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训练
冬日肃杀,村口那棵老槐树早已落尽叶子,只剩下虬枝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一个裹着破旧棉袄的村民斜倚着树干,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而警惕的眼睛紧盯着黄土道上驶来的那辆陌生马车。
马车在离他不远处停下,帘子一掀,一个穿着体面、看着像是城里人的年轻后生利落地跳下车来。
卫远面带微笑,径直朝村民走去。
接着从外套的口袋内掏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硬盒香烟,烟盒上的“芙蓉王”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卫远熟练地抽出一支带着白色过滤嘴的香烟,客气地递了过去:“老哥,抽根烟。”
那村民平时里抽的是旱烟袋,即便是最廉价的“飞马牌”都属于稀罕物,何曾见过这般高级的洋玩意儿?
眼神里的警惕瞬间被惊愕和一丝贪婪取代,他忙不迭地在棉袄上蹭了蹭手心的泥灰,小心翼翼地接过烟,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一口,那股醇厚的烟草香味直冲脑门,令他精神一振。
但他并未立刻点燃,而是如同珍藏宝贝一般小心地夹在了耳朵上,这高级货他得留着在熟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
烦劳问下老哥,这里可是徐家凹?”卫远笑问。
“是嘞,就是徐家凹。”村民赶紧点头应道。
“哦,”卫远笑容不变,接着问,“这村子里是不是有户人家叫徐二柱的?”
“先生是说二柱子啊!”村民显然认识,语气松快了不少。
“他?知道知道!进了村,过了十字路口往右手拐,数到第三家,门口有棵小枣树的就是了,不远!”
顺着村民的指点,锁子赶着马车很快便在村子深处找到了那户人家。
院门虚掩着一条缝,这在农村的白天并不少见,但门缝里隐隐传出的“嘿!哈!”声和重物落地般的闷响,却显得与这静谧的村落格格不入。
卫远没有贸然推门,而是上前,轻轻叩响了木门。
“笃、笃、笃。”
敲门声被院子里的“嘿哈”声盖过,等了好几下,里面的动静才戛然而止,一个年轻洪亮、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谁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拉开。
一个身材高大壮实、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红晕的后生出现在门口,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与锁子年纪相仿,卫远心中了然:这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二柱子”了。二柱子显然不认识卫远,见他衣着整洁,不似本村人,刚皱起眉头要开口询问,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喜激动的喊声:
“哥!快看!卫先生来了!”
只见院内冲出来三人,正是当初小王庄野分别的王景福三兄弟!跑在最前头的王景文,双眼放光,激动得有些结巴:“卫…卫先生!俺们终于等到您回来了!”
王景福和王景武紧随其后,脸上同样难掩激动,一边喊着“卫先生”,一边忙不迭地引着卫远往里走,同时招呼锁子把马车也赶紧赶进院子。
对他们而言,这辆马车可是个值钱家当,拴在外面实在不安心。
卫远踏入小院,目光上下打量起王景福三兄弟,比起上次的相遇,他们的脸色黑了些,身板也明显厚实了些,尤其王景武,看着更结实了。
虽然眼中那份亲人惨遭屠戮的悲怆底色仍在,但不再是无助绝望,而是被一种锐利的眼神取代,精气神明显振作了不少。
寒冬腊月,三人额角鬓角都挂着汗珠,粗布棉袄的后背洇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刚才正在院子里练得热火朝天。
进了小小的堂屋,卫远才发现屋内除了王家兄弟和二柱子,还有两人。
一位头发花白、衣衫整洁但明显很破旧的老妇人正坐在一架老式织布机前忙碌着,旁边站着个少女,约莫二八年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花布袄,身形娇小,面庞白皙清秀。
看到突然涌进来这么些人,尤其是一身城市打扮、气质不凡的卫远,两人都愣住了。那少女的目光与卫远甫一接触,便如同受惊的小鹿,脸颊“唰”地一下变得绯红,慌忙低下头去,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王景福连忙上前介绍:“卫先生,这位是我姑母(徐母),这是…”
他略显局促地指了下少女,“这是我表妹,秀秀。”
卫远礼貌地欠身向徐母问好:“老人家,叨扰了。”又对着秀秀微微点头致意。
目光在秀秀秀丽小巧的脸庞和一旁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的二柱子身上来回一扫,心中忍不住暗暗吐槽:“这差别也太大了…真是一母同胞?”不过徐母就在眼前,这念头自然只能压在心里。
见过了礼,卫远转身从锁子手中接过早就备好的礼物,几包油纸包裹的点心和蜜饯递向徐母:“一点心意,贸然上门实在是叨扰了。”
徐母看着这些平时里难得一见的城里玩意儿,连连摆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先生太客气了!”一番推让拉扯,最终还是耐不住卫远的坚持和晚辈们的帮腔,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勉强收下。
见卫远这位“贵客”气度不凡不是他们这种乡下小地方的人,徐母显得非常拘谨,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就连给卫远端热水时,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被她用热水反反复复烫了好几遍才递了出来。
并招呼着卫远在屋内坐下,说着就要出门给卫远准备晚饭。
看到堂屋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卫远实在不愿再给这个贫寒之家添麻烦。
刚想开口婉拒晚饭,徐母却已带着脸颊犹带红晕的秀秀快步出了屋子,声音隔着门帘传来:“你们男人家说话,俺们去灶房拾掇拾掇晚饭!”语气很是坚决。
卫远怕坚持拒绝反而显得嫌弃,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暗忖等明日离去时定要留下几块大洋作为补偿。
屋里只剩下男人,王景福三兄弟和二柱子此刻都热切地围在卫远身边。
卫远坐下后,王景福便向他详细说起分别后的经历。
原来,兄弟仨拿着卫远赠送的金条,去附近镇子的钱庄兑成了银元,这笔“巨款”让他们有了暂时能够安身立命的本钱,便一路寻到了徐家凹,投奔姑母徐家。
寄人篱下,加之血海深仇未报,三兄弟憋着一股劲儿,他们凭着小时候跟村里一位老拳师学过的几招,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苦练摔打身体,一边锻炼,一边等待着承诺归来的卫远。
介绍完近况,王景福、王景文、王景武,连同旁听的二柱子,四双眼睛都像被点燃了火苗一般,炽热地、充满期待地望向卫远。
那目光中的含义再明显不过—武器!他们日思夜想的、报仇雪恨的家伙事儿!
卫远迎着这四道热切的目光,微微一笑,没有半点兜圈子的意思,直接撂出答案:“放心吧,你们要的武器,这次我带来了。不但有,而且管够。你们几个一人一把,还有富余。”
他所说的“你们”,显然包括了二柱子,以及站在旁边正竖起耳朵听的锁子。
在卫远看来,锁子这个小伙子不仅机灵热心,而且亲历了小王庄的惨剧,年轻人心中的热血已被点燃,十有八九愿意加入打鬼子的行列。
至于二柱子,作为王景福的亲表弟,舅舅舅妈惨死鬼子之手,他更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目光扫过面前五个身板结实、神情坚毅的年轻人,加上自己一共六人,卫远心里默默盘算:一个班的人数是勉强凑够了。但远远不够!无论是人数还是战斗力、战术素养,都差得太远。
尤其面对抗战初期那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老兵,自己这边虽然有制式的美式装备,若贸然行动,一个不小心简直就是白送。
“要想给小鬼子狠狠一刀子,就必须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就要打痛打怕!”
卫远心中暗暗思索着,“不仅要打,还要打出名气!自己这块招牌打得越响,就越容易招兵买马,壮大力量,眼下,就看这第一仗怎么个打法了。”
天色擦黑时,徐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开饭了……”
昏黄的油灯如豆,映照着堂屋中央的八仙桌。
桌上摆着四样菜:一盘炒黄豆芽,一盘白菜炖萝卜,一盘清炖老豆腐,唯一的荤腥是一只炖得酥烂的老母鸡,汤色金黄,泛着油花。
主食是一大盆黄灿灿的棒子面窝头。桌角还放着一瓶当地的地瓜烧。
卫远心里明镜似的,那只鸡,多半是徐家鸡窝里几只留着下蛋母鸡中的一只,这桌饭食,在和平年月或许寻常,但在1937年这个兵荒马乱的灾年,对一个普通农户来说,已是倾其所有、待客的最高规格了。
卫远心中叹息,面上一片平和,在徐母再三谦让下坐了上首,徐母却说什么也不肯同桌,只道是灶房留有饭菜,便匆匆退回了厨房。
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桌上众人各怀心事,面对着那只的老母鸡,谁也没动筷子。只是就着窝头,默默吃着那几样素菜,连那瓶地瓜烧也无人开启。
一顿朴素的晚饭,在安静的咀嚼声中结束,那只鸡依然完好地留在碗中。
饭后,夜色已深。
六人连同马车,悄然离开了徐家凹,朝着几里地外一处废弃多年的砖窑厂行去。
寒风在荒野上呼啸,卷起干枯的蒿草败叶,废弃的砖窑厂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弃在寒冷黑幕中的怪兽骸骨,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北风刮过空荡的窑洞口发出呜呜的怪响。
几人刚到砖窑厂,卫远赶忙吩咐:“找些枯树枝回来生火!”
几人手脚麻利地收拢了大堆窑洞内外的枯枝败叶,卫远掏出他那银亮的煤油打火机,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啪嗒”一声脆响,一道橘红的火苗蹿起。
火苗引燃枯草枯叶,很快点燃了堆砌的树枝,不一会儿,一堆篝火便在砖窑拱券的遮蔽下熊熊燃烧起来,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严寒,给这冰冷的死寂之地带来了生机和暖意。
窑洞温度稍有回升,卫远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两支长筒的干电池手电筒(老式手电),分给王景福和锁子。
两束雪亮的光柱刺破砖窑深处的黑暗,在光柱的照射下,几人合力将马车里几个沉甸甸的、漆成军绿色的厚实木箱抬进了砖窑。
随着撬棍“咔吧”几声脆响,木箱被撬开盖板。
两大五小,一共六个箱子,两个最大的木箱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簇新的汤姆森M1928A型冲锋枪,以及一挺泛着幽冷蓝光、重量惊人的勃朗宁M2型重机枪(12.7mm口径)!
那几个稍小的箱子,则装着柯尔特M1911A1型半自动手枪,以及一箱一箱被油纸包裹、泛着铸铁光泽的MkII破片手雷。
其余的箱子里,密密麻麻塞满了黄澄澄的.45 ACP冲锋枪弹,以及那粗长如小黄瓜般的12.7mm大口径重机枪弹链!
篝火跳跃的光芒和手电筒雪白的冷光交织,照射在木箱里那些冰冷的钢铁造物上。
枪管、机匣、弹链反射出坚硬、锐利的光芒,仿佛沉睡的猛兽睁开了幽冷的眼瞳,只待主人的召唤,便将泼洒出致命的钢铁风暴。
卫远咧嘴一笑,带着几分豪气,随手抄起一把弹鼓型的汤姆森冲锋枪,对着一脸震撼、目不转睛盯着武器的王景福几人朗声道:
“怎么样?不是要家伙吗?正宗的花旗国军队制式家伙!小鬼子的三八大盖、歪把子,跟这些比,那就是破铜烂铁!”
“这,、只是头一批!往后,更多好玩意儿还在后头!不过光有武器还不够,还得有会使武器的人!”
说完,卫远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明天开始,招人!告诉乡亲们,但凡愿意跟着我打鬼子,老子给三十块大洋安家费!每个月,还发五块大洋响钱!但是……”
卫远语气一沉,强调道,“要求只有一个!必须是本分良家子,身家清白,老实勤快!加入队伍,必须有本村熟人作保!那些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抽大烟抽虚了的痨病鬼,一个也不许要!
这条件,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年代,简直优厚得如同天上掉馅饼。
要知道,三块大洋就够一个普通家庭糊口一个月更何况还有三十块大洋的安家费,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一支队伍就能拉起来。
看着众人激动得不住点头,眼神里满是信服和兴奋,卫远又抛出了一个更硬核的要求:
“家伙有了,得会用!给你们两周时间,就这两周,第一...”
卫远指着地上沉重的弹药箱:“把这些武器的的拆卸、维护保养,给我练得滚瓜烂熟!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卫远加重了语气,“这两周之内,你们几个,包括新来的人,把这次所有带回来的这些子弹,一粒不剩,全给我打光!”
在卫远看来,好枪法是子弹喂出来的,神炮手是炮弹堆出来的。
眼下时间紧迫,根本没法像军校那样按部就班训练,那就下猛药,用海量的实弹射击去强行塑造枪感、提升准头!
在卫远的计划里,未来除了精准射手使用特制的狙击枪,普通士兵,将全部配发自动或半自动火力,他要打造一支论火力输出不输于二战中后期的美军部队。
“鬼子不是枪法准拼刺狠吗?老子不跟你玩这套!十二点七毫米的重机枪直接跟你对射!钢芯穿甲弹连你那薄皮小豆坦克都给你打穿!打不死你,也吓死你!
看着王景福、二柱子几人如同捧宝贝一样,动作生涩却又无比认真地摸索着各自分到的汤姆森冲锋枪或者柯尔特M1911A1手枪,卫远也没有再打扰他们,而是轻轻拍了下锁子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到窑洞外说话。
锁子正激动地比划着刚到手的柯尔特M1911A1手枪,嘴里模仿着“哔哔哔”的声音,见卫远叫他,赶忙把粗大的手枪插进厚厚的棉裤腰里,跟着走了出来。
窑洞外寒风扑面气温远低于窑内,但让人头脑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卫远掏出芙蓉王,自己点了一支,又递给锁子一支,锁子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学着卫远的样子猛吸一口,顿时被那浓烈醇厚的烟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齐流,好半天才缓过劲。
卫远看着他的窘样,笑了笑,开门见山问道:“跟着我出来这几趟,我做什么的,你心里多少该有点数了吧?咋样,是跟着我干?还是回城里继续在商行当伙计?”
“想清楚了,真刀真枪跟鬼子干可是脑袋别裤腰带上,要是不愿意跟我干,明儿卸完货你就赶着车回城,我再给你准备一份厚礼,不枉跟着我辛苦这两趟。”说完,卫远不再言语,只是抽着烟,看着锁子。
锁子挠了挠头,脸上有些赧然,声音却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动:“俺…俺愿意跟着先生干!就是…就是王掌柜对俺有大恩,俺这突然走了,怕…怕辜负了东家的情分…”
卫远释然一笑,语气轻松地宽慰道:“王掌柜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亲自跟他解释清楚。他这么明事理的人,想必也不会阻拦你打鬼子。”
解决了锁子的后顾之忧,两人返回窑洞。
卫远凭借自己前世机械专业的底子,开始手把手教导这群“菜鸟”拆解、组装各自的新武器,冰冷沉重的杀戮机器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每一个部件、每一个动作都讲解得清晰透彻,王景福等人全神贯注地听着,笨拙但认真地模仿着。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每当夜幕低垂,死寂荒芜的废窑厂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闹。
密集震耳的枪声骤然响起,最初是零星的单发或短点射,到后来逐渐变成了富有节奏的“咚咚咚...”持续不断的重机枪怒吼!
那爆豆子般的激烈声响,在空旷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骇人,声浪撞在窑洞的拱壁上,嗡嗡回响,远远传到徐家凹村里,已经变成了沉闷而持续的“噼噼啪啪”声。
起初几天,有村民以为是谁家孩子顽皮,偷偷放了鞭炮。
但如此密集的声响持续了几个晚上后,疑窦在村中弥漫开来,终于,一个胆大的后生按捺不住好奇,趁着月黑风高,蹑手蹑脚地摸近了废窑厂。
当他真切听到窑洞深处那如同爆豆般连绵不绝、震人心魄的真正枪响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连滚带爬跑回了村子。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废窑厂让一伙强人给占了!那枪声……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不,比那吓人多了!是真正的枪响!杀人的声音!”他脸色煞白地对惊疑不定的村民们嚷道。
流言如同寒风,一夜间刮遍了徐家凹的每个角落。“废窑厂来了帮凶悍的土匪!”“占着窑洞当老窝了!”“天天夜里开枪,指不定在练杀人呐!”“老天爷,这日子还咋过?土匪就在家门口了
恐慌迅速蔓延,废窑厂及其周边几里地,在村民们心中立时变成了禁地,夜晚更是绝不敢靠近一步,人人自危的氛围笼罩了这个小小的村庄。只有那废窑厂中跳跃的火光、专注的身影和持续不断的枪声,固执地穿透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