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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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这错不全在她,更多要怪她的母亲。
屋子里摆着一张她母亲的照片,凯蒂烦忧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摆在这儿,因为她不那么喜欢母亲。家里还有一张她父亲的照片,摆在楼下的大钢琴上。那是他当上皇家法律顾问时拍的,戴着假发,身穿长袍。就算这样他也没显得威风堂堂。他是个矮小、枯瘦的人,双眼疲惫,上唇过长,嘴唇又很薄。那个爱说笑的摄影师让他显得愉快些,但他只摆出一脸的严肃相。通常他下垂的嘴角和沮丧的眼神让他有一种忧郁气质,贾斯汀太太便觉得这让他显得公正威严,所以才从众多洗印小样中挑了这一张。但自己的那张照片中,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在丈夫被任命为皇家法律顾问、受邀进皇宫时穿的。一身丝绒礼服尊贵华美,长裙拖曳更显得仪态万方,头上插着翎羽,手捧鲜花,身子挺得笔直。她年届五十,身体纤细,胸部扁平,长着凸出的颧骨和一只外形姣好的大鼻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十分光滑,凯蒂一直怀疑就算她没染过,至少也做了精心修饰。她那对漂亮的黑眼睛十分灵动,是她最惹人注目的特征:当她跟你说话时,冷漠、毫无皱纹的黄脸上不安分的眼睛实在让人心烦意乱——先在你身上各部位间移来移去,再落到房间里的其他人身上,然后回到你这儿,让你觉得她在品评你,给你下结论,同时又留意着她周围发生的一切,而她说出的话跟她的所思所想毫无联系。
7
贾斯汀太太是个冷酷无情、善于操持、雄心勃勃、吝啬而愚蠢的女人,是利物浦一位律师的五个女儿之一。伯纳德·贾斯汀在北部巡回法庭工作时遇到了她。他年纪轻轻,前程光明,她的父亲说他大有作为,但他没有。他呕心沥血,勤奋肯干,但他刚愎自用。贾斯汀太太很是看不起他,尽管心里有苦,但她承认自己只能通过他才能出人头地,所以想方设法驾驭他按她的喜好行事。她苛责起来毫无怜悯之心,因为她发现当她想要他做什么却引得他反感,只要一直让他不得安生,弄得他筋疲力尽,他自然就会屈服。在她那边,她苦心培养可能用得上的人,巴结那些能给她丈夫提供讼案的律师,跟他们的妻子混得熟稔。她对大小法官及其夫人低三下四,又极尽奉承那些前途看好的政客。
二十五年来,贾斯汀太太从没有因为喜欢某人就邀请他到她家吃饭。她定期举办大型晚宴,但节俭吝啬跟她的野心一样顽强。她讨厌花钱,对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能像别人一样大肆排场,却只花上一半的钱。她的晚餐时间长,周到细致,且很节约,而她也从来都认为人们在吃饭聊天时并不知道喝的是什么。她把摩泽尔发泡白葡萄酒用餐巾裹起来,自以为客人们会当成香槟喝下去。
伯纳德·贾斯汀有家体面的事务所,虽说并不太大,而且很多开业比他晚的人,生意都远远超过了他。贾斯汀太太让他参选进入议会,选举开支由政党方面承担,但她的吝啬又出来阻挠她的野心了,她实在不舍得花钱讨好选民。由参选人出资组成的难以计数的竞选基金里头,伯纳德·贾斯汀的捐助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被击败了。若能成为议员的妻子,贾斯汀太太自然高兴,但现在落了空,她也能咬牙承受失望的结局。事实上,在丈夫参选后她接触了一些著名人物,这提升了她的身份,让她很是欣喜。她知道伯纳德永远进不了议会,但仍然要求他去拼争两三个遥不可及的席位。这样至少能赢得党内对他的感激之心。
但他仍是个低级律师,不少比他年轻的人都已经当上了皇室法律顾问。她觉得他也应该朝这个目标努力,否则就无望当上法官,在她这方面也说不过去,跟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一道赴宴使她痛苦不堪。但在这件事上她碰上了丈夫的倔强脾气,这是她多年来一直无法习惯的。他担心当上皇家顾问律师之后就没有事情做了。他跟她说,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但她反驳说只有头脑贫乏的人才拿谚语当挡箭牌。他提醒她,他的收入有可能减半——除此之外他已拿不出更能压倒她的论据了。但她就是不听,说他胆怯懦弱。她吵得他不得安宁,最后,他跟往常一样做出了让步。他申请担任皇家律师,很快就获准了。
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担任首席律师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接的案子也少。但他把自己的失望隐瞒下来,如果说怪罪妻子,那也是藏在心里的。他变得更沉默了,不过他在家里一向少言寡语,他的家人谁也没发现他身上的变化。他的几个女儿只把他当做收入的来源:
为了给她们提供食宿、衣物、度假和买这买那的钱,他就该做牛做马,一切再自然不过。现在,她们觉得是因为他的过错使进项大为缩减,对他一贯的冷漠之上又多了一层愤然的蔑视。她们从来没去扪心自问这个顺服的小男人有什么感受,他早早出门,晚上回家时换了衣服就该吃晚饭了。他对她们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因为他是她们的父亲,她们理所当然认为他就该爱她们疼她们。
8
贾斯汀太太有一种令人钦佩的勇气。她不让自己的社交圈子——那是她的整个世界——里面的任何人看出她因愿望受挫而苦恼无奈。她丝毫不改自己的一贯风格,通过精心筹划,她能弄出一桌与以前一样华丽的晚餐,并且带着久已养成的快活劲头会见朋友。她知道各种流言八卦,她所置身的社交场以此作为谈资。在很难闲聊起来的那些人中,她的作用格外重要。因为她从不会被时新的话题难住,能用合适的见解立刻打破尴尬的沉默。
现在看来,伯纳德·贾斯汀永远也当不上高等法院的法官,但他大概仍有希望谋得地方法院法官之职,最差也能弄到个殖民地的任命。这时她颇为满意地看到他当上了一个威尔士镇上的刑事法院法官。不过她已把希望寄托在她的女儿们身上了,只要她们的婚姻安排得好,也算弥补了她以前的种种不如意。女儿有两个,凯蒂和多丽丝。多丽丝相貌平平,身材粗笨,鼻子又长,贾斯汀太太觉着她能嫁给一个家境殷实、有正当职业的年轻人就不错了。
但凯蒂算是个美女,这一点在她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她长着一双深色的大眼睛,水一般清澈活泼,一头棕色的鬈发微微泛着红光,牙齿整齐,皮肤细腻。她的五官并不特别漂亮,下巴太方,鼻子很大,好在不像多丽丝的那么长。她的美丽很大程度源自青春年少,贾斯汀太太认为她要在春情萌动之初嫁人成婚。进入社交界,她的确艳惊四座:她的皮肤依然是她的至美之处,而她那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灿若星辰,那样动人,让你心中一惊,禁不住回视一眼。她天性快活可爱,乐于取悦他人。贾斯汀太太为此倾注了她的所有感情,那种严厉、称职而精打细算的亲情正是她擅长的。她抱着雄心勃勃的梦想:单是门当户对不是她的目的,她要让女儿的婚姻辉煌无比。
凯蒂从小受此熏陶,知道自己要出脱成一个美女,早就猜出她母亲的野心,这也符合她本人的欲望。自她横空出世,贾斯汀太太便点化神奇,让自己频频受邀参加舞会,使得女儿有机会遇到合适的人选。凯蒂很是成功,她既有趣又漂亮,很快就有十几个男人爱上了她,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而凯蒂对所有人都友好相待,小心翼翼不委身于任何一个。每个星期日午后,南肯辛顿的那间客厅就聚满了前来示爱的年轻人。但贾斯汀太太脸上带着那种赞许的冷峻笑容,注意到自己不费什么事就能让他们跟凯蒂保持距离。凯蒂跟他们卖弄风情,乐得从中挑拨离间,可一旦他们向她求婚——他们没一个不这样的——她便机智而又果断地回绝他们。
她的第一个社交季过去了,没有遇到完美的求婚者。第二年也是如此,但她还很年轻,还可以再等。贾斯汀太太跟她的朋友们说,女孩子不到二十一岁就结婚实在可惜。但第三年过去后,接着又是第四年。两三个从前的仰慕者再次求婚,但他们仍然一贫如洗。有一两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子来求爱,还有个退了休的印度文官,一位印度帝国二级爵士——可他都五十有三了。凯蒂继续参加各种舞会,她去温布尔登和洛兹贵族板球场,去爱斯科特赛马场和亨利市的赛船大会,她全然沉浸在享乐之中,但还是没有一个地位、收入都令人满意的人来求婚。贾斯汀太太愈发不安,因为注意到对凯蒂感兴趣的只有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了。她提醒女儿,再过一两年她就不会那么漂亮了,年轻姑娘可是时时都有。贾斯汀太太在家人的小圈子里说话直来直去,她刻薄地警告女儿,说她就要错过行情了。
凯蒂只是耸耸肩膀,觉得自己一直都这么漂亮,甚至更漂亮了,因为她四年来学会了如何穿着打扮,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如果她只为了结婚而结婚,那会有一打男孩子跳出来碰运气。合适的男人早晚会出现的。不过,贾斯汀太太更善于审时度势:漂亮女儿频频错过机会让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她只得稍稍降低标准,又掉头回到曾出于高傲而鄙视过的职业阶层,四处寻找年轻的律师或实业家,那种前途上让她感到放心的人。
凯蒂到了二十五岁仍然没有结婚,贾斯汀太太恼怒不已,时常对凯蒂甩上几句难听的话,问她还打算让她父亲养活多久。他付出了几乎难以负担的花费,就为了给她提供机会,可她还是抓不住。贾斯汀太太从来没想过,或许是她那让人难以接受的殷勤劲儿吓跑了那些人,她总是过于热情地怂恿有钱人家的儿子或爵位的继承人来家里做客。她把凯蒂的失败归结为愚蠢。随后多丽丝亮相了,她的鼻子还是那么长,身材糟糕,舞跳得也不好。在她第一个社交季她就跟杰弗里·丹尼森订了婚,他是一位富有的外科医生的独子,战争期间获封为准男爵。杰弗里将要继承这一爵位——从医获得的准男爵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感谢上帝,爵位终究还是爵位——总算是一笔不错的财富。
惊慌之中,凯蒂匆匆嫁给了沃尔特·费恩。
9
她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也从未真正在意过他。她记不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时何地,直到他们订婚后他告诉她那是在一次舞会上,是他的几个朋友带他去的。那时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如果她跟他跳过舞,也是因为她脾气好,有谁邀请都会欣然应允。一两天后在另一次舞会上他来跟她搭话,她根本不记得他姓甚名谁。随后她察觉到每次她参加的舞会都有他在,“你知道,我已经至少跟你跳了十次了,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她用一贯的说笑口气对他说。
他明显感到吃惊。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已经有人给你介绍了啊。”
“哦,可他们总是低声嘟囔着说。如果你压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丝毫不觉得吃惊。”
他微笑地看着她。他的脸很严肃,还带一点执拗,但他笑得很甜。
“我当然知道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没有好奇心吗?”
“跟大多数女人没什么两样。”
“那你没想过去问问别人我叫什么名字?”
她隐隐觉得好笑,纳闷为什么他认为她会有这种兴趣。不过她喜欢让别人高高兴兴,便带着灿烂的微笑看着他,眨一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如同树林下的一池露水,饱含迷人的友善之情。
“好吧,那你叫什么?”
“沃尔特·费恩。”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跳舞,他的舞跳得并不好,而且他好像也不认识几个人。她忽然觉得他可能爱上了她,但随即耸了耸肩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有些女孩子遇到每个男人都觉得人家爱上了自己,一直觉得她们可笑至极。但她还是稍稍留意起沃尔特·费恩,他的表现显然跟那些爱上她的年轻人不同。那些人大都向她坦陈爱意,都想吻她——很多人的确也这么做了。但沃尔特·费恩从不说她如何,也很少谈论自己。他相当沉默,这点她并不介意,因为她有很多话要说,看到自己说了什么幽默的话逗得他哈哈大笑也很开心。但他说起话来决不愚蠢,显然是生性害羞。大概他住在东方,现在是回来度假。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出现在凯蒂家在南肯辛顿的房子里。当时有十几个人,他坐了一会儿,不知何故有些不自在,不久就走了。她母亲过后问她那个人是谁。
“我也弄不清,是你请他到这儿来的?”
“是啊,我是在巴德利家遇到他的。他说在好多次舞会上都见过你,我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家里办招待会。”
“他叫费恩,在东方谋了个什么差事。”
“是的,他是个医生。他是不是爱上你了?”
“实话说,我不知道!”
“我觉得现在你总该看得出哪个年轻人是爱上你了。”
“就算他爱上我,我也不会嫁给他。”凯蒂轻蔑地说。
贾斯汀太太没有回答,她的沉默里带着深深的不悦。凯蒂脸红了,她知道母亲现在已经不在乎她到底嫁给谁了,只要能将她脱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