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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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驿道残碑

朔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张十三佝偻着背,紧紧攥住阿禾冰凉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无边无际的灰黄里。自被那场裹挟着绝望与疯狂的流民潮冲散又侥幸寻回阿禾后,两人已在这片被战火犁过数遍的旷野上挣扎了三天。饥饿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气力。

脚下的路早已荒芜,被枯草和浮土覆盖,只余下一点模糊的、高出地面的硬实轮廓,顽强地指向北方。这是驿道。帝国的血脉,如今已干涸朽坏,徒留一道无人凭吊的伤痕。

“阿禾,再撑会儿。”张十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孩。阿禾小脸冻得青白,嘴唇干裂,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依旧睁得很大,映着这片死寂的荒原。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像只沉默而坚韧的幼兽。

视野尽头,一片低矮坍塌的土黄色轮廓,突兀地刺破了单调的地平线。张十三的心猛地一抽,脚步下意识地加快,几乎拖着阿禾向前奔去。那轮廓,那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格局——哪怕只剩断壁残垣,他也认得出来!

驿站!

离得越近,那股混合着焦糊、腐败和浓重血腥的恶臭便愈发刺鼻,霸道地钻进鼻腔,令人作呕。终于站在了这片废墟前,张十三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钉在了原地。

没有预想中紧闭的门扉和警惕的岗哨,只有一片狼藉的死亡。夯土的围墙垮塌了大半,露出里面烧得漆黑的房梁骨架,如同巨兽狰狞的肋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空。那面曾经象征帝国威严、标明驿站编号和里程的木牌匾,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残骸,斜插在倒塌的门楼废墟里,字迹早已无法辨认。几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旗杆,光秃秃地杵着,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阿禾小小的身子明显绷紧了,本能地向张十三身后缩去,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

张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腐臭的冰冷空气直灌肺腑,激得他一阵呛咳。他强迫自己迈开沉重的双腿,跨过倾倒的门槛,踏入了这片属于他昔日世界的坟墓。

院子里的景象更令人窒息。几具早已冻僵、发黑的尸骸,以一种扭曲痛苦的姿态凝固在灰烬之中。有的蜷缩在墙角,有的匍匐在通往马厩的石板路上,还有一具,半个身子探进了烧塌的灶房。他们身上的驿卒号衣破败不堪,残留着刀劈斧砍的痕迹和干涸发黑的血污。几只饥饿的寒鸦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上焦黑的梁木,发出粗砺难听的聒噪,冰冷的眼珠盯着下面的闯入者。

张十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青黑面孔。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胖伙夫老周,如今只剩半张焦糊的脸朝着天空。那个跑得最快、总爱吹嘘自己腿脚的小六子,一条腿不自然地反折着。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搓,邢州驿站那冲天的火光和凄厉的惨叫又一次撕裂记忆的痂壳,血淋淋地涌了上来。胃里一阵翻搅,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压住那股呕吐的欲望。

“嗬…”阿禾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小手突然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张十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他脚边不远处的灰烬里,半掩着一小截物件。他蹲下身,拨开冰冷的浮灰和炭屑。

是一小截铜铃铛。铃身被熏得乌黑,撞舌早已不知去向,边缘还残留着半截断裂的皮绳。驿站里驿马脖子下悬挂的铜铃!这清脆的声响,曾是他生命里最熟悉的节拍,催促着八百里加急,也标记着每一次平安抵达的喘息。如今,它冰冷、残破、喑哑,躺在同袍的血与灰里。

张十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铃铛冰冷粗糙的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曾属于活物的震动。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这驿站的废墟,沉沉地压了下来。他闭上眼,驿道上奔马如雷、驿站中人声鼎沸、号令清晰的画面在脑中鲜活,与眼前的死寂形成残忍的对比。昔日帝国的命脉,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无声的尸骸。

不!他猛地睁开眼。不能沉沦。活下去,把东西送到!这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冰冷的废墟中重新燃起。他强迫自己转动起驿卒的本能。

目光锐利地扫视这片废墟。马厩,半塌,几根烧焦的拴马石柱孤零零立着。他走过去,蹲下身,手指仔细地拂过石槽内壁。厚厚的、干枯板结的青苔下,槽底深处似乎有些异样。他用力刮掉那层覆盖物,指腹触到了几道清晰的、被重物反复拖拽摩擦出的深深刻痕!是沉重的马鞍铁蹬留下的印记,而且不止一次。看这磨损的深度和方向……是驿马被强行、反复拖离时挣扎蹬踏所致!

张十三的心沉了下去。叛军不仅杀人,还抢走了所有驿马。这是要彻底掐断这条信息通道。

他直起身,转向西侧那排半塌的驿卒房舍。目光落在其中一间门框被烧得只剩半截焦木的屋子。那是驿丞老吴的签押房兼住处。他记得很清楚,老吴床下有个暗格,有时会藏些应急的干粮和火折子。

他拉着阿禾,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瓦砾和可疑的深色污迹,走进这间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尸臭的屋子。里面更是一片狼藉,桌案翻倒,文书散落一地,大多已成灰烬。张十三凭着记忆,挪开几块塌落的土坯,露出下面烧得发黑的地面。他跪下来,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仔细摸索,一寸一寸地探查。

没有。只有一片硬实。暗格的位置空了?被发现了?还是自己记错了?一丝焦虑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阿禾又扯了扯他,小手指向屋子角落那个巨大的土灶。灶膛口被烧塌的土块半掩着。阿禾的眼睛亮亮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探寻。张十三心中一动,走过去,费力地搬开几块沉重的土坯,露出黑黢黢的灶膛口。里面塞满了厚厚的灰烬。

他伸手进去,忍着那刺骨的冰凉和污浊,在灰烬深处摸索。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样的硬物,似乎不是完全燃烧的柴炭。他小心地拨开周围的灰,慢慢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小片尚未燃尽的纸张残片。边缘焦黑蜷曲,但中间一小块区域还残留着墨迹,被烟灰和油脂浸润得有些模糊。张十三屏住呼吸,凑到从破屋顶漏下的一点微光里,仔细辨认。

“……灵昌……渡……焚舟……”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中。后面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印记轮廓,但已无法看清具体纹样。

灵昌渡!那是黄河上一个重要的官渡!叛军焚毁了渡船?这残片上的信息,与邢州驿站被毁前传递的那份潼关告急文书里提及的叛军动向碎片……隐隐能拼凑起来!这份残留的文书,是驿站被袭时匆忙销毁未尽的证据?还是老吴临死前试图藏匿的线索?

一股寒意,比这冬日的朔风更甚,顺着脊椎爬升。叛军的目标,不仅仅是摧毁驿站,更是要彻底封锁黄河天险的消息!他们不仅要掐断传递的节点,更要堵死逃生的渡口!

这残片上的信息,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要致命得多!

“嗬啊!”阿禾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吸气,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像受惊的小鹿,死死抓住了张十三的胳膊,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收缩,直勾勾地望向张十三身后——那面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残墙之下。

张十三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他猛地回头,顺着阿禾惊恐的视线望去。目光如刀,瞬间钉在墙角那一大片干涸发黑、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污迹上。在那片深褐色的中心,有什么东西在灰烬中反射着一点幽暗的光。

不是石头。

是一截东西。一小截从灰土中支棱出来的、僵硬而扭曲的东西。末端,是一片灰败中透着诡异暗紫色的指甲。

张十三的呼吸骤然停滞。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凭空出现,再次蛮横地钻入鼻腔。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那不是牲畜的蹄爪。那形状,那僵硬的弧度……

是一截人的断指!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阿禾。她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整个人拼命往张十三身后缩去,仿佛要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寻求那一点可怜的庇护。那双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张十三的心像是被那只断指狠狠攥住,捏得生疼。他一把将阿禾颤抖的小脑袋按进自己破旧的衣襟里,粗糙的大手紧紧捂住她的耳朵,试图隔绝这人间地狱的景象和无声的死亡气息。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截刺目的断指,扫视着整个灶房。灶台倾颓,锅釜碎裂,地面上散落着烧焦的粟米粒和一些难以辨认的糊状物。角落里,一个粗陶水瓮倒扣着,裂成几瓣。

这里曾是人间的烟火气,是驿站里最暖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凝固的死亡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邢州驿站那夜的惨嚎和眼前这片废墟的景象猛烈地重叠、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更重,但那股沉沉的悲怆之下,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正在凝结。

不能倒在这里。为了阿禾,为了怀里这要命的残片,也为了那些凝固在灰烬里的同袍眼神——无论那眼神是绝望、不甘,还是最后一丝未能传递出去的警示。

他必须找到点什么!食物,水,或者……那个地方!

驿卒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恐惧和悲伤。他轻轻拍了拍怀中仍在发抖的阿禾,拉着她,脚步异常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灶房,重新回到相对开阔些的院落。寒风卷着灰烬打着旋。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倒塌的马厩棚顶,扫过焦黑的驿卒房舍,最终,死死钉在了驿站最深处、背靠着一处低矮土丘的那座半塌的库房上。库房的外墙相对还算完整,但屋顶塌了大半。那里,是存放备用驿马草料、杂项工具,以及……某些特殊物品的地方。

他记得,老驿丞曾有一次醉酒后,含混地提过一句,说这驿站建得早,前朝兵荒马乱时,有些“后路”是不得不留的。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心中摇曳。

张十三拉着阿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瓦砾和冻土,走向库房。库房的门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草料腐烂的酸气。借着破顶透下的天光,能看到里面堆积着大量烧焦或霉烂的干草,还有一些散落的、锈迹斑斑的旧马掌铁、破损的鞍鞯碎片。

他凭着记忆,径直走向库房最里端靠墙的位置。那里堆放的杂物相对较少,地面铺着厚重的石板。他蹲下身,仔细拂开石板缝隙间厚厚的积尘和草屑。手指一寸寸地摸索着冰冷粗糙的石面,寻找着可能的缝隙或机关。

阿禾安静地蹲在他旁边,小手学着他的样子,也在旁边的石板上摸索着,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暂时驱散了刚才的恐惧。突然,她的小手在一块石板边缘停住了,发出“嗬”的一声轻呼,小手指用力戳着石板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陷。

张十三立刻凑过去。那凹陷很浅,形状也极不规则,混杂在石板天然的纹理和凿痕里,若非刻意寻找,极易忽略。但张十三的手指一触到那凹陷的形状和边缘熟悉的细微棱角,心脏就像被重锤擂了一下!

三年前!驿站加固库房地坪,就是他带着几个驿卒亲手铺的这些石板!这块石板边缘,是他当时一时兴起,用凿子随手刻下的一个记号——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认得的、扭曲如蛇形的线条!那是他名字里“十三”的谐音,一个微不足道的、属于底层驿卒的印记,一个在漫长无聊的劳役中偷偷留下的、属于自己的锚点!

尘封的记忆瞬间鲜活。他猛地抬头,看向阿禾,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带着一丝邀功般的小小得意。张十三用力握了一下她冰凉的小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手指死死抠住那块刻有记号的石板边缘,全身的力气猛然爆发!

“呃——!”

低沉的吼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绷紧如铁。沉重的石板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竟真的被他一点点、艰难地挪动开来!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下面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杂着陈腐泥土气息的冷风,猛地从洞口倒灌而出,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密道!

张十三的心跳如擂鼓。他探身向下望去,洞口下方隐约可见几级凿进土里的粗糙石阶,一直延伸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这果然是条暗道!或许是通往附近烽燧,或许是通向驿道旁的隐蔽沟壑,这是乱世里驿站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

“嗬!”阿禾也看到了洞口,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小手兴奋地指着下面。

一丝绝处逢生的激动刚涌上心头,张十三的耳朵却猛地捕捉到了什么。不是风声。

就在那洞口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极其细微地,传来了一点声音。

喀啦……

像是极轻的、带着锈涩感的金属摩擦声。又像是……皮革靴底,极其小心地踩在松碎石子上发出的微响。

张十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一把捂住阿禾差点惊呼出声的嘴,另一只手闪电般抄起了脚边一根沉重腐朽、带着尖利断茬的房梁木!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他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肌肉贲张,瞳孔因极度紧张而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那黑黢黢的洞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像沉重的鼓槌砸在耳膜上。

那下面……有人?!

是叛军的埋伏?还是……其他同样被这废墟吸引而来的、不怀好意的“访客”?

冰冷的杀意,混合着刺骨的恐惧,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脊背。他握着木棍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洞口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细微的摩擦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