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古代史·第十卷:奥古斯都帝国(公元前43年至公元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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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公元前35年至公元前33年

政局现在看上去简单多了:清算一定到来,我们可能希望安东尼和屋大维两人随后要花费几年的时间进行准备。但事实并非如此。屋大维好像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前景。他随即加剧了争取意大利公众舆论的斗争,对克莱奥帕特拉和安东尼展开猛烈的宣传攻势;他甚至有可能与安东尼的敌人亚美尼亚的阿尔塔瓦斯德王有过接触(除非这一控告只是安东尼出于舆论宣传而编造的);[177]很快,他的队伍在伊利里库姆战役中得到了锤炼,并有意识地向安东尼的领土分界线靠近。但安东尼的反应却很迟缓。他可能说过要参与屋大维指挥的伊利里亚战役——为了自卫,[178]如果切实可行,这将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然而,他的注意力实际上都集中在东方,更确切地说是集中在“远东”(the farEast)地区,而且连续几年他都把精力放在了对背信弃义的亚美尼亚国王阿尔塔瓦斯德的复仇战争上。当然,安东尼想赢得一场亚美尼亚战争的胜利来弥补帕提亚战争失败的耻辱,可是,在罗马人的眼里,亚美尼亚并非像帕提亚那样具有吸引力;与之相比,一位新的亚历山大应该赢取更加辉煌的胜利,亚美尼亚战争只是一个开端;但是,具有远见卓识的人将会意识到,现在帕提亚战争本身的败局已定。由于屋大维在西方忙于做准备,这些年根本没有时间来进行另一场入侵帕提亚的战争。但在公元前33年,安东尼几乎所有的军团依然部署在其势力范围内的最东部地区;直到这一年,他才开始缓慢地向西方行军。按照安东尼的想法,他与屋大维的战争并不重要。也许,他是主张和平的,并满足于目前平分世界的局面;也许,他是一个天真单纯的人。但两人当中,谁正在寻找突破口,谁把心思用在了别处,却是一目了然的。

绥克斯图的失败使双方都陷入了一时的困窘当中。屋大维发现,自己拥有了45个军团的兵力,但是他必须面对一场兵变。令他十分不安的是,他的军队开始相信他的宣传,正如他说的那样,他已经结束了内战,给陆地和海洋带来了和平:[179]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军人就没有必要继续服役了,他们要求立即复员。屋大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很快就会再度需要他们为其战斗。但屋大维至少让那些服役期最长的老兵复员了,他们是自穆提那战役和腓力比战役以来一直跟随屋大维战斗过的老兵,大约有2万人。[180]尽管土地分配有些耽搁,但是大多数的退役老兵都获得了土地——大部分土地位于意大利,部分土地位于高卢。[181]对其余的老兵,他允诺可以为他们发放500德纳里(denarii)的安置费,令人惊喜的是,他们很快就收到了这笔钱;[182]他还诱导他们可以期待从伊利里库姆战役中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对于了解那片土地的人来说,这是不太可信的,不过真正了解实情的人可能很少,所以这一计谋得以蒙混过关。现在屋大维可以脱身返回罗马去欢呼喝彩了。他举行了一场小凯旋仪式(ovatio)来庆贺胜利,其他的荣耀也接踵而来,其中包括授予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保民官”权,[183]十分有趣的是,这预示了他后来所建立的宪政体制在外表上呈现出来的鲜明特征。当安东尼回到罗马时,有更多的关于恢复共和国的谈论——现在屋大维已结束了内战,他怎么能拒绝呢?和平与安定将很快在国内得以恢复:卡尔维西乌斯·萨比努斯(Calvisius Sabinus)负责镇压意大利的劫匪,一支类似警察的部队在罗马城建立起来。[184]甚至减免了居民的一些税收,更值得夸耀的是,准许正式的行政长官可以有更多的自主性。[185]三头同盟不止一次地将自己装扮成守护罗马传统的卫士,甚至将其作为宪政的一种常态。[186]但是,屋大维开始为自己窃取这种面具了。

根据安东尼的情况,使他尴尬的是绥克斯图。在公元前36/前35年冬天,绥克斯图到达米蒂利尼(Mytilene)希望与安东尼联盟;当他听到帕提亚战争受挫的消息后,反而开始密谋反对安东尼。不管绥克斯图做何打算都是一个问题。并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他再次增加了兵力,但即使这样,他最终的兵力也仅有三个军团和少数战船。[187]不过,绥克斯图终将是一位令人头痛的同盟者:因为意大利正在受到鼓动,对他的垮台拍手叫好,这也许意味着,现在是安东尼而不是屋大维正在拒绝停止内战。而且,如果将绥克斯图杀害,那结果也是令人尴尬的。在罗马,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望眼欲穿地盼他回来,并对他寄予期望:[188]后来屋大维肆无忌惮地利用此事,作为攻击安东尼对他背信弃义的口实。[189]安东尼任命M.提提乌斯(M.Titius)处理这一问题。提提乌斯的父亲曾经被宣告为“公敌”并逃向了绥克斯图,提提乌斯本人也曾经在公元前40年被麦诺多鲁斯(Menodorus)俘虏之后,得到过绥克斯图的宽恕。[190]安东尼之所以选择提提乌斯,可能正是出于早先这些有利因素,以便使一些必要的交涉能顺利进行下去。但结果却证明根本不可能解决问题,因为绥克斯图变得越来越不守信用了。到公元前35年春天,追剿任务落在了亚洲总督C.弗尔尼乌斯(C.Furnius)和卑斯尼亚总督多米提乌斯·阿赫诺巴尔布斯(Domitius Ahenobarbus)的肩上,他们还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阿明塔斯国王也参与进来。这种联合势力太强大了。最后,绥克斯图在弗里吉亚(Phrygia)被阿明塔斯抓获,他被带到正在米利都城的提提乌斯面前,在那里他被处决了。也许是安东尼授权将他处死的,也许不是。假如安东尼要处决绥克斯图,他肯定要做得隐晦一些:有人说,下达命令的是普兰库斯而不是安东尼;另外的故事告诉我们有两封信:一封信是处决令;另一封信是撤销处决的命令,当然,撤销令送达时处决已经执行了。[191]

安东尼本人更加关注亚美尼亚问题。显然,他下定决心要向阿尔塔瓦斯德复仇;毫无疑问,他认为自己的计划既谨慎稳妥又具有复仇性,因为他仍然梦想发动另一场帕提亚战争(他的确计划在两年之后再次向帕提亚发动进攻)。为了实施这一计划,亚美尼亚地区的安稳是至关重要的;但只要阿尔塔瓦斯德还是国王,亚美尼亚就不可能安宁。随着米底阿尔塔瓦斯德王(他在前一年曾与安东尼为敌)的一位使者来到亚历山大里亚,事态发展便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其实,这位特殊身份的使者就是波莱摩国王本人。安东尼企图进攻亚美尼亚的计划,对于米底的阿尔塔瓦斯德王来说,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他表示愿意与安东尼结为联盟。安东尼接受了阿尔塔瓦斯德王的建议,并在夏季从埃及出发。或许安东尼进攻帕提亚是一种伪装,而他当前的目标肯定是亚美尼亚。[192]

就目前而言,一切都落空了,因为另外一种危机接踵而来。屋大维娅来到了东方。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她的丈夫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可她仍然是安东尼的妻子(的确,她的东方之行至少表明了,“意大利人”还不承认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的婚姻:否则,她此时肯定已经与安东尼离婚了)。[193]很有可能,就像一些人猜疑的那样,屋大维娅此行的使命是受到了其兄弟屋大维的鼓动。[194]这次使命的确让安东尼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不仅仅是克莱奥帕特拉的原因,因为她此刻已经离开了安东尼,明智地待在亚历山大里亚王宫里。[195]实质性的问题是,屋大维娅从她的兄弟那里带来了2000名精兵强将,另有金钱与物资,或许还有一些意大利骑兵,[196]以弥补帕提亚战争所遭受的损失。实际上,屋大维亏欠安东尼的兵力远不止这些,在塔林顿战役中,由于安东尼为他提供了140艘战船,所以他承诺将给予安东尼2万兵力作为回报。[197]那些战船在反对绥克斯图的战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其后,屋大维归还了一半战船,但那是远远不够的。[198]如果安东尼接受了屋大维娅带来的军队,将是屋大维的一个胜利;如果安东尼拒绝接受,将是对屋大维娅的一次冒犯,也可能对他本人的政治声誉有所破坏,因为屋大维很快会利用安东尼对其姐姐粗暴无礼这件事,进行他本人擅长的舆论造势。[199]安东尼明智地接受了这些军队。但是,为了减少因屋大维娅此刻出现所带来的烦恼,安东尼让她待在雅典,可能甚至让她返回罗马。[200]他自己则在公元前35/前34年撤回亚历山大里亚过冬(显然在这一季节重新展开远征亚美尼亚的行动,实在是太晚了)。克莱奥帕特拉比屋大维娅更适宜做他的伴侣;对此屋大维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舆论了。事实上,他打算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公元前34年初,安东尼将目标再度转向亚美尼亚。首先,他在冬季展开了外交活动:他派德利乌斯前去亚美尼亚阿尔塔瓦斯德国王那里,谎称他希望国王将公主嫁给自己的儿子亚历山大·赫利奥斯(Alexander Helios),这样公主就自然成为最合适的人质,结果被非常精明的阿尔塔瓦斯德回绝了。在春季,安东尼突然出现在亚美尼亚边境上的尼科波利斯(Nicopolis),并派人邀请亚美尼亚国王前来商讨新一轮帕提亚战役的相关事宜,国王再次拒绝了。就在德利乌斯又一次前来邀请国王与安东尼会晤的时候,安东尼则迅速带领军队抵达阿尔塔克萨塔城;尽管国王对于安东尼表示出来的如此奇怪的友善心存疑惑,但他最终还是迫于其贵族和士兵的压力前去与安东尼会晤。结果,安东尼将国王俘虏,很快占领了整个亚美尼亚王国:他留下军队在那里过冬,在一整年的时间里,至少有16个军团驻扎在这个王国中。[201]安东尼的敌人——首先是屋大维——或许会说,安东尼的这一胜利是靠背信弃义的卑劣手段获得的,所以这种胜利赢得极其不光彩;而他的朋友们则反驳说,是阿尔塔瓦斯德自己背叛在先,他罪有应得。[202]至少,这次胜利有助于恢复安东尼已被削弱的声望。终于,他能在钱币上打造“征服亚美尼亚”(ARMENIA DEVICTA)的字样来颂扬这场战争了。[203]

阿尔塔瓦斯德被带到了亚历山大里亚。这场事件可能显得有些别具一格:他脚上的锁链是白银制成的,也可能是黄金制成的。[204]这是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公元前34年年末,一场盛大的狄奥尼索斯酒神行进仪式在亚历山大里亚举行,同样只有安东尼才配得上狄奥尼索斯-奥西里斯的神圣仪式,况且在这座城市里,这种仪式完全是有先例可循的。并非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计划进行:阿尔塔瓦斯德和他的属下拒绝向克莱奥帕特拉致敬。但这依然是一场盛大仪式,安东尼乐享其中。

很遗憾,这一庆典仪式近似于罗马的凯旋仪式,而其本身又带有与狄奥尼索斯神相关的诸多元素,这一点令罗马人很不舒服;[205]所以,屋大维会轻易地将其描绘成“这是把罗马庆典仪式挪到埃及举行的亵渎神灵的举动”。[206]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或许就在同一场仪式上,[207]还出现了“亚历山大里亚捐赠”(Donations of Alexandria)。安东尼在亚历山大里亚体育馆里为他和克莱奥帕特拉设立了崇高的黄金宝座,为他们的孩子们设立了稍低的宝座。他宣布,克莱奥帕特拉[与其子恺撒利昂(Caesarion)一起]成为埃及、塞浦路斯和科伊莱-叙利亚(Koile Syria)的君主。将亚美尼亚、米底和择日征服的帕提亚授予他们六岁的儿子亚历山大·赫利奥斯;将利比亚和昔兰尼授予克莱奥帕特拉·塞莱奈(Cleopatra Selene,即亚历山大·赫利奥斯的孪生妹妹);只有两岁的儿子托勒密·菲拉德尔弗斯(Ptolemy Philadelphus)将拥有腓尼基、叙利亚和奇里乞亚。接下来,孩子们盛装出场了:亚历山大身着米底的服装与头饰,托勒密身着独特的马其顿皮靴、斗篷和帽子——而且,亚历山大还头戴君主王冠;托勒密头顶上也有王冠。[208]这就是全部的展示。他们的种种举止装扮与东方的统治风格没什么两样。[209]但这种风格的展示,无疑在亚历山大里亚大受欢迎。

这毕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屋大维对此显得很高兴。正如安东尼在公元前36年炫耀自己与克莱奥帕特拉私通那样,他确实低估了这种行为被暴露给罗马公众的危险性:我们再度看到了一个以克莱奥帕特拉为中心的重大政治错误——也许安东尼确实受到了她的鼓动。在那个时候,安东尼还是非常在乎意大利人的舆论。他亲自给元老院写信,堂而皇之地表述他恢复共和国的决心,以回应屋大维关于宪政的谈论。[210]但是,安东尼在亚历山大里亚这次奇怪的举动,证明了他的共和主义的虚伪性。那些举止装扮本身可能意义不大,但如果它们隐含了某些意义的话,那就意味着一个王朝的继承和延续:安东尼的确是另一个赫拉克勒斯(Hercules),但他是以新君主——他与一位外国女人生育的子女——之父的名义。他甚至发行了钱币,钱币一面是他的头像,另一面则是克莱奥帕特拉的头像。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一位外国女人的头像竟然出现在罗马钱币上![211]说真的,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在罗马的孩子们,大约就在这一时期,还发行了印有他和长子安提鲁斯(Antyllus)头像的钱币,安提鲁斯是安东尼在罗马的第一合法继承人。[212]然而,在罗马有相当多的人认为,安东尼的所作所为实在太接近一个王朝的统治方式了,而且那绝对不是罗马的方式。

不过,我们不应该夸大这种危害性。当然,屋大维对此事紧抓不放,安东尼在罗马的朋友们也确实很难堪:[213]这足以证明,安东尼的这种做法非常不明智。但在公元前32年年初,安东尼依然在寻求罗马对其“政令”(acta)的正式认可,两位执政官索西乌斯(Sosius)和阿赫诺巴尔布斯(Ahenobarbus)作为他的支持者,也相信他们有能力平息大约15个月前发生的“捐赠”事件:[214]如果像古典作家普鲁塔克和狄奥为我们提供的史料所认为的那样,两位执政官公开地、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这一点很难令人置信。

其他宣传也变得更加重要了。当然,多年来安东尼与屋大维互相间一直在公开辱骂,尤其在前44年至前43年以及前40年佩鲁西亚战争期间,双方的辱骂特别猛烈。[215]但在最近几年,屋大维宁愿将火力直接指向绥克斯图——这位奴隶和海盗的支持者,或者,这可能是屋大维的一种伪装。[216]随着绥克斯图的失败,屋大维与安东尼之间的宣传大战又重新展开,他们很快互换了公开信和宣言。这场舆论大战的部分原因在于,双方都只是希望在宪政声明的竞争中获胜,而更多的原因则是出自他们个人的目的。当然,这也是继承了罗马式谩骂的传统,并且也符合那个时代的特点。要想获得宣传上的成功,必须发掘一个心甘情愿的公众团体,让宣传可以巧妙地反映和利用各种偏见。目前,随处可见的内战烽火和兄弟间的彼此残杀已成为罗马古老传统美德崩溃的标志。时机已成熟,公众开始相信关于安东尼道德问题的宣传,并认为这一问题很严重。到公元前35/前34年冬天,屋大维很有可能利用其姐姐所遭受的待遇作为宣传资本:当然,屋大维娅有权提出与安东尼离婚,但是,她实在太高贵了以至于不会去寻找离婚的理由。[217]接下来,针对安东尼在东方的堕落、放荡以及对克莱奥帕特拉的迷恋(当然这是事实),屋大维展开了全面攻击,所有的宣传都被涂抹上最触目惊心的色料。时隔几年后的公元前31年,贺拉斯在他的《长短句集》第九集中,饶有韵味地描述道:

未来的人们绝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一个罗马军人,被收买、被诓骗,

他携带赌注,为一个女人打仗,

甚至使自己匍匐在衰弱不堪的宦官脚下!

在罗马大军飘扬的军旗中,

阳光隐约闪现在一顶令人羞耻的纱帐上。

——贺拉斯:《长短句集》(Hor.EpodesIX.11-16)

故事还讲到,安东尼在公开场合为克莱奥帕特拉的双脚涂抹油膏,或者当他宣判时还在读情书——甚至在她经过的时候,安东尼竟然从他的法官席上跳下来紧紧地扶着她的轿子![218]安东尼的随行人员也被卷入攻击当中,他们被涂抹得一塌糊涂。故事讲道:在一场宴会上,普兰库斯裸着身体在跳舞,浑身涂抹的就像海神一样。[219]克莱奥帕特拉本人也遭到了攻击:说她甚至想统治罗马——原因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誓言是“或许我会在卡皮托利山下达我的判决!”但是,这对罗马来说或许没有什么:难道罗马人就没有图谋要将首都从罗马迁到亚历山大里亚吗?[220]

当然,安东尼要对屋大维的攻击做出回应。屋大维的战争记录实在是微不足道,而且他本人的表现也十分怯懦;现在,他竟然如此蛮横地对待雷必达。那么,他对安东尼又做了什么呢?他是否与安东尼一起分享了西西里岛?或者归还了对安东尼亏欠的军队?现在,屋大维已经为他自己的军队解决了土地问题,那么,留给安东尼军队的土地又在哪里?屋大维本人的行为也相当荒谬:他与很多执政官的妻子私通;他的朋友的确让已婚妇女和少女脱光了衣服进行仔细检查,以便选出合格者来供他寻欢作乐;难道人们没有听说过那个奇怪的十二位神的盛宴吗?当时屋大维把自己装扮成了阿波罗神的样子。[221]并非只有安东尼涉及与外国人婚姻的问题,屋大维也曾经提议把自己的女儿优利娅许配给盖塔(Getae)国王科提索(Cotiso)——事实上,他答应娶科提索的亲生女儿作为回报(人们或许很想知道,李维娅对此事有何说法)。[222]屋大维还疯狂地痴迷于赌博。[223]但是,安东尼应对的战线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采取防守策略。例如,他写了一本著作《关于他本人的酗酒问题》(de sua ebrietate)。[224]大概这本书并不像听起来那样是一本娱乐性作品,它也不是一部酒鬼的自传,而是在庄重地强调,他并非像屋大维宣扬的那样嗜酒如命。可是,屋大维对克莱奥帕特拉展开的一连串攻击却极具杀伤力。公元前33年,安东尼在一封公开信中向屋大维抗议:

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因为我和女王睡觉吗?她是我的妻子吗?(当然不是!)[225]无论如何,我在9年里一直做这种事情。那么,你呢?你只与李维娅一个女人睡觉吗?我打赌,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刚好你要与某个泰尔图拉(Tertulla)或泰伦提拉(Terentilla)或鲁菲拉(Rufilla)或萨尔维娅·提提森尼娅(Salvia Titisenia)——或者是她们所有的人交媾。难道你在何处与何人寻欢作乐是要紧的事吗?

——苏维托尼乌斯《奥古斯都传》(69)

这封信的语气就像其内容一样有独到之处。这是一种军人惯用的豪放粗犷的语气,绝妙地展现出罗马男人的阳刚气概。像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将时间与精力浪费在“女人的纱帐”里。

宣传还以另一种媒体方式进行,即视觉艺术的方式:对此,安东尼发现自己更难以招架了。两人在对待众神的态度上特别引人注目。几年前,安东尼一直推崇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现在他又尽可能地把自己装扮成酒神狄奥尼索斯。这两位神似乎都能适合意大利观众的品位。狄奥尼索斯神的纵欲、狂饮与来自东方的威胁混杂在一起,是一位让人难以安心的神;而赫拉克勒斯在人们的记忆中,是一位曾经拜倒在翁法勒(Omphale,希腊神话中的吕底亚女王,自己身着狮子皮装扮成男人,而让赫拉克勒斯扮成女人做她的贴身侍从——译者注)脚下的怯懦之神:这一形象的确是在影射安东尼,而且赫拉克勒斯神的形象恰好在当时的艺术中再次出现。屋大维崇尚更令人舒适自在的诸神来进行反击,他尤其崇尚阿波罗神的文明秩序、纪律、冷静和克制。当然,屋大维也在意大利找到了乐意崇尚这位神的信徒,以阿波罗神微妙克制的特质作为主题的艺术品,迅速成为私人住宅中备受喜爱的收藏品,有时在不向任何公众开放的房间里也是如此:这可能反映了意大利人的真实品位,反映了他们对新的道德氛围的一种欣然接受。不过,他们崇尚的不仅仅是阿波罗神,还有维纳斯神(Venus)、朱庇特神(Jupiter)、赫尔墨斯神(Hermes)和胜利女神(Victoria),所有这些神的形象与屋大维一起出现在新打造的精美钱币上。如果众神在偏袒某一方,没有人怀疑那位神圣的随行人员才是更重要的![226]对此,安东尼几乎无法回应:因为东方的宗教崇拜方式是不同的,他只能是狄奥尼索斯神的化身。多样化的众神形象简直把整个宗教画面弄得模糊不清,甚至赫拉克勒斯神也正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这不足为怪。

于是,双方的宣传都在紧锣密鼓地展开。那么,宣传的对象到底是针对哪些人呢?实际上,是针对每一个人,或者至少可以说,是针对每一位意大利人。我们或许希望老兵殖民地才是最重要的宣传对象:毕竟在公元前40年的时候,老兵们拒绝彼此厮杀,[227]而且最近发生的叛乱已经表明屋大维对他们的控制是不稳固的。无疑他们是个大问题,安东尼豪放粗犷的言语特别能激起他们的共鸣;但是,他们或许没有我们理应认为的那样重要。在宣传主题的目录上,忽略了对优利乌斯·恺撒的追忆,这令人吃惊。恺撒真正的继承人是安东尼还是屋大维?在公元前44年至前43年期间,这一宣传主题显得至关重要。[228]而现在这一主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例如,安东尼利用了恺撒利昂,就像他在致元老院的一封信中宣称的那样,恺撒利昂是恺撒“真正的儿子”(不像屋大维只是恺撒的养子);[229]与此同时,屋大维再度公开调侃入侵不列颠的想法,并且罗马广场上正在修建的圣优利乌斯神殿的工程进度也非常缓慢,[230]对此,我们并不感到吃惊。从当前的宣传来看,恺撒已经过时了;就像在罗马已经无人特别关注把那场与绥克斯图之间的战争描绘成改头换面的昔日内战一样,已经无人特别关注一位年轻的恺撒和一位年轻的庞培是否正在重演他们父辈的命运。不过可以断定,在恺撒的老兵殖民地,恺撒的大名依然享有威望,他昔日麾下的老兵们不会对这些战斗口号无动于衷。的确,他们并没有被大肆宣传的安东尼在东方的放肆行为所动摇:因为恺撒在东方也有过女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将领,一概如此。这些宣传主题对意大利城镇的有产阶层更具有吸引力,因为那些地方的传统道德之风依然强盛。这些人可能也是奥古斯都在几年后颁布道德法所关注的对象,[231]他总是警觉地注意到每一位支持者。甚至元老阶层、富人和有教养的人也被这种宣传主题打动了;或许我们期许他们应该更加老练世故一些,毕竟结果已经证明了,他们太过于世故了,根本无法容忍道德改革,事实上,许多共和党人和固守传统的人仍然忠实于安东尼。[232]但是,如果这种宣传反复地、坚持不懈地进行下去,如果这种宣传对他们先前的假设和偏见展示了足够强大的吸引力,即使最温文尔雅的人也发现自己难逃宣传攻势。终于,越来越多的元老站在了屋大维一边,而不是安东尼一边。[233]

无论如何,屋大维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用太粗野的言行去胁迫这些有教养的人。“宣传”是一个非常粗俗的词,并不适合用在追随他的文学家的作品之中。例如,贺拉斯是一位忠实于屋大维的诗人。当时,他正在创作《长短句集》,其语气有些类似阿基罗库斯(Archilochus,古希腊讽刺诗人——译者注)的风格和粗话。不过,他也有自己的“讽刺诗”(Satires)写作风格,在此之前,鲁奇利乌斯已经设定了一种个人抨击和讥讽的通用模式;但贺拉斯在写作时非常自觉地厌恶这一传统模式,反而立足于惟妙惟肖地去描绘屋大维的生活、价值观念,特别是强调他对友谊的价值观念。值得注意的是,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不在他的攻击之列;贺拉斯的个性与众不同,他比较温和并善于与人亲近。假如屋大维是处在这种背景下,那么出自幕后的这些建议也是温和的:这些文人都是他的朋友,这就是当时他们能够活跃在文坛上的根本原因。早在几年前,维吉尔在《牧歌》第一集中,就很露骨地恭维过屋大维:“神已经赐予我们这些闲适与安逸”(deus nobis haec otia fecit,EclogueI.6),毫无疑问,这位神就是屋大维。这种恭维早早地出现在第一集中,几乎成为整部诗集的一种非正式献词。但这种语气绝不属于率直的宣传。在《牧歌》第一集的结尾中,作者更多地将重点放在描述被剥夺财产的麦利波埃乌斯(Meliboeus)空虚无助的面部表情上;在整部诗集里,探讨了生活在意大利乡村的人们所遭遇的各种悲惨境况,例如,一处牧歌式田园现在被战争蹂躏得荒芜不堪,如果人们对这一灾害进行认真思考,就会发现,屋大维本人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在公元前30年代晚期,维吉尔创作了《农事诗》(Georgics),诗中还是充满了对屋大维的热烈赞扬。但我们再度发现,当他描述恢复这些被毁坏的、失去的美好家园所需要的巨大工作时,其语调常常显得忧郁暗淡。[234]正如在《牧歌》第一集里,屋大维肯定是能够给予人们希望的那个人:“请至少不要阻止这位年轻人去拯救这个衰颓败落的时代。”(hunc saltem everso iuvenem succurrere saeclo︱ne prohibete,G.I.500-1)但并非所有这些描述都把歌颂屋大维个人作为重点。毫无疑问,在麦凯那斯(Maecenas)的引导下,屋大维已经看到了提供保护和赞助的价值所在,尤其是提供宽松与自由的氛围,于是,诗人回应的作品也与屋大维的宣传主题紧密吻合,而且他们不总是单纯地随声附和。屋大维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最好不要将独立自主与颠覆破坏混为一谈:在随后的多年间,他始终维持了这种认识。

那么,一直以来屋大维本人都在做什么?他正在伊利里库姆。在那里,他展开了几场没有花费多少力气的对外战争,为自己赢得了一些荣耀。早在几年前,那里曾经发生了一些战役:公元前39年,波利奥(Pollio)卷入了与南部帕提尼人(Parthini)的战争,也有可能还进行了达尔马提亚战争;[235]就在同一时间,屋大维的一支军队显然也在这一地区的某处展开过军事活动。[236]但屋大维在伊利里库姆无所建树,那里仍然有大量的事情留待他去做。当然,伊利里库姆与安东尼的领地接壤。一旦发生战争,这里也不太可能具有战略意义;至少可以说,除非伊利里库姆被彻底征服,可这在时间上很难行得通。很有可能,两人之间的内战会在希腊展开,因为希腊一直是从意大利越海最容易抵达的地方。但是,如果战争打响,屋大维的军队至少可以不用长途跋涉。他有理由坚信,在安东尼本人返回之前,他就能成功进入安东尼的领地。

关于这些战役本身的情况,在本卷的其他部分均有描述。[237]公元前33年夏天,屋大维回到了罗马,他炫耀地展示了加比尼乌斯(Gabinius)在公元前48年丧失、如今被战败的达尔马提亚人归还的罗马鹰旗。[238]这些战绩虽然不太显赫却是真实的,伊利里库姆的确发挥了预期作用:它让屋大维找到了将他的士兵武装起来的借口,这些军人通过战争的磨砺变得更加坚强了,而屋大维本人在战后看上去比刚开始时更有军人气概了。这就是他为何设法受伤的原因,尽管未必总能随他所愿:例如,在塞托维亚(Setovia),他被一块石头击中了膝盖。他有时似乎也是一位铁面无私的纪律维护者。有一次,他竟然对自己的军队启用了“十一抽杀律”。[239]屋大维在罗马过冬的短暂时间里,可能对安东尼展开了攻击,并且将自己的斗志昂扬与安东尼的怠惰懒散形成了鲜明对照。[240]现在,人们可能真的相信屋大维了。在罗马城里,庆祝活动可以用其他方式加以纪念,这可能是凯旋仪式。诚然,公元前34年,安东尼的支持者索西乌斯也举办了一场凯旋仪式,庆祝对犹地亚的胜利,这可能是当时所有凯旋仪式中场面最壮观的,它是在9月3日这一天,即瑙洛库斯海战周年纪念日举办的,当时人们的想法应当与屋大维一样。因为这让人们承认,安东尼肯定还有一些颇具影响力的朋友。但是,屋大维的追随者们所举行的凯旋仪式,至少在“次数”上要比安东尼一方更胜一筹:公元前36年,多米提乌斯·卡尔维努斯(Domitius Calvinus)赢取西班牙战争胜利的凯旋仪式;公元前34年,斯塔提利乌斯·陶鲁斯(Statilius Taurus)赢取非洲战争的胜利和诺尔巴努斯·弗拉库斯(Norbanus Flaccus)赢取西班牙战争胜利的凯旋仪式;公元前33年,马尔奇乌斯·腓力普斯(Marcius Philippus)和克劳狄·普尔凯尔(Claudius Pulcher)赢取西班牙战争胜利的凯旋仪式,以及科尔尼菲奇乌斯(L.Cornificius)赢取非洲战争胜利的凯旋仪式。[241]这种罗马式的凯旋仪式庆典也导致了利用战争劫掠的战利品(ex manubiis)来修建各种建筑物的做法。在公元前30年代晚期,多米提乌斯·卡尔维努斯重修了“王宫”(Regia);与此同时,斯塔提利乌斯·陶鲁斯在战神广场(the Campus Martius)用石料修建了一座露天剧场,马尔奇乌斯·腓力普斯修复了赫拉克勒斯·穆萨鲁姆(Hercules Musarum)神殿;在阿芬丁山,科尔尼菲奇乌斯着手重建狄安娜神殿。参与其中的人并不局限于凯旋者们:保鲁斯·埃米利乌斯(Paullus Aemilius,显然是屋大维的支持者)于公元前34年向罗马人奉献了一座会堂(Basilica)。安东尼的追随者们立即做出了回应,多米提乌斯·阿赫诺巴尔布斯也修建了一座尼普顿神殿(Neptune);索西乌斯计划在大竞技场修建一座壮观的阿波罗神殿,意在指责屋大维对这位神的独家宣称,这只能是白费力气;另外,安东尼的追随者们发现凭借他们的力量很难与屋大维的支持者们进行竞争。虽然屋大维强调,可以把即将为自己举行的伊利里亚战争胜利的凯旋仪式的时间向后推迟(最后是在公元前29年举行了凯旋仪式),当然,他也投身到了狂热的建筑高潮中:公元前33年,他重修了屋大维娅柱廊(the Porticus Octavia),并将加比尼乌斯丧失的鹰旗放在那里展示;公元前32年,他复原了庞培大剧院;圣优利乌斯神殿、帕拉丁山的阿波罗神殿和朱庇特·菲莱特利乌斯(Jupiter Feretrius)神殿也在建设当中;他尤其关注自己的陵墓(Mausoleum)的建造,并投入了大部分精力,这是纪念屋大维本人永恒荣耀的物质见证。[242]所有随处可见的建筑物都将成为罗马光荣复兴的见证;几乎所有的辉煌都归功于屋大维。他已经把一座砖砌的罗马城变成了大理石建造的罗马城。

污水处理也成为当务之急,屋大维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值得信赖的阿格里帕。他制定了一个广泛进行清洁与维修的工程计划;事实上,在这些年里,他对罗马城整个供水系统进行了大规模整修。[243]似乎是在公元前34年,他修复了一条水道——马尔奇亚水道(the Aqua Marcia);接着,在公元前33年,他修复了优利亚水道;他还维修了其他一些水道,例如,阿庇亚水道、阿尼奥·维图斯(Anio Vetus)水道;他还在罗马城里到处修建贮水池和装饰性喷泉。当公元前33年阿格里帕担任市政官(aedile,或译“营造官”——译者注)的时候——对一位如此卓越的人物来说,这是一项奇怪但重要的任命——用另外一些方式抚慰人民,例如,举办各种规模壮观的竞技表演;免费发放食盐和橄榄油;人们可以免费享用公共浴池;甚至在剧院里散发领取衣物、金钱和其他物品的凭证。[244]阿格里帕进行的一项更显尊荣的工作,就是再现“特洛伊竞技”(lusus Troiae)的场面,[245]这在后来的《埃涅阿斯纪》(Aeneid)里得到了盛赞(V.545-603)。屋大维在一段时间里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优雅得体的复古主义是切实可行的。早在公元前43年,他就暗示自己与罗慕路斯(Romulus)有关联;[246]公元前38年,他在帕拉丁山上的“罗慕路斯住所”(casa Romuli)举行过一些典礼仪式:[247]他为自己选择了靠近“罗慕路斯住所”的地方居住,这不可能是一种巧合。[248]他的传统主义的做法正在凝聚成一种风尚。值得强调的一点是,他将占星师和巫师驱逐出罗马城,[249]原因是他们太过于非罗马化了。

那么,安东尼在做什么?他的所有想法依然围绕着遥远的东方。公元前33年,他计划再度发动一场帕提亚战役,这一次他的新盟友是米底国王阿尔塔瓦斯德:他们现在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因为亚历山大·赫利奥斯与国王的女儿伊奥塔普(Iotape)已订婚。实际上,伊奥塔普的确被安全地送往亚历山大里亚,或许她是作为促进国王保持忠诚的一个附加因素。公元前33年春天,安东尼与阿尔塔瓦斯德在阿拉克塞斯(Araxes)会晤。安东尼在东方所有的军队,或者说是几乎所有的军队,总数为16个军团,[250]这些军队已集聚在亚美尼亚。在公元前36年,由于集中军队的需要,他将入侵战争拖延至这一年不太适宜的晚期;现在,作为一场早期的进攻,他所处的地位还是有利的。但这样的想法已经过时了,最后连安东尼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将东方疆界的防御任务交给了米底国王和波莱摩负责,现在还把小亚美尼亚(Lesser Armenia)交给他们负责。[251]安东尼率领自己的军队经过2500千米的长途跋涉,回到了爱奥尼亚海岸。终于,他开始“转向内战”了。[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