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成都,成都(七)
火还在熊熊燃烧,即便西川邮政局是标准的砖石结构,防火功能一流,可在黄磷火中,竟如纸糊一般被点着了。
三界不宁,譬如火宅。
这就是。
在远处黑暗街角,黄桷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一幕。他又想起先前何天王跟自己说过的,黄磷这东西邪门得紧,如果敞放,天气一热自己就烧起来。而且,这火温度高,什么都能点着了。即便是精钢顽铜,也能给你炼成铁水。
所以,在运送黄磷的时候,必须放在水里或者油中,隔绝空气。
一千斤黄磷,燃起来,威力竟大到这等程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三味真火吗……即便是孙猴子在,怕是也逃不过这一劫……
黄桷背心全是汗水,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害怕。还好刚才手脚麻利跑得快,若是迟上片刻,自己怕是走不脱了。
“当当!”有锣声传来,然后是呐喊声:”火烧房子了,火烧房子了!”
黄桷在度过短暂的震惊后,又把身子缩进犄角旮旯的黑暗中,免得被人发现。现在是宵禁期间,被人逮到可是要坐班房的。只能等待会儿乱起来,乘机脱身。
火光爆起,泽仁也惊住:“这……”
身边的周大少已经冲了出去,朝邮政局大楼一边跑一边喊:“快,李浩,你这头蛮牛,笔记本,我们的笔记本!”
笔记本还放在邮政局营业大厅内,里面写着几百士卒的通讯地址和收款人姓名。如果被这把火烧掉,一切都完了。不但夏首勋不能组织部了敢死队突围,几个同学也都要糟糕。以姓夏那暴虐的性子,后天一早看不到自己带着汇款单回执,必定痛下杀手。可以说,他们的死都是自己害的。
周大少心中满满都是后悔:我为什么要把笔记本留下啊,那个名单是何等要紧……哎,周东亮啊周东亮,凡事都坏在你的漫不经心和无所谓。
眼前的景物都在颤抖,在扭曲。他刚跑到邮政局大楼,远远就感觉到热浪扑面,灼热剧痛,就连肺管子都好像是被刀刮一样。
诺大的动静惊动了整个街区,署袜街是成都府最热闹的地区,居民甚多,火头一起,千万户人家惊起,大叫着,呼儿唤女,衣衫不整地逃到大街上,闹得如同一锅粥。
“咚咚——”远处有火警钟声响起。
不片刻,就有一群身穿青布短褂,头缠白布的汉子敲着锣过来。他们推着名曰“笆斗”的水车,手里拿着皮囊和竹筒做的水喉,大喊:“义务消防公干,闪开,闪开!”
清朝的时候,消防救火打扫街道清运垃圾本由府县衙役负责,所需费用皆由衙门开支。
民国的时候,杨森入主成都府,把消防事务落实到警察局。成都警察局就成立了消防队,全队七十二人。
无奈成都实在太大,一九二六年的时候,就有人口三十七万,到一九三三年突破了四十万。因为居民实在太多,且城内房屋多是木制结构,火灾隐患极大。可不管后来川内是谁主政,消防队的编制都没有增加。
这点人显然是不够的,四川警察总局规定除了专职消防队外,划分片区,令每个片区内就近的轿铺、茶坊,指定轿夫和水夫为“义务消防”遇到火警立即组织人马前往火场救火。
之所以命令轿铺和茶坊组织义务消防,那是因为这两处都是青壮男子,且平日里集中住宿。
另外,平时的预防也是很重要的。清朝的时候,衙门就在城中各处搭建观察火情的瞭望台,楼高十丈,宽四丈五,上下五层,顶悬铜钟。居高临下,瞭望四方火情,凡方圆十里以内者均悉如指掌。谓之,望橹楼。
为解决远水救不了近火的问题,警察局还在城内沿街口和各深宅大院放置了一千一百口石材打造的水缸,方便消防员取火。此水缸被人称之为太平缸。还配置的专门的水夫按时续水和进行检查,其主要工作是禁止妇人在缸沿磨菜刀,和看看里面是否存水。
可惜经过这一耽搁,邮局大楼里面的火势又大了几分,热浪滚滚,让人如置身烘炉。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消防义勇也只能拿着手里的笆篓、木桶、火钩、火弋、钉子钩、月刀、铁锯、月斧、竹梯站在一边。
周大少连声呼喝,又许下重酬,但大伙儿还是面面相觑,不敢靠近。旁边,泽仁满面铁青,指着他:“宰了你。”
一道滚烫罡风吹来,竟把周东亮吹得坐到地上。他满面颓废:“要杀就杀吧,同学们如果有事,我也无颜再见世人。”
泽仁一把拎起周大少:“不是现在,我等后天日出。”
现在是夜里十点,距离后天六点日出时分,还有三十二个小时。
周大少忽然清醒,竭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让我进去!”
眼前的邮政局大楼已经被大火烧得发红,如同一块热炭,整条署袜街,包括附近的春熙路、草市街、盐市口,都被照亮,在热气中颤抖着,变形着。
忽然,他感觉脑后一痛,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整个地失去力气,软软地趴在地上。
他看到泽仁提起一桶水就浇到头上,然后如同一条狂暴的牦牛,闪电般朝着火的营业厅大门撞去。
又是一道滚烫罡风袭来,吹得泽仁身体一晃。高温中,他头发和衣服都冒出热气,在火光中闪闪发光。
扎西泽仁刚冲进营业大厅,里面全是滚滚浓烟,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高温虽然无形,却好像千万根针扎来,浑身上下痛不可忍。
饶得他心志坚定,心中竟有点慌乱,暗叫一声:糟糕,今天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泽仁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顿时如吸入一口滚烫的开水,烫得他剧烈咳嗽,禁不住蹲了下去,眼泪鼻涕长流。
这一蹲下去,才眼睛竟能视物。原来,营业厅里的浓烟都朝上升腾,在两尺以下的位置形成一道空隙。
发现这点,泽仁心中欢喜。估摸着方位,觅着记忆,一路爬行到邮政局放置账本、印信的柜台处。大吼一声,猛地站起身,抓起一张硬木椅子砸去,“哗啦”柜台散架,里面的邮戳账本落了一地,其中还有那本记录了几百士卒通讯地址的笔记簿。
这个时候,泽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烤干,一道火苗子卷来,他痛苦地大吼一声,如同一头受伤的猛兽。
……
1933年7月13日,成都,署袜街。
13,一个西方人心目中不吉利的数字。
太阳出来了,经过一夜的救援,西川邮政局这场大火终于扑灭。但整栋西式洋楼却被黄磷惹起的大火烧成瓦砾堆,这座精美巍峨的建筑,这座署袜街的地标被付之一炬了。只营业大厅的台阶还保持完整,消防员喷出去的水顺着台阶哗啦啦流下来。
瓦砾堆中,有热气烟雾冉冉升起,让早晨的曦光也变得朦胧不明。
周大少浑身无力,恶心想吐,他伸手摸了摸脑后,没摸到伤口,也没有包块,这才些微放心。泽仁昨晚那拳力气好大,让他轻微脑震荡。
扎西泽仁头发和眉毛都被火燎掉了,坐在一边不住咳嗽。
周大少强忍着想吐的欲望走过去:“李浩,你不要紧吧?”
扎西泽仁手里捏着那边笔记簿,笔记簿已经被烧掉了封皮,但里面的内容都还完整,只看的时候需要仔细分辨,倒不是问题。
他不说话,只把笔记簿递给周东亮。
周东亮看到扎西泽仁的手上有一层燎泡,指甲也被烧掉了:“我有点奇怪,你的任务是监视我,如果我完不成任务,就动手杀人。汇款的事情和你并没有关系,至于这么拼命吗?而且,据我说知,你也不是军队的人,他们的死活,还有我同学的死活和你也不相干。”
扎西泽仁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周大少不满,给了他肩膀一拳,骂道:“哑巴了?”蓬一声,如中败革,这个李浩,身坯真壮实啊!
“他是怕你有事啊?”林宛如过来,昨晚火起的时候,林小姐就第一时间从寓所逃了出来,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在人群中穿梭,采访消防员,采访百姓。一整夜下来,满满写了一大本。此刻的她头发里全是灰烬,脸也是花的,虽然形容疲倦,但眼睛里全满满都是兴奋:“我刚出来的时候看得清楚,周东亮你不顾死活要冲进火场抢笔记簿。如果我没猜错,李浩已经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了。既然制止不了,索性就代替你去赴汤蹈火。友谊,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啊!”
周大少心中感动,握住扎西泽仁的手,使劲摇晃:“我接受你的友谊了,我们是好朋友。”
这一握手,泽仁感觉手上的燎泡都被捏破了,疼到钻心。彷佛……彷佛,六岁的时候,自己被捆在栓马柱上被人用烙铁烫。又彷佛,十二那年,他被人剥光衣服扔进冰河,入水一刹那,那难以忍受的刀刮似的痛楚。
但是,周大少那清澈的,单纯热烈的眼神却是如此美好。
这一天一夜真是有趣啊,泽仁学会了骑拜舍可,和周大少从蒲江一路摆龙门阵到成都,在小旅馆里看月亮,虽然很多次被姓周的汉人气到想杀人。
但事后一想,虽然他漫不经心,虽然他矫情得令人发狂,虽然他有时候酸掉人大牙,但和他说话真的很开心。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的人呢?
“我们不是,你还有一天时间,不然宰了你。”扎西泽仁甩开周东亮的手。
周东亮哼了一声:“你这人太内向,其实,无论是友谊也好,爱情也好,都是要说出来的。你不说,别人也不知道啊。对于朋友的善意批评,也同样如此。卢梭一辈子都在追求友谊,他和伏尔泰,和狄德罗相处的时候,从来不吝啬对于朋友的赞美。他说,我们越爱我们的朋友,就越少奉承他们;纯粹的爱表现在毫不包庇的态度。”
周东亮这人的毛病是太酸,太啰嗦,一说起话来就好像是念紧箍咒。泽仁心中烦躁,正要说话,忽然就低下头剧烈咳嗽起来。然后,把一口接一口黑黑的浓痰吐了出来。
周大少惊讶:“咦,你吃墨水了?我最亲爱的朋友获取知识的途径似乎走了弯路。”
林小姐笑得弯下腰。
“你……他妈就是个闷墩儿!”扎西泽仁忽然有怒气涌上心头:“宰了你,马上。”然后就失去浑身力气,软软地倒了下去。
林宛如:“不好,李浩吸入热空气,肺部严重烫伤。”
“快,送医院!”
“快来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