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战秘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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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注意火候

破败棚屋里弥漫的烟雾辛辣刺鼻,混杂着“癬敌灵”药膏浓烈的硫磺焦油味、新鲜鱼腥气、劣质烟草的灼烧感以及陆慎言身上散发的汗馊与血腥。老吴那张被旱烟烟雾笼罩的脸,如同风化的礁石,沟壑纵横间刻满了沉默的风暴。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陆慎言紧握的拳头上——那里攥着刻有逆卐字符的算盘珠,也攥着无名指上那枚通往死亡的指环。

“‘当归’的意思,你懂了?”老吴的声音像砂砾在铁板上摩擦。

陆慎言缓缓点头。喉结滚动,咽下混杂着血腥味的唾沫。“火候,我来守。”五个字,嘶哑低沉,却带着淬火般的冷硬。这不是承诺,是宣判。对叛徒的宣判,对黑龙会的宣判,也是对自己退路的宣判。他松开拳头,那颗微凉的木珠静静躺在掌心,逆卐字符如同扭曲的毒蛇,无声地嘲讽着人间的疯狂。

老吴浑浊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稍纵即逝,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旋即又被无尽的沉寂吞没。他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在肺腑间滚过一圈,又从鼻孔缓缓喷出,缭绕升腾,模糊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他动作迟缓地从油腻的围裙深处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厚油纸层层包裹、巴掌大小的扁平硬物。油纸表面沾着干涸的鱼鳞和暗褐色的污渍,散发着海腥与时间沉淀的霉味。他没有直接递给陆慎言,而是将其放在两人之间布满灰尘和碎屑的冰冷地面上。

“‘药引子’。”老吴的声音粗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当归’留下的。他说……这味‘药’,炮制最难,火候差一分,药性全无;过一分,便是剧毒,反噬己身。”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油纸包上点了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怎么用,何时用,看你自己掂量。‘铺子’塌了,没人再给你掌火。”

陆慎言的目光如同焊在了那油纸包上。同仁堂老掌柜用生命传递的最后“药引”?他伸出因伤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右手,指尖触碰到冰冷油腻的纸面。触感坚硬,边缘方正,像是一本书……或者账簿?

他一层层剥开厚重油滑的包裹。随着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约莫一指厚的账簿暴露在棚屋昏暗的光线下。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纸张陈旧发黄,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墨水和陈年账册特有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里面并非预想中的密码或密文,而是密密麻麻、工整得近乎刻板的数字记录!日期、品名、数量、单价、金额……记录清晰,格式标准,是伪政府物资统制委员会内部最常用的盐税入库流水明细账!每一页都盖着鲜红的“已核验”印章,笔迹沉稳老练,正是李德贵的亲信、统计处副处长王启年的手笔!

一本再普通不过的盐税流水账?老掌柜用命护下的“药引子”,就是这东西?

巨大的落差让陆慎言的心沉了下去。他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和高烧带来的眩晕,快速翻动着账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数字,数字,还是数字!枯燥乏味,看不出任何异常。难道老掌柜临危之际,只能送出这个?还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就在他翻到账簿中后部,一页记录着“昭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粗海盐入库柒佰叁拾陆担(每担市斤一百)”时,指尖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纸张的滞涩感!

他的动作瞬间凝固!前世“孤隼”对异常触感的敏锐被提升到极致!他屏住呼吸,将那一页轻轻捻起,凑到棚屋破窗外透入的、微弱的晨曦光线前。

找到了!

在“柒佰叁拾陆担”的“柒”字最后一笔的收尾处,墨迹似乎比其他地方稍重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若非他全神贯注,又有特殊的触感提示,根本不可能察觉!而且,这一笔的收尾,笔锋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顿挫,仿佛书写者在落笔的瞬间,承受了某种干扰或压力!

是巧合?还是……标记?

陆慎言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立刻将账簿摊开在膝盖上,不顾左臂撕裂般的疼痛,仅用右手,从公文包内层摸出那支随身携带的旧钢笔。他旋开笔帽,露出尖锐的金属笔尖。笔尖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他没有蘸墨水,而是将干燥的笔尖,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沿着那个“柒”字最后一笔的墨迹边缘,小心翼翼地刮擦、感受。

笔尖传来极其细微的颗粒感!仿佛墨迹下隐藏着某种极其微小的、坚硬的异物!

陆慎言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不再犹豫,将笔尖对准那个墨点最重的顿挫处,用极其轻微、却精准无比的力量,如同外科医生进行显微手术般,垂直刺下!

嗤……

一声轻到几乎无法听闻的、纸张纤维被刺破的微响。

笔尖穿透了那层薄薄的墨迹和纸张表层!他轻轻转动笔尖,极其小心地挑开了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破口!

在破口之下,纸张的纤维层里,赫然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磁粉**!

又是磁粉!和沈秋白旗袍盘扣上沾染的、同仁堂老掌柜传递出的算盘珠上沾染的磁粉,属于同一种物质!

陆慎言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墨点,这个嵌入了磁粉的墨点,是一个标记!一个指向特定信息的标记!而磁粉……正是触发或读取这隐藏信息的“钥匙”!

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目光如炬,重新审视这一页账目。日期:昭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品名:粗海盐。数量:柒佰叁拾陆担。地点:三号码头丙字库……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前世国安局严苛的密码训练和超强的逻辑分析能力被完全激发!数字!关键在数字!柒佰叁拾陆担……736担……736……

等等!盐税账目!入库数量!黑龙会!生物研究所!一个惊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关联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日军秘密生物研究所的耗电量异常巨大!其外围供电线路必然有迹可循!而伪政府物资统制委员会,恰恰掌握着上海滩所有大型仓库的电力配给和线路布局数据!因为大型仓库需要恒温恒湿或者特殊设备,用电量同样巨大,其电力线路的铺设、检修、增容记录,都在统计处的管辖范围之内!

李德贵伪造盐税数据,掩盖药品走私,他经手的盐税仓库数据……里面是否混杂着为生物研究所供电线路打掩护的虚假记录?甚至,利用真实的盐税仓库位置和电力线路布局,巧妙地“寄生”或“嫁接”了生物研究所那庞大的非法用电线路?!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这本看似普通的盐税流水账,其真实价值在于——它记录下的某些特定仓库的入库数据(尤其是被标记了磁粉墨点的这一笔),其对应的仓库位置和电力线路节点,极有可能就是连接着或掩护着生物研究所外围供电网的**关键枢纽**!

找到这些被标记的节点,逆向推导,就有可能像顺藤摸瓜一样,定位到生物研究所那隐藏在重重伪装下的真正供电源头!掐断它,就等于掐断了研究所的命脉!至少能瘫痪其核心区域的运转!

陆慎言只觉得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贯通全身!左臂的剧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他立刻翻回账簿前面,强忍着眩晕和高热,目光如同探针,一页页、一行行地仔细搜寻!笔尖在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墨点上轻轻划过,感受着那极其细微的触感差异!

时间在沙沙的翻页声中流逝。棚屋外的天色由深灰转为鱼肚白。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和后背,与“癬敌灵”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他只能靠掐自己大腿的剧痛和无名指上戒指冰冷的触感,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终于!

在账簿靠前的一页,记录着“昭和十二年十月三日,精盐入库壹仟零贰拾肆担(每担市斤一百)”的“贰”字最后一笔末端,笔尖再次捕捉到了那极其微弱的滞涩感和颗粒感!同样的墨点顿挫!笔尖刺破纸张,下面同样嵌着一点微不可察的磁粉!

又一个节点!十月三日!1024担!对应的仓库是……七号码头甲字库!

他强撑着,继续寻找。汗水滴落在泛黄的账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视线开始模糊重影。就在他几乎要坚持不住,意识即将被高烧吞噬的瞬间,笔尖在翻过一页时,似乎又触碰到一处异样!这一页记录的是十一月八日的入库,数量是“叁佰玖拾伍担”,但笔尖感受到的异常点,却是在页眉标注仓库代号的“乙三库”那个“三”字的横折钩转折处!

他凝聚起最后的精神力,笔尖精准刺入!果然!磁粉!

三个节点!十月三日(1024担/七号码头甲字库)、十一月八日(395担/乙三库)、十一月十五日(736担/三号码头丙字库)!

这三个被磁粉标记的日期、数量、仓库位置,就是老掌柜用生命埋下的、指向生物研究所外围供电网络的**坐标**!是“炮药”所需的、最关键的“药引子”!

“嗬……”陆慎言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账簿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摊开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和滚烫的肺叶。

老吴依旧沉默地抽着旱烟,棚屋里只剩下烟锅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他粗重的喘息。直到陆慎言的呼吸稍稍平复,老吴才磕掉烟灰,慢吞吞地站起身。他将那半壶烧酒和剩下的一个冷包子推到陆慎言脚边。

“天快亮了。这地方,不能久待。”他重新扣上那顶破旧的毡帽,佝偻的身影在门口熹微的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药引子’在你手里了。‘炮药’的火候……”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陆慎言苍白如纸、被汗水浸透的脸,还有那本摊开的、承载着死亡坐标的账簿,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看你自己能不能撑住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一道融入晨雾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破败的木门外。浓烈的鱼腥味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消散,只剩下“癬敌灵”那顽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和账簿上三个无声的死亡坐标,如同枷锁般缠绕在陆慎言身上。

陆慎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剧烈地喘息。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灼烤着他的每一寸神经。左臂的伤口在药膏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他摸索着拿起冰冷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划过喉咙,却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缓缓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粗糙的戒指,在棚屋渐亮的光线中泛着黯淡的光泽。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滚烫的皮肤。他张开嘴,牙齿轻轻咬住了戒面边缘那条致命的缝隙。

苦杏仁的气息,似乎已经萦绕在舌尖。

火候,要来了。而他,必须活着,活到点燃引信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