘。”
这消息是团支部书记邱方昨儿个晚上灵机一动,写了个初稿,通过电话报告给公社党委秘书。那秘书做了记录,然后加以删改,添上个标题,就播发出来了。删的文字不太多,但是却挺重要。比如删掉巴福来的家庭历史和造成巴平安四十岁还打光棍儿的原因。只笼统地说“过去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很苦,没有一个媒人登过他们的门儿”。这样,使田家庄以外的人很难猜到巴家过去是“地主”。好在如今不那么讲究家庭出身了。谁有本事,谁有机遇发财了,就让人肃然起敬,或者就让人眼馋眼红。秘书接了电话,过一会儿又打来电话,一是告诉邱方,那稿领导决定采用,一是让邱方通知邱志国,明天一早到公社去一趟,就巴福来的情况做个口头汇报。
邱方很高兴、很得意。因为通过他把这件极可能属于全县的头号新闻报道出去,又得到上边的重视。美中不足的是,自从拆散了生产大队,东西南北的四个大喇叭全像哑巴似的不响了,只有大庙门口的一个,“吱吱啦啦”的还算有点儿声音。可惜,正是农民早起烧火做饭、挑水推土和鸡鸭猪狗喊叫的杂乱时刻,几乎没有什么人听清那独一个发声音的大喇叭里在说些什么。老田家的人肯定不会听见,田家的老二保根更不会听见。
这个邱方,过去跟田家的老二保根是要好的同学。小时候,凡是老二保根做的露脸的事儿,或是淘气的事儿,件件都有邱方的份儿。起码在老二保根到生产队瓜园偷瓜的时候,邱方是个配合得最出色的帮手。连去年开春,老二保根要组织青年队承包果树园子的时候,邱方都是基本队员之一。果树园子没有包到手,老二保根跟邱志国翻了脸,邱方没有跟着找邱志国抗议说理;老二保根背后大骂邱志国,邱方没有随声附和。于是,老二保根流露出对邱方不满,两个人渐渐疏远了。邱方很怀念那围着老二保根转的热热闹闹的一秋,也割舍不了他跟老二保根的友谊。邱方又碍着面子,不愿意低声下气地去见老二保根。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处理跟邱志国的关系方面有什么过错。所以他希望事实能证明邱志国在果树园子承包的事情上,没有偏差,完全符合上级的精神,证明邱志国还像过去一样的正确。从而也就证明他邱方不跟着老二保根屁股后边吵闹和谩骂是正确的。在这种背景下,他回到那一伙中间去,回到老二保根跟前,该有多体面、多理直气壮。这一回自觉自愿地写了巴福来家娶媳妇儿办喜事儿的报道稿子,正是由这样的思想动机支配的行动。上级广播巴福来家的事迹,就等于肯定了邱志国的成绩,看你们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广播没听到不要紧,会有人用小广播把大广播的内容传达给老二保根的。
邱方吃罢早饭,才去通知邱志国到公社汇报的事儿。
邱志国家的新宅子还没有打院墙,屋子里也没有完全装修好,所以仍然住在老宅子里,也就是当年土地改革从巴家那个“大乡长”手里分得的旧宅子。这屋子很大、很结实,就是窗户小,采光差。
这当儿,邱志国的老伴儿正蹲在二门外边刷牙。她长得挺难看,脸色黑,还长着大麻子;身材瘦小,还有点儿佝偻;牙齿又长又黄,还大稀八登的。
邱方笑着打招呼:“哟,婶子,您还讲起卫生来了?”
“我就不兴改革改革呀!”支书老伴儿往地上喷吐着“固齿灵”牙膏的白沫子,回答说,“你大叔老嫌我的嘴有味儿,逼着一天刷两遍。他呀,当官儿当惯了,在家里也让老小都服他!”
“让您刷牙,是关心您。要不然有钱买好东西吃,牙不做劲儿,那该多着急。”
支书老伴儿笑了:“难怪你大叔背后夸你越长越懂事儿。是这么个理儿。就怕刷也保不住,好几个槽牙都活动了。喂,这么早,你跑来干啥?”
“找我大叔有事儿。”
“你快别进去。他这会儿正在气头子上。”支书老伴儿朝二门里瞥一眼,压着声说,“还没出被窝,老郭云就跑来找你大叔吵吵。粗脖子红脸的,好像他受了什么冤枉。”
“他敢跟我大叔吵架?为啥?”
“谁知道,我听不出头脑。好像为巴福来家娶儿媳妇儿的事儿。”支书老伴儿轻蔑地耸了耸鼻子,“老郭云那个人,怪了一辈子,好钻牛角尖儿,好走瞎道儿。要不是你大叔好心眼儿拉着他,他能有今天?你年轻,不知道底细就是了。”
邱方笑笑,想说:“在田家庄年轻人里边,只有我知道他的根底儿。”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就迈门槛往里院走,想看看情形,找个机会,把下通知的任务完成。
老郭云脾气躁,性子直,一般人都怵他。但是“一物降一物”,郭云又最怕邱志国。每当他犯了毛病,发起火来,只要邱志国一说话,他立刻就变得顺顺溜溜、老老实实的。邱方过去也对这种现象纳闷儿,看不出邱志国有什么降服郭云的法术。那一回,就是因为抵制搞承包的事儿,邱志国挨了公社领导批评,回家来喝闷酒喝多了,跟邱方吐露一点儿心里话,其中就包括了揭老郭云“底子”的内容。
老郭云有小辫在邱志国手里抓着,不是一根小辫子,而是好多根小辫子。
头一宗,是解放战争刚开始那时候的事儿。那当儿,郭云正给巴福来的哥哥——“大乡长”扛活儿,是个没有政治觉悟的忠实奴仆。田家庄由于是山里解放区的边缘地带而成了游击区,“大乡长”躲在燕山镇里不敢回家。每过一些日子,内当家就打发老郭云往镇子上送些粮食、瓜果和别的农产品去,让“大乡长”尝尝鲜儿。郭云把做这个事儿当成美差。因为比下地干活儿轻松,两头都给好饭食吃,还给点儿跑腿钱。邱志国背后劝郭云不要再给巴家干傻事儿,郭云梗着脖子不肯听。有一次,邱志国在半路上截住郭云。郭云认为这是砸他的饭碗,不光骂了邱志国,还要动手打邱志国。邱志国不急不躁地告诉郭云,他挑着的粮食口袋里有鬼,当着郭云的面打开口袋。结果,不仅从里边掏出一封密信,还有一张从田家庄进攻山里解放区的路线图。邱志国把纸卷抖搂开,举到郭云的眼前让他看:“你知道不,你已经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情报员啦,要是让游击队知道,你的脑袋就得搬家啦!”郭云一见这让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情报证据,差点儿吓掉魂儿。从那天起,他再不肯替巴家跑腿,还辞了活儿,靠上山打柴养活家小。当时避开了生命危险,后来落下个“清白干净”的身子,“镇反”“肃反”运动都没有牵连上他。
第二宗,是土地改革时期发生的事情。郭云分了土地,眼看荒着不敢种;分了粮食,硬着心肠让老婆孩子挨饿,也不敢吃;分了衣服被子,让一家人大冬天耍单儿、睡光炕板儿,都不敢穿、不敢盖。郭云听到谣言,说“还乡团”要从北京打回来反攻倒算,他就拿定主意把分的东西偷偷给巴家送回去。他刚要推着小车出门口,就让邱志国给堵住了。邱志国说:“你这样做,等于向敌人投降,上级怪罪下来可不得了。放心,不会变天的。就算变天了,我这带头斗地主、连地主家的闺女都给分了的都不怕,你是跟着在后边干的,怕个啥呢?”老郭云觉得这话有理,把准备退给地主的果实,该吃的吃,该穿的穿,让一家大小过了个肚子饱、身上暖的冬天。结果,政治上没有落下一丁点儿污点,经济上还得了实惠。
第三宗,是农业合作化初期的事儿。郭云一心奔自己的小日子,不肯把分到手的土地入农业社。他怕邱志国拉他入社,躲到黑石峪亲戚家,连过年都不敢回田家庄。就在大年初一那天早上,邱志国专程跑到黑石峪找他,坐在炕上给他讲社会主义的道理,讲组织起来的优越性。邱志国说:“单干好比走独木桥,遭受一点儿天灾人祸就会接茬儿受罪,只有走集体的道路,才能够奔到‘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你跟我走没错,入社吧!”老郭云碍着邱志国的面子,很勉强地答应了。两年过后,发生了农业社接收没爹没妈的孤儿孔祥发的事情,使得老郭云一下子觉悟了。他当着邱志国的面,把偷偷地在入了社的地里埋下的界石刨了出来,而且自告奋勇地代替集体养育孔祥发。他说:“我用这行动,证明我人入了社,心也入了社。”从此,集体主义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扎下根子,越扎越深,拔都拔不掉啦!
这些都属于老郭云见不得人的丑闻,邱志国一直给压在舌头底下,跟任何人都没有抖搂过。“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有人翻老账,要揪老郭云,说老郭云当过给敌人送情报的特务,是向地主阶级投降、出卖灵魂的叛徒。邱志国却大义凛然,造反派怎么逼迫,也不肯出这样的证明。邱志国公正地说:“郭云是一个农民,他是一点点觉悟的,他是一步一步走向革命的。从一九五八年他当大队长,我俩就搭伙,我最了解他是啥样的人。他处处事事都为公,都为社会主义集体,没搞过一丁点儿资本主义的勾当。”因为邱志国保驾,老郭云才没有挨折腾,平安地渡过那段动荡的年月。去年冬天“生产队解体”,同时搞基层政权选举,好多人都说老郭云思想僵化、保守、不解放、跟不上新形势,主张让他下台。邱志国又一次站出来替郭云摆功,为郭云拉选票,终于使郭云保住了位子,也保住了面子。
……
老郭云跟邱志国是这样一种特殊关系,所以二十多年来他们合作得一直很好。邱志国说什么,老郭云听什么;邱志国指到哪儿,老郭云就打在哪儿。那么,今儿个,老郭云为什么大清早来找邱志国争吵呢?
心里边嘀嘀咕咕的邱方,停在古旧砖房的窗子外边,听到的却是邱志国怒气冲冲的训斥声和质问声。
“你好好地反省反省吧,这一程子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一点儿党员干部的样子没有?你还敢找我来吵嘴?我没找你算账,就够给你面子了!”邱志国用他那独有的洪亮声音说,“前天晚上,我在支部会上怎么宣布的?我让每个党员都参加巴家的结婚典礼,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许缺席。结果呢,连闹情绪的郭少清都服从组织去了,唯独你这个支部委员敢理直气壮地不参加。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老郭云瓮声瓮气地回答一句:“随份子是随人情。我跟他巴福来没这种来往,我不去喝他的酒,咋啦?”
“你个人跟谁有来往,跟谁没来往,组织上不干涉,可你不是个普通的个人。你是村民委员会主任,你的行动表示着我们田家庄领导班子是不是真的解放了思想,是不是真心诚意地落实了党的各项政策。你知道你不在那场合露露面,在群众里边造成啥影响?”
“快得了吧,你!”老郭云打断邱志国的话,声调更高地说,“我那影响再不地道,还能抵上你那影响?党支部书记,率领全体党员给老地主贺喜,还让公社的大喇叭往全公社宣扬。我看,大概应该钉上块板儿,把地主富农都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郭云,你知道你这思想、你这套话是啥行为?”邱志国用更高的声调,同时配合着拍炕席的响声喊道,“你这是反对党中央的指示!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我得提醒你,你可得跟中央保持政治上的一致,要不然可要犯大错误呀!”
邱志国把话说到这儿,略微停顿了一下,老郭云也没有立即开口。古老的屋子里出现一阵沉默。
站在窗户外边、墙垛子旁边的邱方,根据以往的经验,猜想着此时此刻屋里边两位领导干部的神态。邱志国一定还没有穿上裤子,只是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一定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怒视着郭云;因不停地捣动牙齿,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对搭档多年的老伙计,这般顽固不化地钻牛角尖儿,一定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老郭云一定坐在炕沿边、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脸色通红,眼睛也是红的,死死地瞪着墙上的镜框、画儿,或是窗户;手里捏着已经灭了火的小烟袋,哆哆嗦嗦地不住地往下掉灰末子;脖子上像卧着几条大蚕似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本来就干瘪的胸脯,却用力地一鼓一鼓地把粗气从鼻孔挤出来。他或许已经不知不觉地蹲到椅子上。因为他每逢在邱志国面前动了气、吵起来、不服又不能不服的时候,就不敢正视邱志国,就粗脖涨脸,就像个被人拍打的皮球一样地跳来跳去,或是从椅子、凳子上跳上跳下……郭云那架势,极为可笑,也有点儿可怜。郭云并不是田成业,他不是㞞包。他跟社员发起脾气来也是很厉害的,不管老少他都敢骂,急了眼还用手代替嘴巴。除了地主和戴帽子的之外,好几个调皮的青年都挨过他的耳刮子。只有在邱志国面前,他不敢任性和放肆,有一回,小学学校的一位教师看到邱志国制伏郭云的情景之后,用一句文辞儿形容郭云的样子“好似困兽犹斗”!
沉默了一阵儿的屋子里,突然“扑通”一声响,那是郭云从椅子上跳到地上的声音,随即说:“我也该思想解放解放啦,说真心话,我怀疑你那个跟党中央保持一致的口号!”
“嗬,你解放得还真够水平!”邱志国用嘲弄的声调追问他,“请问,你怎么个怀疑法儿呢?”
老郭云回答说:“跟谁保持一致,好比是站队,喊向右看齐。得看准了排头才能站得整齐。你口口声声说跟党中央保持一致,你真把党中央的精神看准了吗?吃透了吗?依我看,咱田家庄这回改革,好多事儿又是一风吹、又是追时髦……”
“你摆出事实来!”邱志国吼一声。
“事实嘛……”老郭云声调低沉地说,“起码对巴福来这件事儿我就犯怀疑。党中央让给摘帽子,我们就给他摘了帽子,只要他守法,跟老百姓一样平等地过日子就罢了。咱们为啥还要另加码,玩新鲜花样儿,非给他特殊优待呢?田家庄结婚办喜事儿的人家多啦,你这书记咋就没有号召党员到别的人家去贺喜赴宴呢?难道这也是党中央号召的?这也是保持一致?你说说,咱听听!”
“哈哈哈……”邱志国大笑起来,“你呀,你呀,叨咕了半天,又转磨似的转了回来。就是对巴福来有成见,解不开疙瘩。你钻牛角尖儿,你就先去钻。我还跟过去一样,决不压服你。可有一件,在公开场所,你不能散布这些跟我不一致的话!”
“这我答应。我也得给你提个条件。”老郭云低声说,“田家庄试验了一年新章程,确实让少数人富起来了。可是,咱们不能扔下多数人不管哪。我跟老烈属、老科长想把何三这样一些没人力、没特殊本事的人联络到一块儿,搞个互助组式的组织,把生产、生活的事儿包起来,相互帮着办。要不然,他们没法儿活下去。我的条件是,你别限制我。”
邱志国沉吟片刻,说:“老郭云,我了解你。你想这么干,我也不拦挡。可我要提醒你。这样干,肯定不会有好结果。我自己不是从搞互助组到办农业社,再转成人民公社,整整干了三十年吗?回头看看吧,我吃了多少苦!我受了多少罪!简直像做了一场梦啊!咱们都老了,不能再凭着一股热情一片好心就干那号劳而无功、用竹篮子打水的事儿了。趁着身子骨还当家,还在台上掌着权,得干点儿扎扎实实的有实效、有实惠的事儿了。要不然,等到走不动、爬不动,没有了机会,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我不后悔。我铁了心啦!”郭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还想搞集体,一块儿奔日子。你应下我吧!”
“唉,好吧!你愿意往南墙上撞,我硬拦你也不合适。”邱志国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几个就悄悄地干,别嚷嚷,免得让上边知道了来干涉,又给我找麻烦,名称嘛,别叫什么互助组,怪难听的,好像又复旧了似的。对,我看报纸上有联合体这个词儿,你们就叫联产承包吧!我在前边等着你,等你回头,像过去那样……”
窗外的邱方听到这儿,心里不由得一热,紧接着又一沉一凉,身上打个哆嗦。他悄悄地离开窗前,退到二门外边,对那个已经刷完了牙、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的支书老伴儿说:“大婶,您一会儿告诉大叔,让他到公社汇报巴福来娶儿媳妇儿的事儿。”
支书老伴儿推辞说:“还是你自己告诉他吧,我要说不周详,他又得龇牙瞪眼地训我。”
“就一句话,有啥周详不周详的。我还有别的事儿,不等他啦。”邱方说罢,就朝大门外走。他的心里特别乱,想找个安静地方,把刚才听到的田家庄两位党、政领导干部一番各抒己见、各打主意的话,细细地思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