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媒介记忆的内在机制
媒介作为“人体的延伸”和人造之物,其运作为了满足人的需知和未知,必然也是人的主观意志的呈现。也就是说,媒介记忆其本质是人类个体记忆功能的一种延伸,如果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来对人类需求展开分析,那么媒介记忆显然也符合这一标准。
同时,从媒介生态学的观点来看,“媒介及其所处其中的社会类比成一种生物圈,并按照生物系统的方式理解媒介及其环境,同时也运用了生物生态学的一些研究方法”。这是研究者对媒介作为社会生态环境中媒介群落的一种研究假设,也就是说,媒介组织作为生态环境中的有机生物体与个体之于社会环境一样,同样经历着环境中的生存与竞争考验,同样面临着对生存、发展和进步的追求过程。因此,媒介记忆作为媒介生物有机体的功能组成部分,其对信息采集、编辑、存贮、提取的记忆过程,同样关乎其在整个生态环境中获得竞争优势与长久生存。
对媒介记忆与个人记忆的运作机制类比的想象,来源于哈布瓦赫群体记忆的理论基础,也来源于计算机科学领域对“全球脑”的想象。个体记忆中大脑通过神经元获取对外部信息刺激的感知与反应,那么媒介组织中的从业者就是媒介有机体中感知社会的最敏锐的神经,而媒介则成为社会记忆、群体记忆的储藏室。媒介作为记忆的主体,使得每一个媒介从业者就如同媒介大脑接触外部世界的感觉神经末梢,他们一方面按照媒介有机体在生态环境中的生存与发展需要去获取信息,另一方面也按照自己的价值与认知标准从社会刺激中获取信息,加工、制作成为文本,媒体的“守门人”再将文本信息进行选择性编辑和传播。
对于媒介记忆,我们可以依据记忆的层级将其分为浅层记忆和深层记忆、高层记忆和底层记忆(见表3-1);依据媒介记忆的内在机制可将其分为媒介浅层记忆、媒介深层记忆与媒介底层记忆(见图3-3)。其中,来自外部社会的刺激信息首先进入媒介的浅层记忆,随后其中极少数的某一部分进入媒介的深层记忆并常被提取与重现,而更小的一部分则被高度浓缩并提取成为媒介的底层记忆。
表3-1 媒介的层级记忆
图3-3 媒介记忆的内在机制
一、媒介浅层记忆
媒体日复一日、连续不断地生产和更新的媒介产品,首先形成的是媒介浅层记忆(短期记忆)。按照媒介生产周期不断被采集、遴选出来的新闻、娱乐信息产品传播给受众之后,在受众有限的时空中是短暂的、不停留的。报纸、期刊、广播、电视和新媒体不断刷新着自己的信息内容,就如同个体记忆中的短期记忆一般,形成一种即时的印象、感觉和思考,然后随即有新的信息填补进来,而旧的信息则消失在浩如烟海的社会信息之中。只有其中进入媒介浅层记忆的部分信息才能通过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两种渠道的转化进入媒介的深层记忆(长期记忆)和时空隧道,与古人沟通,同后代交流。
媒介的浅层记忆都来自于外部社会的信息刺激,但如同个体记忆并不是将所有的刺激信息转化成为感知进入记忆系统一样,即便是媒介的浅层记忆,也仅仅是对于外部信息的有限感知。人们总是看见自己想看见的,记住自己想记住的。记忆是主观的反应,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记忆选择差异,性别、教育背景、生活经历等都直接决定我们的感知与记忆。同样,媒介组织对外部社会的刺激的反应也是截然不同的。譬如,新闻媒体往往按照新闻价值的标准对信息进行遴选,那些不符合新闻标准的信息也就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它们的浅层记忆当中。影视媒体内容虽然未必都是对现实社会的客观反映,但也必然是按照能够为当下主流受众认同和接受的标准对素材进行选择与加工的。对于外界信息的感知差异,这既是由不同媒介组织自身特点与运作机制决定的,也是由不同媒介组织生存与竞争环境决定的。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即便媒介的浅层记忆拥有不同的筛选标准与加工机制,但浅层记忆所存贮的信息量依然是最为庞大的。不同领域的媒介从业者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进行记忆信息的编码与储存,不同媒介组织也都在按照自己的运作规律完成记忆信息的采集与加工。譬如,全国数千家报社每天各自完成数十个版面的信息生产;数百家的广播台、电视台每天24小时进行着内容生产;网络媒体的加入更使得媒介浅层记忆信息进入了难以估量的规模。这些海量信息中并不是所有的信息都具备永恒记忆的价值,更多的是在传播后的很短时间即被人们所遗忘。其实,记忆也需要遗忘,遗忘可以腾出空间,让值得记忆的东西进来。不可否认,海量的媒介浅层记忆是媒介一切记忆的基础与来源,是形成深层记忆与底层记忆的资料库。
二、媒介深层记忆
媒介深层记忆具有长期性、内隐性和累积性的特点。从物质层面讲,深层记忆是媒介浅层记忆的档案化、积淀化和历史化。媒介深层记忆意味着媒介产品从一种即时消费的信息产品演变成了一种具有社会价值、历史价值和研究意义的文献资料存贮档案。在精神层面,媒介周而复始的短期记忆生产和处理过程逐渐沉淀、累积进入媒介深层记忆之中,于是零散的、浅层的记忆信息被有组织地排列起来,形成了某种经验的或理论的复杂概念,或者说形成了一种“图式”和“框架”。因此,无论是物质层面的档案化的深层记忆还是精神层面的理论化的深层记忆,在以后的传播运作中,它们都会对新的媒介浅层记忆的激活、生产和创造构成影响,从而形成浅层记忆与深层记忆之间的互动过程,让信息内容更加丰富和饱满。
1.深层记忆的物质层面
在媒介深层记忆的物质层面,媒介的所有信息存在本身就是物质化的,文字信息是对语言的固化,磁带同样是对声音信息的固化,碟片或录像带则是对视频和画面的固化保存,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固化的信息就已经进入媒介的深层记忆当中。因为,记忆本身是一个完整运作的记忆系统,它是信息的编码、存贮、提取等一系列流程的组合,缺一不可。在媒介记忆的空间中,记忆的提取远不如个体大脑那般随意,一旦缺乏了记忆提取的索引,即便记忆被妥善存贮,也可能再也无法被人们所提取利用,毕竟在媒介海量的浅层记忆中漫无目的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因此,建立媒介记忆的“归档系统”(filing system)显得尤为重要。所谓归档系统,就是“模仿图书馆的两级系统(two-stage system)设计的:文档被放在档案柜里,每份文件根据名称、日期,或者类似标准进行分类。这样的系统使得及时提取信息成为可能”。但是,要建立这样的归档系统,意味着媒介需要付出额外的人力与经济投入。
与此同时,即便完成归档也并不意味着浅层记忆就已经完成向深层记忆的转化,媒介记忆的归档文件必须小心保存,否则这些记忆随时都会永久地丢失,而文档的归档系统更需要小心设置,对归档规则和索引的修改都有可能导致已经保存的文档陷入信息的汪洋大海中而难以寻找。更为重要的是,信息本身的价值决定了记忆能否进入媒介的深层记忆空间。因为,没有价值的记忆信息即便被归档、被妥善地保存,也可能永无重启之日,没有人再去提取它们,它们就如同幽暗密室中最黑暗的一角,存在但难以被触及。
2.深层记忆的精神层面
如果说深层记忆的物质层面中保存的是媒介记忆中的陈述性记忆(declarative memory)的话,那么深层记忆的精神层面里保存的则是媒介记忆的程序性记忆(procedural memory)。陈述性记忆“包含知识、事实、信息、想法——基本上包括任何能够用词语、图画或者符号进行回忆和描述的内容”。而程序性记忆则是指对技能的记忆,也就是记忆做事的方法和路径。程序性记忆“被用于获得、保持和使用知觉的、认知的和运动的技能”。
陈述性记忆与程序性记忆的区别非常明显,“陈述性记忆是外显地进行表征,并且是意识可以达到的;而程序性记忆则是内隐地进行表征,因此,也许意识不太容易达到”。例如,当我们在骑自行车或者游泳的时候,我们并不去思考该如何去做,但事实上这是一个调用程序性记忆的过程,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的技能,而这种技能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依然熟练地操作。
这里,媒介记忆当中的陈述性记忆与程序性记忆又有所不同,媒介的陈述性记忆是存在于媒介空间的,而程序性记忆只可能存在于个体的大脑之中。也就是说媒介从业者在完成大量浅层记忆活动的同时形成了一整套的程序性记忆,这种程序性记忆直接融入媒介从业者之后的工作当中,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图式”和“框架”,而这种“图式”和“框架”又是难以表达的。譬如,文稿的创作者习惯性地去敲击键盘完成信息内容的筛选、组织与连贯;电视片的剪辑者形成固定操作模式,将不同的画面拼接在一起,这一切都是调用程序性记忆的结果。可想而知,程序性记忆是与媒介浅层记忆的记忆过程相伴生的,浅层记忆的过程中产生程序性记忆,且不断加强和固化程序性记忆,而程序性记忆又反过来影响媒介浅层记忆的过程。
三、媒介底层记忆
从媒介生态学视角看,媒介生态位的记忆层级越低,信息内容就越趋于具体、微观和琐碎,底层记忆就越富有生机与活力;相反,媒介生态位的记忆层级越高,信息内容就越趋于抽象、宏观和齐整,高层记忆就越显得生气蓬勃。
媒介的底层记忆(核心记忆)承载着一个民族的价值观念和一种文化的基因密码,就如同个体记忆存贮于我们基因中的记忆信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记忆决定‘我们是谁’,而这其中绝大部分是由基因决定的,是基因决定了我们能成长为怎样的人,也决定了我们能适应怎样的自然规律”。媒介的底层记忆深处在媒介内在运作机制的最底层,决定了不同媒介具有不同的特点与功能,决定了不同媒介的外在表象和内在机制,使不同媒介能够适应社会的不同需要。当然,不同媒介也具有不同的浅层记忆与深层记忆的运作过程,内蕴着不同的媒介素养、专业精神和媒体愿景等抽象的核心信息。
1.文化基因“谜米”(meme)
英国社会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将这种植根于文化之中的类似于基因的文化传承称为“谜米”(meme)。而“谜米”显然不同于基因无偏差的复制,“谜米”是“当你模仿别人时,必然有某种东西从别人身上传递到你身上,而后,它又会从你身上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又从另一个人身上再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从而获得它自己的生命。这种在不同的人之间相互传递的东西,可以是一个观念、一个教诲、一个行为、一条消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显然是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概念,即“谜米”具体是什么很难下定义,它不可能像基因那样被具体地锁定、复制,甚至于画出图谱,我们很难指着人类生活中的某一部分说“这就是‘谜米’”。
同时,它又具体地存在于人们的每一个行为当中,每一次模仿的过程都不可避免地有“谜米”的存在和作用,它存在于人们的大脑之中,形成意识和影响。在苏珊·布莱克摩尔看来:“我们的思想大多是潜在的谜米,但如果我们不将这些思想表达出来,它们很快就会趋于消亡;每当我们说话时,我们都是在制造着谜米。”而谜米就如同生物体一样在竞争中获得生存,它们不断地进行着自我的复制,并阻止另一个谜米的复制,令其走向衰亡。显然,这种“谜米”的想象开辟了一种文化研究的新思路,帮助研究者透过人类文化行为本身,看到一种生物学的内在规律。
谜米到底是什么?按照谜米研究者的观点,“一个谜米应该被理解为是储存于一个人的头脑中的信息单位”, “是拷贝并记忆某一行为时,它们也必然发生的某种神经变化;是记忆神经网络中被激活了的和未被激活的突出集合体;是记忆的抽象产物”。同时,谜米又存在于所有的人造物当中,如书籍、电影、电视、图片、建筑等。
由此可见,谜米研究者所指出的是人类大脑记忆与外化记忆中那些固定不变的记忆内核,或者说所谓“谜米”也即人类社会的底层记忆。这种记忆在人与人之间传递,在人类智慧的产物中凝结,在传播与沟通中发扬光大,在时间的长河中发展与衰亡。
2.媒介的基因与谜米
媒介的底层记忆来源于文化研究中对“谜米”的关注,谜米的研究者参照了生物学中基因的观点,认为谜米显然是一种类似基因的文化内核,它可以在社会生态环境中彼此竞争,可以适应环境的变化,并完成自我的发展和进化。但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基因的谜米不仅在人与人之间、代与代之间传递和拷贝,其同样具有基因一般的建构与重建功能。人类的基因决定我们的性别、种族、体貌等诸多作为人的重要特征,谜米的基因同样可以起到建构和重建人类社会主体的作用。恰如历史学家所言:“只要我们对于过去的记忆犹在,那么我们很快就能在废墟上重建我们的文明;丧失了关于过去的记忆,那么,他们会面对自己创造物瞠目结舌,现代文明对我们成了无法理解的物资堆积。”
媒介的底层记忆恰如媒介的基因、媒介的谜米,存在于每一个媒介记忆的信息之中,如报纸、广播、电视等,所有的媒介产品中都有媒介底层记忆及其运动,它在媒介的浅层记忆与深层记忆中传递与复制,并决定着媒介记忆的不同特征。同时,运作于各个记忆单元中的媒介谜米综合形成媒介的底层记忆的整体,它是媒介运作的核心,是媒介自我认知和组织建构的依据和基础。旧媒介的消亡与新媒介的诞生,秉承的是媒介底层记忆的积累、传承与转化,即使假设中所有媒介在同一刻消失,我们依然可以依据媒介底层记忆重整旗鼓,建立新的媒介环境。
在这里,我们试图将媒介深层记忆理解为媒介的基因或媒介的谜米,但它显然不具备人类基因一般精准的复制与拷贝,不同的媒介、不同的管理者、不同的从业者造就出完全不同的媒介形态,即便这些媒介形态之间拥有共同点,也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是彼此的复制和模仿。同样地,与文化学者所构想的“捉摸不定”的谜米不同,媒介的底层记忆是实实在在的,是媒介运作的历史经验与传承,它们可以被具体到专业化的媒介教育当中,也可以是媒介从业者之间的交流与互通,甚至可以隔空较量或欣赏。简而言之,媒介深层记忆是一种具体的媒介认知,但它又伴随媒介当下的运作而不断发展变化。
从另一角度来看,孔子、老子作为物质的有形肉体,其物质基因已经被无限稀释,但是《论语》《道德经》作为已经固化的精神内容的媒介记忆,其精神基因或谜米却依然完美无缺。因此,将信息、知识和思想等精神内容通过符号固化、刻写在物质实体上,可以保证其内容基因或谜米在历史长河中的稳定性、经久性和完整性。对此,中国古代圣贤早有深思熟虑。“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立言”可以“不朽”。“立言”是将无形化为有形,将内容固化,就是重视书写传播和文字传播。韩愈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答张籍书》)魏裔介也认为:“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琼瑶佩语》)人世往而不返,传播进而无极。“立言”可以让我们的精神内容固化为基因和谜米,使我们成为精神的不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