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刀锋下的交易
破庙的草帘在刀尖下猛地被挑飞,寒风裹着雪粒子呼啸灌入,吹得那点可怜的篝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几张被冻得发紫、却写满贪婪的脸堵在门口,为首的正是在破庙有过一面之“缘”的疤脸。他手中豁了口的横刀在火光映照下,寒芒吞吐。
“嗬!真他娘的是缘分啊!”疤脸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目光如钩子般先扫过缩在神像阴影里的王骡子,又狠狠钉在张十三身上,最后落在柳明远那件虽已污秽、但料子尚好的旧袄上。“兄弟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老天爷就送上门几只肥羊!”
他身后的溃兵发出饿狼般的低笑,手中的棍棒、柴刀蠢蠢欲动。空气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血腥气仿佛已在鼻端弥漫。
阿禾像受惊的小兽,死死蜷在张十三身后,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柳明远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着,下意识地往张十三身边靠拢。王骡子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那半塌的泥胎神像里,只余一双惊恐的眼珠骨碌乱转。
张十三的手,在疤脸出现的一刹,已悄然按住了腰后那柄从驿站废墟里摸来的、同样豁了口的短匕。冰冷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刺醒了他被“潼关陷落”重锤砸得近乎麻木的神经。绝望?动摇?在这明晃晃的刀锋面前,都成了奢侈。活下去,是此刻唯一烧灼心头的念头。
他缓缓站直了佝偻的身体,挡在柳明远和阿禾身前。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驿站老马负重前行的沉稳。他没有看疤脸那张可怖的脸,目光越过溃兵的肩膀,投向庙外漆黑的、风雪肆虐的旷野。
“疤脸大哥,”张十三的声音不高,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奇异地穿透了庙内的紧张,“黄河渡口就在眼前。阎罗刀的人马,怕是也闻着味儿过来了。”
疤脸脸上的狞笑僵了一下,眼神陡然锐利:“放你娘的屁!想吓唬老子?”
“是不是吓唬,大哥心里有数。”张十三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这破庙能挡风雪,可挡不住快马弯刀。阎罗刀要的是命,我们这几条烂命,不值当他兴师动众。可大哥你……”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疤脸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处绝境的悲悯,“你带着兄弟们,身上还穿着官军的皮吧?落在阎罗刀手里,想求个痛快都难。”
溃兵中一阵不安的骚动。疤脸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阎罗刀屠戮驿站、追杀信使、虐杀溃兵的凶名,早已在这片沦陷区如瘟疫般流传。张十三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们虚张声势的气球。
“你想怎样?”疤脸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野兽般的警惕。
“各走各路。”张十三吐出四个字,斩钉截铁,“庙里这点火,这点破行李,大哥看得上,尽管拿去。我们三个,”他侧身,露出身后的柳明远和阿禾,“只想活着过河。”
疤脸的眼神在张十三脸上、柳明远的旧袄、阿禾惊恐的小脸上来回逡巡,贪婪与忌惮激烈交锋。庙外风声如鬼哭,仿佛无数冤魂在催促。终于,他啐了一口浓痰,狠狠道:“算你识相!滚!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说罢,刀尖一指,他身后的溃兵如蒙大赦,饿虎扑食般冲进来,争抢那点可怜的篝火余烬和柳明远扔下的包袱。
张十三一把拉起几乎瘫软的柳明远,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阿禾冰凉的小手,在王骡子连滚带爬的跟随下,低头冲出了破庙,一头扎进刺骨的黑暗风雪之中。
直到再也听不见庙里的叫骂和那点微弱的火光,四人才在一条干涸的河沟背风处瘫坐下来,剧烈喘息,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柳明远惊魂未定,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阿禾把头深深埋进张十三的怀里,小小的身体仍在不住颤抖。王骡子拍着胸口,喘着粗气:“我的老天爷……吓、吓死老子了……”
张十三没说话,只是警惕地倾听着风中的动静,确认没有追兵。寒冷和疲惫如潮水般再次袭来,但更沉重的,是前路的迷茫。过河!可怎么过?潼关陷落,阎罗刀必然像嗅到血腥的鲨鱼,死死扼住每一处渡口要道。
“王骡子,”张十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冰冷得如同这寒夜,“你那门路,还在不在?”
王骡子一个激灵,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脸上瞬间堆起那副商人特有的、混合着精明与谄媚的笑容:“在!当然在!张兄弟,我就说嘛,这黄河上下几十里,想平安过去,还得靠我王骡子这点本事!”他搓着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老君渡,知道吧?偏得很,水流也缓,冰凌子没别处那么凶。守渡口的队正,是我表亲的连襟的把兄弟,能说上话。”
“条件。”张十三打断他的自夸,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王骡子眼底。
王骡子笑容一滞,随即搓手搓得更快:“嘿嘿,张兄弟爽快。这年头,脑袋别裤腰带上办事,总得……嘿嘿,有点甜头不是?不多,五枚开元通宝!现钱!外加……”他目光扫过柳明远,“这位柳先生身上那件细布夹袄,看着挺厚实,给兄弟们御御寒。”
柳明远闻言猛地抱紧双臂,脸色煞白:“你!此乃家母……”
“好。”张十三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再次打断。他解开自己破烂外袄的衣襟,露出里面同样打满补丁、却还勉强维持着驿卒制式的旧号衣。在柳明远和王骡子惊愕的目光中,他伸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用粗麻布紧紧包裹的小小布包。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几枚磨损严重的开元通宝。这是他逃出驿站时,身上仅存的俸钱,一路再饿也未曾动用。
他仔细数出五枚,冰凉的铜钱在他粗粝的掌心碰撞,发出微弱的叮当声。他将其余几枚重新包好,塞回怀中深处。整个过程,他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钱,给你。袄,不行。”张十三将五枚铜钱递到王骡子面前,目光沉静地盯着他,“柳先生体弱,离了袄,撑不到渡口。我们身上,”他扯了扯自己破旧的号衣,“只有这个。你要,就拿去。”
王骡子看着那五枚铜钱,又看看张十三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号衣,眼神闪烁,显然在飞快地权衡。最终,贪婪压过了嫌弃,他一把抓过铜钱,在手里掂了掂,迅速塞进自己怀里:“行!张兄弟够义气!袄就算了,但这人情,你可得记着!”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光有钱还不行。我那表亲的连襟的把兄弟,也得打点。这样,你们得帮我个小忙。”
张十三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说。”
“明晚子时,老君渡下游三里,有个龙王庙废址碰头。我会安排船。”王骡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吞没,“船小,装不了太多东西。你们三个上船时,每人得帮我背一小袋盐巴……不多,就几斤,塞怀里就行。守渡口的兄弟要是问,就说是自己带的救命粮。”
私盐!张十三的心猛地一沉。在乱世,盐是比金子还硬的通货,更是官府和叛军严控的禁物。王骡子这哪是“小忙”,分明是把他们当成了运私盐的骡子,更是将天大的风险转嫁到了他们头上!一旦被查获,人赃并获,根本无需审问,当场格杀!
柳明远显然也想到了其中关窍,倒吸一口凉气,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阿禾似乎也感受到了骤然绷紧的气氛,往张十三怀里缩得更紧。
王骡子紧盯着张十三的眼睛,那张圆滑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笑意,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逼迫:“张兄弟,路就这一条。想过河,总得沾点‘荤腥’。干不干,给句痛快话!”
寒风卷着冰渣,刀子般刮过河沟。远处,隐隐约约,似乎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声,旋即又被呼啸的风声淹没。
张十三的目光越过王骡子贪婪而紧张的脸,投向漆黑如墨的黄河方向。冰冷的铜钱还在王骡子怀里,带着他仅存的一点“过去”的温度。怀中那份染血的文书,隔着薄薄的衣物,像一个沉默而沉重的烙印。他缓缓抬起眼,迎着王骡子逼视的目光,那浑浊疲惫的眼眸深处,一丝驿站老马般的执拗,在绝境的风雪中,艰难地重新凝聚。
“时间,地点。”张十三的声音,像冰河下的暗流,低沉而确定。
王骡子脸上绽开得逞的油笑,迅速交代了龙王庙废址的细节。马蹄声却在此时陡然清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冰封的河面上!不是溃兵散乱的步伐,而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奔驰!阿禾猛地从张十三怀中抬头,小脸煞白,手指死死掐进他胳膊,无声的惊恐在她瞪大的眼睛里炸开。王骡子笑容僵住,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仓皇四顾。柳明远瘫软在地,绝望地闭上眼。张十三一把将阿禾按回怀里,身体如绷紧的弓弦,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死死锁住声音来处——漆黑的河岸线上,几点幽绿的火把光影,正鬼魅般朝着他们藏身的河沟方向,急速飘来!阎罗刀的猎犬,终究还是循着血腥味,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