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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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她惊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他问道。

尽管关着百叶窗的房间很暗,他仍看清她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惊恐狂乱的表情。

“刚才有人动了动门。”

“噢,也许是阿妈吧,或者是哪个男仆。”

“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来。他们知道午餐后我总要睡上一会儿。”

“还能有谁呢?”

“沃尔特。”她压低声音,嘴唇颤抖着。

她指了指他的鞋,他连忙去穿。受了她的影响,他也紧张起来,显得笨手笨脚,偏偏鞋带又系得很紧。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只鞋拔子,又迅速披上一件宽大的晨衣,光脚走到梳妆台前。她留着一头短发,用梳子梳理一下蓬乱的地方,他随后也系好第二只鞋。

她把外套递给他。

“我怎么出去呢?”

“你最好等一等,我先瞧瞧外面,看看有事儿没有。”

“不可能是沃尔特,他五点以前不会离开实验室的。”

“那会是谁呢?”

他们这会儿压低声音说话。她浑身哆嗦着,令他意识到她一遇紧急情况就会晕头转向,不由得怪罪起她来。照现在看来,哪儿像她说得那么保险?她屏住呼吸,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对面是朝向走廊的几扇窗户,上面都有百叶窗,且一律上了插闩。他们看见白瓷球状把手在慢慢转动,走廊里没有脚步的声音。这种静静的转动看上去实在吓人。过了一分钟,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他们看见另一扇窗子的白瓷把手也鬼使神差地转动起来,同样悄然无声,让人毛骨悚然。凯蒂吓得丢了魂儿,张开嘴巴想要叫喊。他见势不妙,马上伸手捂住,把叫声闷在他的手指下面。

一片沉寂。她倚靠在他身上,膝盖颤抖着,他真害怕她会昏死过去。他紧皱眉头,咬着牙把她抱上床躺好。她面色苍白如纸。虽说他晒得黝黑,但两颊也是毫无血色。他站在她旁边,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个瓷把手,谁都没有说话。随后他看见她哭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样。”他不耐烦地低声说,“既然该着倒霉就认倒霉好了。咱们就厚着脸皮硬撑吧。”

她找手帕,他明白她要什么,便把她的手包递了过去。

“你的遮阳帽呢?”

“我放在楼下了。”

“唉,我的上帝!”

“我说,你得打起点儿精神。这人很可能不是沃尔特。他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呢?中午他从来不回家,对吧?”

“从来没有。”

“我敢拿随便什么打赌,刚才那个是阿妈。”

她朝他微微笑了笑。他那浑厚、亲切的声音让她定下心来,她拉过他的手,爱抚般地捏着。他耐心等她恢复镇静。

“听我说,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现在能起来到走廊看看情况吗?”

“我恐怕还站不住。”

“你这儿有白兰地吗?”

她摇摇头。他眉毛一皱,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愈发感到急躁不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突然间她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要是他一直站在外面呢?”

他勉强笑了笑,说话时仍保持着那种柔和、令人信服的语调,并对其效果深信不疑。

“不会的。拿出点儿勇气来,凯蒂。怎么可能是你丈夫呢?如果他进了屋,看见一顶没见过的遮阳帽放在厅里,上楼又发现你的房门紧锁,他一定会吵吵嚷嚷的。刚才肯定是哪个仆人,只有中国人才那样拧把手。”

她渐渐恢复了常态。

“就算是阿妈也够让人不舒服的了。”

“给点儿钱她就闭嘴了,必要的话我再拿上帝的那一套吓唬她。政府职员没有多大优势,但你想办什么事情的话还是能办到的。”

他说得肯定在理。她站起来,转身向他伸出手臂;他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那如醉如痴的感觉近乎痛苦。她太爱他了。他放开她,她随即走到窗边,拉开插闩,稍稍打开百叶窗往外看,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溜进走廊,往她丈夫的更衣室里瞧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起居室,两间屋子都空空如也。她返回卧室,朝他招了招手。

“没人。”

“我觉得整个就是一场错觉。”

“别笑,我可吓得要死。去我的起居室坐一会儿,我去穿上长袜和鞋子。”

2

他按她吩咐的做了,五分钟后她又回到他这儿。他正抽着一根烟。

“我说,能给我来点儿白兰地加苏打水吗?”

“好的,我这就按铃。”

“看样子,这件事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

他们默默等着男仆应答。她随后做了吩咐。

“给实验室打个电话,问沃尔特在不在。”过了一会儿她说,“他们听不出你是谁。”

他拿起听筒,要了一个号码。随后他询问费恩医生在不在。他又把听筒放下。

“他午饭后就不在了,”他告诉她,“问问仆人他回来过没有。”

“我可不敢。他要是回来过我却没有看见,这也太可笑了。”

男仆送来饮料,汤森喝了起来。他问她是否也喝一点儿,她摇了摇头。

“如果刚才是沃尔特的话,那该怎么办?”她问。

“或许他并不在乎。”

“你说沃尔特?”她的声调充满怀疑。

“我一向觉得他非常腼腆。你知道,有些男人经受不起大吵大闹,他很清楚闹一场丑闻不会有任何好处。我丝毫不认为刚才是沃尔特,但就算是他,我也觉得他不会怎么样的,我认为他会装作没这回事。”

她仔细想了一会儿。

“他非常爱我。”

“哦,那就更有好处了,你可以说服他嘛。”

他向她投去迷人的微笑,那正是她无法抗拒的。笑容发自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慢慢扩展到他那轮廓匀称的嘴巴上。他有一口小巧、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这一抹微笑极其感性,足以让她的心在身体里融化。

“我倒不怎么在乎,”她说,一下子欢喜起来,“因为这很值得。”

“都是我的错。”

“那你为什么来呢?看见你的时候我很吃惊。”

“我实在忍不住。”

“哦,亲爱的。”

她稍稍靠近他,亮闪闪的黑眼睛热情地凝视着他,双唇渴望地微微张开,他随即伸出胳膊搂住她。她迷醉一般地叹出口气,投入他怀抱的庇护之中。

“有我在,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他说。

“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真希望我能像你让我快乐那样,也让你快乐。”

“现在你不害怕了?”

“我讨厌沃尔特。”她回答说。

他不知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便吻了吻她。她的脸十分柔嫩,紧贴着他的脸。

这时他抓起她的手腕。她戴着一块小巧的金表,他看了一下时间。

“你知道现在我该做什么吗?”

“开溜?”她笑着说。

他点点头。她一下子跟他贴得更近了,但察觉他去意已定,便放开了他。

“你如此怠慢你的工作,真丢人。快点儿走吧。”

他从来抵不住调情的诱惑。

“看来你恨不得赶紧把我打发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知道我不想让你走。”

她的回答微弱、低沉,很是认真。他附和着笑了几声。

“你那漂亮的小脑瓜别再为我们这位神秘访客烦恼了,我敢肯定是阿妈,就算有什么麻烦我也保证帮你摆脱掉。”

“你是不是很有经验?”

他露出愉快自得的笑容。

“那倒不是,但说句自我恭维的话——我肩膀上这颗脑袋还算好使。”

3

她来到走廊,目送他离开房子。他朝她挥挥手。这样望着他,令她的心怦怦直跳。他四十一了,但身材柔韧,走起路来如少年一般轻盈。

走廊遮在阴影里,她心境闲适,慵懒地闲逛着,胸中充溢爱的满足。他们的房子位于欢乐谷,坐落在山的一侧,因为负担不起条件更好、也更昂贵的山顶住宅。不过她很少留意那蓝色的海和港口拥塞的船只,一门心思想她的情人。

当然,他们下午做的那种事十分愚蠢,但如果他想要她,她哪还顾得上慎重小心?他在午饭后来她这儿已有两三次了,都是赶着天气正热、没人愿意外出的时候,就连男仆也没见过他来来去去。在香港什么都难,她讨厌这座中国城市,一走入域多利道,看到他们惯常见面的那栋脏兮兮的小房子就令她紧张。那是一家卖古董的店铺,四下坐着的中国人盯着她看,让人很不舒服;她讨厌那个老头子的媚笑,他带她到店铺后面,摸黑走上一截楼梯。他把她引进一个霉臭发闷的房间,墙边那张大大的木头床让她不寒而栗。

“这简直太恶心了,你不觉得吗?”她第一次在那儿跟查理见面时对他说。

“你进来以后就不同了。”他回答。

不错,等他把她揽在怀里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忘掉了。

唉,只可恨她不自由,他们两个都不自由!她不喜欢他的妻子。凯蒂游移不定的思绪这会儿落到了多萝西·汤森身上。真是不幸,竟然叫多萝西这么个名字!一下子就透露了年龄。她少说也有三十八岁,但查理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他当然没把她放在心上,他烦她烦得要死,但他是位绅士。凯蒂带着爱意的讽刺笑了笑:他就是这样,又傻又老派;他可能对她不忠,但决不容许自己嘴里说出任何蔑视她的话。她是个高个头的女人,比凯蒂要高,不胖不瘦,长了一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她怎么看都算不上漂亮,只是因为年轻才显得有那么点儿可爱;她容貌姣好但并不出色,一对蓝眼睛也十分冷淡。她的皮肤让你不想再看第二眼,脸颊也黯淡无光。她穿得就像——嗯,倒也合乎她的身份——一个香港助理辅政司的太太。凯蒂笑了,轻轻耸了耸肩膀。

当然没人否认多萝西·汤森的嗓音听上去令人愉快,她是位出色的母亲,查理总是说起她这一点,她就是凯蒂母亲所说的那种娴淑女性。但凯蒂不喜欢她,不喜欢她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去她那儿喝茶吃饭时她待你的那种礼貌劲儿实在让人恼火,因为你能明显感觉到她是多么不把你放在眼里。事实是,凯蒂觉得,除了她的孩子她什么都不关心:两个男孩在英格兰上学,另外还有一个六岁的男孩,她准备明年把他带回英国去。她的脸就是一张面具,笑脸迎人,彬彬有礼,说起话来合乎身份,但她的一番热忱却让你深感疏远。她在殖民地有几位密友,一个个都非常仰慕她。凯蒂纳闷汤森太太是不是认为她的出身太普通了,不禁脸红起来,但说到底多萝西也没什么理由盛气凌人。她的父亲的确当过殖民地总督,在任时自然尊贵体面——你一走进某个房间,所有人便起身致意;你乘车经过时,男人们也一个个为你摘下帽子——但还有什么比一个退了休的殖民地总督更微不足道的呢?多萝西·汤森的父亲住在伯爵府区的一个小房子里,靠养老金度日。受邀去这种地方做客,定会令凯蒂的母亲觉得无聊至极。凯蒂的父亲伯纳德·贾斯汀是个皇家法律顾问,毫无疑问,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当上法官。反正他们是住在南肯辛顿。

4

凯蒂随自己的丈夫来到香港后,发现自己很难接受眼前的现实——她的社会地位由她丈夫的职业所决定。当然大家对他们都很友善,两三个月内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外出参加聚会。他们去总督府吃饭时,总督还把她当成新婚的妻子对待。但她很快就明白作为政府聘请的细菌学家的妻子,她几乎没什么地位,这让她很气愤。

“简直太荒谬了。”她跟她的丈夫说,“唉,这儿简直找不出一个值得让人请到家里待上五分钟的人。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请他们任何人来我们家吃饭的。”

“你不该为这事儿心烦。”他回答,“你知道,这其实并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了,只能说明他们多么愚蠢,但说来也挺滑稽,想一想在伦敦我们家里常来的那些人,可我们在这儿却被人视如粪土。”

“从社会的角度看,研究科学的人跟不存在似的。”他笑了笑。

她现在知道了,但她嫁给他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

“我还不知道被半岛东方轮船公司代理邀请吃午饭会让我这么开心。”她说,干笑了几声,省得让自己的话显得过于势利。

也许他看出她故作轻松的后面暗藏责备,他拉起她的手,小心地握住。

“我非常抱歉,凯蒂宝贝,但别让这事儿再折磨你了。”

“哦,我不会让它把我怎么样的。”

5

下午的那人不可能是沃尔特,一定是哪个仆人,反正没什么要紧的。中国仆人什么事情都知道,但他们管得住自己的舌头。

一想起当时那白色的陶瓷把手慢慢转动,她的心跳就会加快,他们不能再那样冒险了。最好还是去古董店,就算有人看见她进门也不会怀疑什么,他们在那儿绝对安全。店铺主人知道查理是谁,他不会傻到去招惹一个助理辅政司。只要查理爱她,其他还要在乎什么呢?

她转身离开走廊,又回到了她的起居室,往沙发上一躺,伸手去取香烟。她的眼睛瞥见一本书上放着一张字条,她打开,字是用铅笔写的。

亲爱的凯蒂:

这是你想要的书,我正打算把它送来的时候遇到了费恩医生,他说他经过家门,可以顺便捎过去。

V.H.

她按了按铃,男仆进来后她问是谁、什么时候把书送来的。

“是老爷带回来的,太太,在午饭后。”他回答说。

这么说是沃尔特了。她立刻往辅政司办公室打了通电话找查理,把刚刚弄清的情况告诉他。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我该怎么办?”她问。

“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咨询会,恐怕现在没空跟你说话。我的建议是稳坐不动。”

她放下听筒,明白他那儿不只他一个人,一时觉得实在无法忍受他那些公务。

她又坐下来,靠在一张桌子旁,两手托着脸,苦苦思索着眼下的形势。当然,沃尔特可能只是认为她正在睡觉,她完全有理由锁上自己的房门。她使劲儿回想当时他们是不是在说话,他们当然不会大声说话。还有那顶帽子,查理简直是疯了才把它忘在楼下。但为这个怪罪他也没有用,这么做很自然,而且也说不上沃尔特注意到了没有。他可能来去匆匆,把书和字条放下就赶赴某个跟工作有关的约会了。但奇怪的是他竟会试着开门,然后又去动那两扇窗户。如果他以为她睡着了,就不太可能再去打扰她。她简直愚蠢透顶!

她抖了抖身子,心里又感到每当想起查理时都有的那种甜蜜的痛苦。这一切是值得的,他说过会跟她守在一起,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也好……沃尔特要是想大吵大闹,那就随他便吧。她有查理呢,她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也许最好就是让他知道。她从来都没把沃尔特放在心上,自从她爱上查理·汤森,顺从她丈夫的爱抚只让她感到厌烦无聊。她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反正他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如果他指责她,她就否认。如果到了否认不了的地步,她就索性把真相甩给他,他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