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频率与裂缝
福利院的钢琴已经二十年没调过音了。
林昭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斑驳的漆面反射着顶灯的光，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旧镜子。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面对这个瞬间——三年来第一次，有人会听见她弹错的音符。
“中央C往右两个八度，试试看。“程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蹲在地上摆弄一台奇怪的设备，十几条数据线连接着钢琴内部的音板，“这是振动频谱仪，能把声波转化成触觉信号。“
林昭按下G5键。琴弦发出沉闷的嗡鸣，像是被捂住嘴的呜咽。她皱起眉——这个音高本应该清亮如铃铛。
“果然。“程野指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图，“4000赫兹附近几乎是一条直线。“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按在频谱仪侧面的金属板上，“但你能感觉到这个，对吗？“
微弱的震颤顺着指腹传来，像是有蚂蚁在皮肤下规律地爬行。林昭惊讶地点头，程野的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触觉神经和听觉神经走的是不同通路。既然耳朵背叛了你，我们就走别的路。“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蓝色光斑，那道耳后的疤痕变成了半透明的海生物。
小满把草莓牛奶洒在键盘上时，程野刚导入完林昭的听力图谱。
“对、对不起！“七岁女孩的手语打得又快又乱，人工耳蜗的外机在慌乱中滑到颈侧。程野单手接住摇摇欲坠的设备，另一只手抽出纸巾：“没关系，正好这台电脑该换了。“
林昭注意到他擦拭机器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那不是电子设备而是受伤的动物。小满趁机钻进他臂弯，好奇地戳屏幕上的彩色曲线：“这是什么呀程老师？“
“小林老师的耳朵地图。“程野调整频谱仪参数，红色区域随着他的操作收缩，“你看，这里有个大峡谷。“他指着那处的凹陷，“声音走到这里就会掉下去。“
“那怎么办？“
程野从抽屉里抓出一把彩虹糖，挑出绿色的塞进女孩手里：“用这个搭桥。“他在屏幕上叠加另一条蓝色曲线，峡谷被部分填平，“但只有小林老师自己知道桥该搭多高。“
小满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把糖塞进林昭手心：“给你！程老师说绿色是希望！“然后蹦跳着跑走了，耳蜗处理器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林昭捏着那颗糖，喉咙发紧。程野假装没看见她发红的眼眶，只是调出肖邦《雨滴前奏曲》的频谱：“再试一次？这次跟着振动弹。“
黄昏的光线把工作室变成了一座水下城堡。
林昭已经反复弹了前八个小节十七遍。汗水把鬓角粘在颊边，但她终于能通过左手感知的振动来补偿右耳听不见的高音。程野盘腿坐在地板上拆解一台老式助听器，螺丝刀在他指间灵活转动。
“你从哪学的这些？“林昭揉着发酸的手腕，“修设备，写程序，还有...“她指了指频谱仪。
程野用螺丝刀尖点了点左耳后的疤痕：“当你负担不起二十万一次的耳蜗调试，就会变得很擅长自学。“他突然翻转手腕，刀尖对准自己耳后，“要摸摸看吗？“
金属植入体在皮肤下显出冰冷的轮廓。林昭的指尖刚触到那道疤，程野突然倒吸一口气——她的指甲不小心刮到了神经敏感区。两人同时僵住，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投下的阴影。
“抱歉！“
“没事。“程野转开头，喉结滚动，“只是...很久没人碰过那里了。“
窗外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林昭缩回手，发现自己的脉搏正通过指尖在琴键上敲出微弱的节拍。
深夜十一点，福利院的走廊静得像深海。
林昭抱着频谱仪资料准备离开时，发现程野工作室还亮着灯。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是她在白天弹的《雨滴》，但每个音符都扭曲变形，像是透过厚厚的毛玻璃传来的。
她推开门，看见程野戴着专业监听耳机，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音频软件皱眉。音响里放出的琴声忽大忽小，高频部分被刻意增强到刺耳的程度。
“你在做什么？“
程野惊得扯下耳机，左耳的疤痕因为突然的动作泛红：“模拟你的听力。“他指向屏幕上的滤波器设置，“这样我才能知道哪些音符需要加强触觉反馈。“
林昭看着被他暂停的工程文件——《林昭听力模拟_3》。最近修改时间是昨天凌晨三点。
“你熬夜就为了这个？“
程野转动椅子背对她，后颈的棘突在T恤领口上方突起一块：“反正我也睡不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但林昭注意到垃圾桶里躺着几个揉皱的氟西汀药板。
小满白天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程老师有时候会做噩梦，喊着一个叫“周慕“的人的名字。
暴雨在凌晨两点袭击了城市。
林昭被雷声惊醒时，发现手机上有七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福利院值班电话。她套上外套冲进雨里，雨水很快浸透帆布鞋。
程野蜷缩在工作室角落，身边散落着拆解的电子元件。他浑身发抖，人工耳蜗被扔在五米外，指示灯疯狂闪烁。福利院护工尴尬地站在门口：“他拒绝吃药，也不让我们碰他的耳蜗...“
林昭捡起那台精密设备，雨水从她发梢滴到电路板上。程野猛地抬头，瞳孔扩散到几乎充满整个虹膜。没有耳蜗的他，此刻活在绝对的寂静里。
她缓慢地蹲下，先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然后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我来了】
程野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喉结上。当他说“别走“时，声带的震动顺着指尖传来，比任何声音都清晰。
雨停时，程野的人工耳蜗重新开始工作。
“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拒绝看林昭的眼睛，只顾着擦拭受潮的电路板，“手术后的并发症...有时候会突然觉得耳蜗里有人在说话。“
林昭把热毛巾递给他：“周慕是谁？“
程野的动作顿住了。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那道疤痕变成了一道分界线。
“我曾经的制作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也是毁掉我耳朵的人。“
楼下突然传来孩子们的晨读声，他们用参差不齐的发音背诵《海燕》。程野戴上耳蜗站起身，疤痕消失在头发阴影里：“下周我带你去海边录音吧，你应该听听没有被城市噪音污染过的风声。“
他转身时，林昭看见他后腰露出一截医用胶带——那里贴着一枚骨传导振动片，正随着外界声波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