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梦境
程老爷子躺在医院三楼的病床上,喉咙里插着管子,眼睛半睁半闭。
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像一台即将耗尽燃油的老旧机器。
病房外,三个子女正在走廊上低声交谈,声音却恰好能让病房里的人听见。
“医生说动手术的话还能活。”大儿子程建国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睛盯着病房门上那块模糊的玻璃,“但手术费用加上后期的护理费……怕是要十几二十万。”
二女儿程丽华把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搭在程建国肩上:“大哥,账不是这么算的。爸那套市中心的老房子值二百多万,三家平分,每家起码七十多万。这十几二十万算个啥?”
三儿子程建军蹲在地上玩手机斗地主,头也不抬地说:“是不算个啥,但老头子不死,我们分得到那套房子?”
“倒也是,”程丽华嘀咕了一句,“那咱先去看公墓吧,到时候流程走快点,也方便。”
“行……”
“那就走吧,别耽搁了……”
“……”
“墓地我看了,西山公墓最便宜的三万八一个穴位。”程建国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我觉得这个就行,反正就是个放骨灰的地方。”
程建军终于收了手机站起身来,瞥了一眼:“太贵了,南郊那个新开的陵园不是有两万八的,我认识熟人,让我来吧。”
“南郊太远了,以后上坟不方便。”
“你是不是觉得我要吃南郊的回扣啊?”
“嘿,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病房里,程老爷子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监测仪上的心率线突然剧烈波动。
护士匆匆跑进去调整点滴,三个子女趁机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但依然清晰可闻。
“爸好像听见了。”程丽华心虚地瞥了一眼病房。
“听见又怎样?”程建国不耐烦,“他这幅样子好几年了,我们管了这么久,这么活着,哪里有生活质量可言,死了反倒更好。”
程老爷子猛地睁开眼睛。
浑浊的眼珠转向门口,皱纹横生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想起老伴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老程啊,咱们养了三个白眼狼。”
当时他还反驳说孩子只是忙,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下午,主治医生把三个子女叫到办公室。
那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医生,白大褂上别着“刘明”的名牌。
“程老先生的情况你们也都了解,”刘医生推了推眼镜,“如果进行手术,有希望……”
“不手术了,”程建国打断他,“我爸都八十二了,就算治好了又能活几年?这样插着管子太受罪了。”
“是啊,”程丽华附和道,“我们不想让爸再受苦了。”
“拔了吧。”程建军说。
刘医生皱眉:“你们确定吗?程老先生神志清醒时曾表示希望继续治疗。”
“那是他糊涂了。”程建国从包里掏出一叠文件,“我们是直系亲属,有权做决定。这是放弃治疗同意书,我们都签好了。”
刘医生看了看那三个签名,叹了口气:“那至少让老人走得舒服些,我们会进行临终关怀……”
“不用那么麻烦,”程丽华打断他,“今天就拔管吧,我们明天还有事。”
刘医生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坦白讲,在医院这种地方,类似的事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程老爷子是在傍晚六点十五分停止呼吸的。
当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时,三个子女正坐在走廊长椅上争论遗产分配。
护士跑出来通知他们,他们才慢悠悠地起身,脸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太平间的推车来了,白布盖住了程老爷子瘦小的身体。
程建军突然说:“等等,我们得商量一下丧事怎么办。”
“火化吧,”程建国摸着下巴,“直接拉去火葬场,现在都是这样,没必要那么麻烦。”
程丽华却摇了摇头:“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三家轮流把爸接回去一天,每家守灵一晚,这样显得我们孝顺,街坊邻居也说不出闲话。”
“好!”程建军拍大腿,“反正就一晚上,放客厅里,第二天直接拉去另一家,三天一到,直接拉去火葬场!”
程建国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我是长子,第一晚接我家。老二第二天,老三最后一天。”
没人管程老爷子愿不愿意这样被搬来搬去。
就像没人问他想不想死一样。
灵车把程老爷子的遗体送到了程建国家。
万福路,七号。
一个老院子,客厅很小,勉强放下了临时租来的冰棺。
程建国象征性地在冰棺前摆了张黑白照片,点了两根白蜡烛,连香都没上。
“就这样吧,”程建国对妻子说,“你去睡吧,我在这守着。”其实他打算等妻子睡了就回卧室玩手机。
入夜后,周遭一片寂静。
程建国躺在沙发上打瞌睡,手机滑落在旁。
一阵冷风吹过,蜡烛突然熄灭。
程建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冰棺的盖子开了一条缝。
“妈的,租的什么破烂玩意儿……”他嘟囔着走过去,想把盖子合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冰棺里传来咔咔的骨响。
程建国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颤抖着后退,却看见冰棺的盖子慢慢滑开,鼓起勇气上前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爸……爸?”他的声音变了调。
卫生间传来水声。
程建国僵硬地转头,看见卫生间的门缓缓打开,里面黑洞洞的。
水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水滴落在地板上。
“建国啊……”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卫生间里飘出来,正是程老爷子的声音!
程建国双腿发软,想跑却动弹不得,只能缩回沙发摸向手机,打了通报警电话,手抖得十分厉害。
就在他结结巴巴地跟接警员说话时……
卫生间的灯骤然亮起,他看见父亲穿着寿衣站在马桶旁,背对着他。
那身寿衣是程丽华在网上花198元买的廉价货,尺寸大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老爷子瘦削的身躯上。
“爸……你怎么……”程建国的牙齿打颤。
程老爷子慢慢转过身,他的脸比生前更加瘦削,眼睛凹陷,嘴唇青紫。
但最可怕的是他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绝望、狠戾和恶毒的扭曲表情。
“啪……”的一声。
全家福突然从墙上掉下来,玻璃相框摔得粉碎。
程建国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门口逃去。
门把手纹丝不动,像是焊死了一样。
“爸!我错了!我这就叫他们来,我们好好办丧事,买最好的墓地……”程建国转身,看见父亲就站在他面前,距离不到十厘米。
他能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混合了消毒水和腐烂的味道,凉丝丝的。
程老爷子的眼睛变成了全黑色,没有眼白。
他张开嘴,里面没有舌头,只有一个黑洞……
程建国看到一只手从父亲“嘴”里的黑洞伸出来,从他的喉咙伸进肚子里,一阵剧痛后,他翻着白眼依稀看到自己的喉咙里扯出来一颗鲜红的东西……
“我给的……还给我……”
“都……”
“还给我……”
一幅幅脏器被掏了出来,啪嗒啪嗒地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