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作为魔幻家族中的一员
只了解1952年3月初回乡那几天的马尔克斯,不足以了解马尔克斯。他的故事很长,需要从头说起。
这位名震寰宇的诺奖作家,起初对自己的出生日期稀里糊涂。在所能见到的种种报道中,在他开始变得有名气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里,甚至,在他将诺贝尔文学奖证书握在手中的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都被标明出生于1928年3月6日。他自己也没能弄清楚,自己究竟出生于何时。父母亡故、国内乱局,加上多年在加拉加斯、墨西哥城、哈瓦那、纽约、巴塞罗那等多地轮流居住,许多材料早已化为烟尘,无从考证。
几十年后,一份扎实的材料被发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洗礼证书显示,他的准确出生时间为:1927年3月6日的8:30。此后,马尔克斯的生平故事获得了它可以被讲述的准确开始。
1927年3月6日8:30,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上的一位产妇诞下一名男婴,他们为他取名加夫列尔·何塞·加西亚·马尔克斯。起初,他并没有和父母生活一处,而是与外祖父母一起度日。
外祖父母是在马尔克斯出生前十七年搬到阿拉卡塔卡的,领着21岁的儿子,还有两个女儿,一个19岁,一个5岁。5岁这个,正是马尔克斯的母亲。这次搬家,是迫不得已。外祖父,马尔克斯上校,在原住地巴兰卡斯因为与人决斗而杀了人,不得不带着自责情绪举家搬迁到陌生之地。
在这里生活,外祖父与外祖母为马尔克斯的童年铺上了完全不同的色彩。
外祖父是军人,是上校,冷峻幽默是他的特色。他跟只有三四岁的马尔克斯说话都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记忆中,外祖父带着三四岁的马尔克斯去看海:
“这就是海。”他告诉我。我很扫兴,问他海的那边有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海没有那边。”(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火车上,马尔克斯问我们为什么坐三等座,他说:“因为没有四等座。”
在一个女人居多的大家庭生活,需要有外祖父这样充满阳刚气的男人形象为童年的马尔克斯树立榜样。“和那群热衷于传播自己观点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的安全感完全来自外祖父。和他在一起,我才不会惶恐,才会立足现实,脚踏实地。”
与外祖父的冷峻截然不同,外祖母,是个很容易大惊小怪的人。再寻常的事到了她口中都会变得不同寻常。她时常激动地回忆往事,在往事上涂抹魔幻色彩。这种讲述方式直接影响了马尔克斯的文学创作。他承认,《百年孤独》讲故事的口吻就来自外祖母。
这个老太太还有一套独特的释梦方式,掌控着家里每个人的日常行为。凡是她白天所讲的幻觉、预兆和招魂的事,到了晚上都会一一应验。这让年幼的马尔克斯感到害怕。日后,他把从外祖母那里得来的奇闻怪谈都以小说的形式写了出来。
我们会在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第三次无奈》里,看到一个7岁的小孩死而复生,之后,又在棺材里长了15年,结果变成一个非物质的无形的死人。而《枯枝败叶》中那个11岁的孩子,则长时间坐在椅子上,面对一具自杀身亡的医生的尸体。这类形象在他大部分作品中屡屡出现,最终化作梅尔加德斯这一《百年孤独》关键人物。这一形象,是外祖母夜晚讲的恐怖故事造就的。这些故事,搅得加西亚·马尔克斯永远无法安宁。这种不安宁,让他撰写鸿篇巨制时文思泉涌。
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两种看待世界的方式都映射在了马尔克斯身上,并像烙印一样印在了他的文学作品上。外祖母的世界令他晕头转向,常常使他恐惧。外祖母和她的女伴们一给他讲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情,外祖父总是说:“你忘了它吧,娘儿们才信这个。”但一个孩子,根本无法拒绝外祖母构建的魔幻之国所提供的诱惑,只能更加好奇。
一边是以外祖父为代表的真实的理性发展的世界,其中有条理和安全;另一边是以外祖母为代表的在停滞的时空中旋转的魔幻世界,光怪陆离。两个世界在年幼的马尔克斯头脑中角逐撕扯,让每一件小事都变得不可调和。最终,作家马尔克斯的作家生涯将他摆在外祖母一边而非外祖父一边,这为《枯枝败叶》《百年孤独》等故事的时空结构带来了决定性影响。
1936年,9岁的马尔克斯告别外祖父母,随父母迁居苏克雷。此后,父亲和母亲开始对他的人生产生影响。而父母的爱情故事,直接成就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一书。
马尔克斯的父亲来自卡塔赫纳,作为异乡客,生活在阿拉卡塔卡。认识马尔克斯母亲路易萨·梅希亚·比达尔是在为一个孩子守灵时。按风俗,女孩子们要给夭折的孩子唱九夜的情歌。一个男声混入了合唱,女孩子们回头一看,惊呆了:小伙子真帅!“我们都要嫁给他。”她们唱出了副歌。
这个小伙子就是来自卡塔赫拉的异乡客,初来乍到,原本是医药专业的学生,因为没钱,只好辍学去当电报员。他打扮时髦,让人误以为是个四处留情夜不归宿的浪荡子,其实他的多情只留给了一个人,那就是马尔克斯的妈妈路易萨·梅希亚·比达尔。他口才不凡,舞技高超,小提琴也拉得好。一场晚间舞会上,他走到心爱的姑娘面前,从扣眼上摘下玫瑰,对她说:“玫瑰和我的生命,献给您。”此后,小伙子对姑娘展开类似的浪漫攻势,并采用了不少欲擒故纵的手法。最终使姑娘不顾整个家族的反对,毅然嫁给了他。
《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费尔明娜和阿里萨的故事比这要复杂得多。费尔明娜偶然一瞥,成为阿里萨“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经过58年的苦苦追求,终于在白发苍苍时追到了自己这一生唯一的花冠女神费尔明娜。那一刻,费尔明娜是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阿里萨则是一个在无边风月中出入了几十年的未婚男人。两个年迈老者,在一艘轮船的客房中,发生了性爱。
她发现他并非偶然让她看见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气。(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阿里萨一生对费尔明娜的追求,步履不停,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让一切冠以爱情之名的所谓爱情沦为类似爱情。
这本源自马尔克斯父母的爱情故事《霍乱时期的爱情》出版于1985年,是继《百年孤独》之后为马尔克斯带来巨大声誉的另一部巨著。
1947年,20岁的马尔克斯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学习法律,并开始阅读了大量优秀诗人的诗歌。除了这件事,这一年中有这么几天值得单独记录:
4月15日,外祖母病故。
9月13日,周六的《观察家报》副刊上刊载了他的首个短篇小说《第三次无奈》。小说反响很好,备受鼓舞。
10月25日,《夏娃钻进猫肚里》发表于《观察家报》副刊。栏目负责人爱德华多·萨拉梅亚·博尔达评论说:“优秀的新作家诞生了。”
1948年2月,马尔克斯沿马格达莱纳河上的水路回到大学,完成法学系二年级的学生注册。这么做,不是出于对专业的热爱,仅仅是为了宽慰父亲。
这一年的四月份,一件事情的发生促成马尔克斯辍学,也促成他进入报业。这件事发生在1948年4月19日下午1点5分。当时,马尔克斯和朋友在《时代报》报社大楼门前交谈,几米之外,发生了载入史册的波哥大事件。
1948年4月9日下午1点5分,胡安·罗亚·谢拉,一个症状明显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手持左轮手枪,在近处突然朝自由党领导人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射击。40分钟后,盖坦在医院死去。本来,一切迹象都预示着盖坦将会成为下一任哥伦比亚总统,他曾许诺,届时一定要割掉寡头政治这一毒瘤。没想到,还未等他拿起割掉毒瘤的手术刀,就先死在了手术室。哥伦比亚,这个从殖民到独立,暴力冲突一直不断的国家,在寡头政府的操纵下,再一次被引入暴力斗争的绝境。
盖坦之死引起全国动乱,以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为运动中坚。此后不久,学生运动越闹越大,政府开始镇压。警方大封了波哥大大学,马尔克斯被迫离校,既无毕业学历,又囊中羞涩,为了生计,他进入新闻界,栖身于新近成立的报纸《宇宙报》。另一种生涯,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