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林闲是被一阵钻心刺骨的寒意冻醒的。
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缝隙里一点一点渗出来的冰渣子,缓慢而固执地侵蚀着每一寸感知。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得像蒙了层劣质的毛玻璃,好半天才聚焦。入眼是低矮、压抑的房梁,粗陋的原木被经年的烟火气熏得乌黑发亮,边缘结着厚厚的蛛网,一只肥硕的灰蜘蛛正慢条斯理地修补它昨夜被风扯破的陷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劣质灵谷粥的寡淡焦糊味、汗臭、霉味,还有墙角隐约飘来的……夜香桶的“芬芳”。
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早已失去韧性的枯草,硌得骨头生疼。一件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短褐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冷风顺着破洞嗖嗖地往里钻。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蜂群,嗡嗡作响,杂乱无章地撞进脑海。
林闲……青云宗……杂役弟子……修真界……
还有,那浩瀚无垠、冰冷孤寂的仙界。那高踞九天之上、俯瞰亿万星辰、执掌生灭轮回的……仙帝之位。以及最后那场席卷诸天、崩碎万道的惨烈厮杀,那几乎将他神魂都彻底湮灭的致命偷袭……
剧烈的头痛像一把生锈的钝锯,来回切割着他的神经。林闲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按太阳穴,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仅仅是抬起一寸,便牵动全身筋骨一阵酸软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旧的麻衣。
他猛地顿住动作,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腐朽与尘埃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
是了。
他活下来了。
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
为了躲避那些不死不休的仇敌,也为了彻底逃离那个充斥着权谋、背叛与永恒孤寂的位置,他耗尽了最后一点本源,以无上秘法将自身那足以焚山煮海、颠倒乾坤的浩瀚仙帝修为,强行封印了九成九!剩下的微不足道的一丝,也死死锁在道基最深处,一丝气息都不敢外泄。
现在的他,从里到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根骨奇差、体内连一丝可怜灵力都运转不畅的——青云宗底层杂役弟子,林闲。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意识最深处,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
躺平!当条咸鱼!
什么仙帝荣光,什么大道争锋,什么长生不死……通通见鬼去吧!他现在只想找块能晒到太阳的暖和地儿,安安静静地躺着,把过去亿万年的劳心劳力都睡回来!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驱散了残留的头痛和身体的虚弱。林闲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冰冷的土炕上挪了下来。双腿虚软得直打晃,他扶着粗糙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挪地蹭到那扇破旧的木门边,用力推开。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门外是一个狭小的土院,几间同样破败的土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院墙低矮,豁口处处。此刻,天色微熹,稀薄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子的感觉。
林闲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院墙的东北角。
那里,有一小片被低矮院墙和隔壁土屋夹角无意中圈出来的地方。一捧枯黄的、半腐烂的草席,被人随意地丢在那里。而此刻,几缕稀薄的、带着微弱暖意的晨光,正斜斜地落在那片草席上,形成一小块模糊的光斑。
那就是他的“洞天福地”!原主记忆里,每天只有清晨这不到一个时辰,阳光能艰难地越过重重障碍,短暂地光顾这个角落。对杂役院的底层弟子们来说,能在早春这冻死狗的天气里,抢到这片有阳光的草席,蜷缩着打个盹,就是一天里最奢侈的享受。
林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是咸鱼对温暖最本能的渴望!什么仙帝气度,什么无上威严,在这一刻统统喂了狗。他几乎是凭着身体残留的本能记忆,以一种和他此刻虚弱状态极不相称的、饿虎扑食般的速度,踉跄着冲向那个角落!
近了!更近了!
那模糊的光斑带着诱人的暖意,那腐朽的草席此刻在他眼中就是九天云锦织就的软榻!
就在他离那片草席仅剩一步之遥,枯瘦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抹微暖的瞬间——
一只沾满了泥污、鞋帮子都快开线的厚底布靴,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啪叽”一声,结结实实地踩在了那片珍贵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草席上!不止如此,那只脚还极其恶劣地碾了碾,枯草发出令人心碎的断裂声。
“哟呵!林闲?你这废物骨头倒是够硬啊,昨天挑粪摔粪坑里居然没淹死你?命还挺大!”
一个粗嘎刺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恶意的声音,像破锣一样在林闲头顶炸开。
林闲的动作猛地僵住,保持着弯腰伸手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面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一身杂役短褐被他虬结的肌肉撑得鼓鼓囊囊,几乎要爆开。一张方脸上横肉堆积,小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凶戾的光。他叫王莽,是这杂役院一霸,仗着有几分蛮力,又跟外门某个管事沾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平日里欺男霸女,克扣同门月例,坏事做尽。原主这具身体的主人,没少受他欺凌。
王莽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林闲,像在看一团肮脏的垃圾。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露出满口黄牙,伸出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闲的鼻尖上:“看什么看?没死透的废物!这片草席,爷爷我今天征用了!滚一边去!还有,昨天摔坏的粪桶,算你头上,今天挑完夜香,去后山给我砍十担灵柴回来!少一根,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唾沫星子带着隔夜的馊臭味喷在林闲脸上。王莽身后的阴影里,还跟着两个獐头鼠目的跟班,此刻也抱着膀子,发出“嗤嗤”的讥笑声,眼神像黏腻的毒蛇,在林闲身上爬来爬去。
林闲的目光,却越过王莽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死死地钉在那只踩在草席上的脏靴子上。
他仅有的、微弱的、咸鱼的温暖……被这只臭脚……无情地践踏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沉寂亿万年的火山底,最深处滚烫粘稠的岩浆,被这粗暴的一脚猛地搅动了一下。那不是愤怒,不是仇恨,甚至不是屈辱。那是一种……被蝼蚁打扰了安眠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极其纯粹的……烦!
烦透了!
亿万年的厮杀算计,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想晒会儿太阳,怎么就这么难?!
王莽见林闲非但不滚,反而死死盯着自己的脚,眼神空洞得吓人,顿时觉得权威受到了莫大的挑衅,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妈的!聋了还是哑巴了?给脸不要脸!”他怒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呼风声,狠狠朝着林闲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扇了过来!这一下要是扇实了,以林闲现在这风都能吹倒的身体,脑袋非得在脖子上转上几圈不可!
劲风扑面,刮得脸颊生疼。
就在那粗糙、散发着汗臭和劣质烟草味的手掌即将印上林闲面颊的千分之一刹那——
林闲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头甚至都没完全抬起来。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丝模糊不清的呓语,带着浓重的、被强行打断睡眠的极度不耐:
“…烦死了…”
声音低哑,轻飘飘的,仿佛只是梦中的一句嘟囔。
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极其诡异地捏住、拉长、扭曲!
王莽那张狰狞凶恶、写满了“打死你个废物”的脸,在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猛地剧烈扭曲、变形!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骇和茫然,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光芒万丈的爆发。
只有一种沉闷到令人心脏骤然停跳的、仿佛巨灵神狠狠一跺脚,大地深处发出的沉闷轰鸣!
“轰隆——!!!”
王莽整个人,连带着他身后那两个正抱着膀子狞笑的跟班,就像三颗被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的烂西瓜!
一股沛然莫御、无法抗拒、完全超越了物理法则的恐怖力量,从他们立足之地凭空爆发,如同大地张开了贪婪的巨口!
“噗——!”
“呃啊——!!”
“救——!!”
三声短促到极致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剧痛的惨叫戛然而止!
尘土碎石如同喷泉般猛地向上激射!
整个狭小的杂役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旁边土屋屋檐上经年的积灰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烟尘弥漫,呛人口鼻。
林闲下意识地抬起破麻衣袖口,挡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尘土。等到尘埃稍微落定,他才慢吞吞地放下袖子,揉了揉依旧有些酸涩发胀、根本没睡醒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刚才王莽站立的地方。
那片他心心念念的、带着阳光的草席……没了。
被一个巨大的、边缘极其光滑的、深不见底的圆形坑洞彻底取代。
坑洞直径约莫一丈,深……目测至少三丈有余!坑壁光滑得像被最精密的法器瞬间切割过,泛着一种诡异的釉质光泽。
坑底,王莽和他的两个跟班以一种极其怪诞、扭曲的姿态“镶嵌”在坚硬如铁的地层深处。王莽在最上面,只剩下一个光溜溜、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脑袋露在外面,脖子以下的身体被硬生生“拍”进了土石里,严丝合缝,仿佛他天生就长在这坑里。他翻着白眼,口鼻歪斜,涎水和血水混合着顺着下巴往下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彻底昏死过去。
他身下,两个跟班的脑袋也冒出来一点点,同样是进气多出气少,脸上定格着死前最后一刻那无法言喻的极致恐惧。
三颗脑袋,在深坑底部排成一排,像三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沾着新鲜泥巴的……奇形怪状的土豆?或者是什么别的、难以名状的玩意儿。
清晨那几缕稀薄的阳光,此刻正好斜斜地照进深坑,不偏不倚地落在王莽那颗光溜溜、布满惊恐和污秽的脑袋顶上,给他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滑稽的、金灿灿的光晕。
整个世界,死一般寂静。
风,仿佛都凝固了。
院子里其他几个早起的杂役弟子,有的端着缺了口的破碗,有的提着空水桶,如同被最上乘的定身术点住,僵在原地,化作了表情各异的石雕。他们张着嘴,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盯着院角那个突兀出现的深坑,以及坑底那三颗沐浴在“圣光”下的脑袋,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见了鬼!不,是见了比鬼还恐怖一万倍的东西!
一个端着碗的杂役,手一哆嗦,那破陶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的声响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这一声脆响,如同解开了某种魔咒。
“妈呀——!!!”
“鬼!有鬼啊!!”
“杀…杀人了!不!拍…拍进地里了!!”
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云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几个杂役弟子如同受惊的兔子,丢下手里的东西,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朝着院门疯逃而去,仿佛背后有洪荒巨兽在追赶,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整个杂役院,除了深坑里三个“人形盆栽”微弱的呻吟,只剩下林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坑边。
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
他低头,看了看深坑里那三颗沐浴在“晨光”下的脑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下意识抬起来、似乎想“挡”点灰尘的、枯瘦的、属于杂役林闲的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带着一种刚睡醒的呆滞,抬起手,揉了揉自己乱糟糟、沾着草屑的头发。
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表情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睛里,残留着浓浓的、被打扰了晒太阳的、茫然又无辜的……困倦。
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我的草席……我的阳光……我的咸鱼梦……怎么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