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空间量标指演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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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源域

本节主要考察“大”“小”“长”“短”“宽”“窄”“厚”“薄”“远”“近”“圆”11个核心空间量标指和“高”“低”“深”“浅”“粗”“细”“周”“径”“方”“积”10个非核心空间量标指的隐喻源域。同时,将汉语空间量标指与对应英语空间量标指隐喻源域作对比[5],以探索两者源域的异同。

一 汉语标指源域

大体上,按汉语空间标指出现的时间层次排列,人体源域的标指出现最早,器物、建筑、农耕、自然物和行为源域的依次稍晚。这可能暗示了中国古人对于空间维度感知的先后顺序,以及各标指由近至远、由具体至抽象的形成过程。尽管核心空间量标指是空间表达的中心角色,但它们的源域却大多与人体无关,而只有最重要的标指“大”“长”与人体有关。其他的则与器物、建筑物、自然物等具体事物甚至行为有关。非核心空间量标指用于标志核心空间量标指之外的空间维度。它们的源域一般与人体无关,而多与建筑物、自然物、农耕和行为有关。非核心标指的来源比核心标指的少了人体、器物隐喻两种,这两种源域出现都较早。可见因非核心标指起源较晚,隐喻路径同时也表现出越来越抽象的倾向。

人体源域

汉语空间量标指词“大”与“长”与人体部位相关,这与空间语法所称人类由认识人体自身这个容器而向外拓展的路径相同。

大,与人体正面形象有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象人正立之形。”

长,与人的长发有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象人长发之形。”

器物源域

人体并不具备与“圆”和“短”相类的部分,古人以生活中常见人造器物来转喻,这两字起源于人类会制作器物之后。

圆,“员”为其初文,与鼎有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象鼎正视圆口之形。”

短,与箭有关。《说文解字》:“有所长短,以矢为正。”

建筑物源域

“宽”“厚”“高”“径”“方”,古人以建筑物来转喻。建筑物比人造器物跟人的距离稍远,这五个字的起源应在“圆”和“短”之后。

宽,与房屋有关。《说文解字》:“屋宽大也。”

厚,与墙有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会垣墉之厚意。”

高,与房屋有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象高地穴居之形。”

径,与小道有关。《说文解字》段注:“此云步道,谓人及牛马可步行而不容车也。”《玉篇》:“小路也。”《集韵》:“行过也。一曰直也。”岳麓书院藏秦简《数》已有“半径”术语,并有以半径求面积的算式,说明“径”在秦时已由人行步道转喻直径的意义。

方,与船有关。《说文解字》:“并船也。”段注:“并船为本义,编木为引申之义。又引申之为方圆,为方正,为方向。”“方”之并船义今字为“舫”。郭璞注《尔雅》:“舫,并两船。”《太平御览·卷七七〇》:“遂解舫为单舸。”

农耕源域

“周”借助农业生产现象表达,起源于农耕时代。

周,与种庄稼的农田有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象界划分明之农田,其中小点象禾稼之形。”甲骨文中多用于地名和国名,周边、周长义相对后起。

自然物源域

“厚”“大”“宽”“高”等可以进入“多X”格式表示绝对量,也可进入“X了多少”格式表示相对量。但其反义词“薄”“小”“窄”“低”一般只能进入“X了多少”格式用来表示相对量,这些表比较的标指意义稍微复杂,出现相对稍晚,借助自然物表达。“深”“浅”以水的上下易贯穿性表达,“粗”“细”为汉语特有的标指词,都借助于自然物表达。

薄,与树林有关。《说文解字》:“林薄也。”段注:“林木相近不可入曰薄。”又:“凡物之单薄不厚者亦无间可入,故引申为厚薄之薄。”[6]

小,与细微物有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以散落细微之点表示微小。”

窄,从“穴”,与洞穴有关[7]。《广雅》:“窄,陿也。”《龙龛手镜》:“窄,狭也。”

低,与山有关,本义为将要滑坡的山体。《说文解字》:“低,下也。从人氐,氐亦声。”又:“氐,至也,本也。”又:“氏,巴蜀名山岸胁之旁著欲落堕者曰氏,氏崩,闻数百里。象形,乀声。”段注:“小徐本有此二字[8],氐为本,故柢以会意。徐书无‘低’字。底,一曰下也。而‘昏’解云:‘从日,氐省。’氐者,下也。是许说‘氐’为高低字也。”又:“姓氏之字本当作‘是’,假借‘氏’字为之。姓者,统于上者也;氏者,别于下者也。”“氏”“氐”较早见于金文,“低”较早见于篆文。

深,有深浅义,与“穴”相关。《说文解字》:“深水,出桂阳南平,西入营道。”段注:“罙、深,古今字。有穴而后有浅深,故字从‘穴’。”

浅,与水有关。《说文解字》:“浅,不深也。”段注:“不深曰浅,不广亦曰浅。”

粗,与米之精粗有关。《说文解字》:“粗,疏也。”段注:“疏者,通也。引申之犹大也。故粗米曰疏。凡物不精者皆谓之粗。”

细,从糸,与丝有关。《说文解字》:“细,微也。”《广雅》:“细,小也。”

行为源域

“远”“近”从“辵”,以行走义表距离。如“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易经·系辞》)”。这与其他核心标指以形体形状、性质转喻或隐喻不同,是语言抽象化的一个表现。“远”“近”是相对后起的词汇。

远,从“辵”,与行走有关。《说文解字》:“远,辽也。”

近,从“辵”,与行走有关。《说文解字》:“近,附也。”

积,与庄稼、粮食堆积有关。《说文解字》:“积,聚也。”段注:“禾与粟皆得称积。引申为凡聚之称。”

二 英语标指源域

英语空间量标指词语的词源在目前各语言中做得也比较深入,往往追溯到原始印欧语与中古欧洲各语言。对英语标指语源和演变的探索,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印欧语标指的状况。而其他语言标指的词源和演变一般不如英语做得好,较少有可资利用的材料,所以本节选用英汉空间量标指词语进行对比,基本上代表了汉语与印欧语的大体状况。

根据《牛津英语词源词典》、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Merriam-Webster's Vocabulary Builder等辞书的描述,英语对应核心空间量标指大致有以下来源:英语中的“big”在14世纪初的英格兰北部方言中是“有力”“强壮”的意思,可能源自斯堪的纳维亚语,例如挪威语“bugge”就是“伟人”的意思。“long”,源自于原始印欧语的词根“del-”,语源不明。“round”一词可能源于拉丁语“rotundus”,意为“像一个轮子”“循环”“圆”。“short”可能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s)ker-”,意为“切”“被切断的东西”。“wide”可能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wi-”,意为“分离”“离开的”“一半”。“thick”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tegu-”,语源不明。“narrow”源于西日耳曼语“narwaz”,语源不明。“thin”源自原始印欧语词根“ten-”,为“伸展”义。“small”源自原始日耳曼语“smal-”,为“小兽”“小”的意义。“far”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per”,有“通过”“向前”与“超越”等义,语源不明。“near”源于原始日耳曼语“nekh-”,语源不明。

英语对应非核心空间量标指大致也是这几类来源:英语中的“high”在14世纪的英格兰北部方言中是“很高的高度”“身高”“显著升高”“崇高的”“尊贵的”“高级的”等义,源自原始日耳曼语“haukhaz”,可能与立陶宛“kaukar(山)”有关。“diameter”,源自于希腊语词根“dia-”和原始印欧语词根“me-”的组合,前者为“通过”“在整个”的意义,后者为“测量”的意义。“square”在13世纪中期是“直角测量工具”“木工矩尺”的意义,源于拉丁语词根“ex-”和“quadrare”的组合,前者为“得出”的意义,后者为“测方”的意义。“low”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legh-”,即“躺”的意义。“deep”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dheub-”,意为“深”“空心”,语源不明。“shallow”可能源于原始日耳曼语词根“skala-”,语源不明。英语中“周长”有“circumference”“perimeter”“girth”三个词语,“circumference”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s)ker-”与“bher-”的组合,前者意为“转向”“弯曲”,后者意为“忍受”“承担”。“perimeter”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per-”与“me-”的组合,前者意为“向前”“全部”,后者意为“测量”。“girth”源自原始日耳曼语词根“gher-”,意为“抓着”“围起”。英语中“面积”主要由“area”表达,可能与拉丁语“arere”有关,意为“变干”。“体积”主要由“volume”表达,源自于原始印欧语词根“wel-”,意为“转向”“旋转”。数学中的积“produce”由原始印欧语词根“per-”和“deuk-”组成,二者分别为“向前”“全部”和“导出”的意思。

英语中可考的空间量标指按隐喻源域类型可分为:

人体源喻:big(强人)。

器物源喻:round(轮子)。

自然物源喻:small(动物)、high(山)。

行为源喻:short(切)、thin(伸展)、wide(分离)、far(通过)、square(画方形)、diameter(测量)、low(躺)、circumference(承担)、perimeter(测量)、girth(围起来)、area(变干)、volume(旋转)、produce(引导)。

三 英汉源域比较

把可考的汉语与英语空间量标指源域列表,用“●”和“〇”分别代表汉语和英语存在该种源域,如表1-2所示。

表1-2 英汉空间量标指源域比较

续表

英语有可考来源的核心空间量标指包含人体、器物、自然物和行为四种隐喻源。与汉语相比,少了建筑物源域类型,但行为隐喻较多,汉语中自然物源域较多。英汉源域喻体也不尽相同。汉语中的“大”侧重于人体体形大小,英语“big”侧重于精神;汉语的“圆”象鼎口形,英语中则象轮子;汉语“小”用小颗粒表示,而英语则用小动物表示。英汉语核心空间量标指词源义可以定性为:大类相似,细节不同。

英语有可考来源的非核心空间量标指包含自然物和行为两种隐喻。与汉语相比,少了建筑物隐喻类型和农耕隐喻,行为隐喻较多,表现突出。英汉隐喻喻体也不尽相同。汉语中的“高”与房屋有关,而英语“high”可能与山有关。汉语的“积”为禾之堆积,而英语中的“produce”与“向前引导”有关。汉语的“粗”“细”,没有完全对应的英语空间量标指。英汉语非核心空间量标指词源义可以定性为:大类区别比较大,英语更重行为隐喻。可见,越是核心的标指,中英两种语言的语源越是接近;越是非核心的标指,中英两种语言的语源差距越大,类型越加多样化。

由英汉两种语言空间量标指隐喻源域比对可知,这些最基本的空间词语并非一定起源于人体。“大”和“长”外,其他标指的源域随起源时间变晚而与人体的关系越来越远。与之类同的情况是,空间量词也是典型的空间词语,它们的起源也并非全部来自人体隐喻。例如“丈”“尺”“寸”“步”“拃”“庹”“围”等固然取自于人体,但“里”“亩”“顷”“雉”等则与人体无关。英语也是这样,“feet(英尺)”“pace(步)”与人体有关;但“inch(英寸)”源自拉丁语词根“unus”,是“一”的意义;“mile(英里)”源于拉丁语“milia”,语源不详;“meter(米)”源自原始印欧语词根“me-”,是“测量”的意义。即日用量词与人体有关,而农耕量词和大尺度量词一般与人体无关,相对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