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寻常的讲述: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非常态人物叙述者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章 非常态人物叙述者概说

一 正常与非正常、常态与非常态

乔治·康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1],1904—1995)被认为是法国当代思想的开创者,他的思想以及研究方法曾经对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等人产生过重大影响。康吉莱姆于1943年和1963年分别在斯特拉斯堡大学文学院和巴黎第一大学文学与社会学院开设了一门名叫“正常与病态”的课程,1966年出版过被纳入法国大学出版计划之中的书籍——《正常与病态》(Le normal et le pathologique)。在这本著作里,这位欧洲学者将自己从20世纪40年代初期到60年代中期关于“正常与病态”的思考作了相对集中的呈现,它具体又由两个部分的内容构成:一是他的医学博士学位论文《关于正常和病态的几个问题的论文》(1943);二是时隔二十年之后试图“以不同方法来解决那些同样的困难”而作的《关于正常与病态的新思考》(1963—1966)。

于1943年出版的《关于正常和病态的几个问题的论文》,是康吉莱姆非常著名的一篇医学论文,而它又“向哲学大门保持敞开”,可以视为他“在讲授哲学课的同时开始了医学研究”所取得的一个重要成果。作为康吉莱姆在20世纪60年代进行思考与研究的具体产物的《关于正常与病态的新思考》,虽然有人认为并不是非常的成功与出色,但是它已经显示出这位法国学者努力把生物学方面的思考推及到社会机体之上的一种特殊用意。毋庸讳言,正是通过阅读康吉莱姆的《正常与病态》,我们开始接触到关于“正常与病态”的更多知识,逐渐认识和了解与这个话题有关的不少理念和意见、论点和想法,并且从这本著作中获得了一些颇为重要和有益的启示,这无疑可以为非常态人物叙述者的相关思考和研究提供一种比较切实、有效乃至及时和必要的帮助,甚至可能会对此项研究中需要具体展开的有关分析与探讨,产生某种持续而又深入的特殊作用和影响。

“正常”是一个既常见又常用的词语,人们通常会在自以为知晓和懂得它的含义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直接对它加以运用。实际上,假若要对“正常”作准确与细致的界定的话,还应该更为认真、仔细地进行一番考察和探究。在《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中,关于“正常”一词的解释具体如下——“符合一般规律或情况:精神~|生活~|~进行。”[2]如果把这个定义里出现的“一般”二字理解为普通的、普遍的、通常的、寻常的,那么与普通、寻常的规律或者情况相符合与一致的,我们就可以称之为“正常”。康吉莱姆在《正常与病态》这本书中进行的相关讨论却早已清楚地显示和表明,“正常”这个词语的含义其实远比常用的工具书中所作的有关解释要复杂。

在《关于正常和病态的几个问题的论文》(1943)的“第二部分 关于正常和病态的科学存在吗?”中“Ⅱ.对几个概念的批判性考察:正常、非正常和疾病;正常的与实验的”的章节里,康吉莱姆首先指出:“利特雷和罗宾的《医学辞典》(Dictionnaire de médecine)对正常的定义是这样的:正常(normalis,源自norma,尺子):与规则相符合,常规的。在《医学辞典》中,这一词条的简介,因为我们已有的观察,并不会让我们感到惊讶。拉朗德(Lalande)的《哲学的批判性和技术性词汇》(Vacabulaire technique et critique de la philosophie)则更明确些:正常,从词源学上说,因为有正常设计的尺规,既不会偏左,也不会偏右,因而,一切都处在最恰当的位置。由此引申出了两方面的意义:正常,即事物就是本该如此那样;正常,按这个词最通常的意义来说,就是某一个确定的种类,在绝大多数的场合里都出现的样子,或者,平均的东西(la moyenne),或者某种可测量的特征的模板(le module)。”[3]紧接着,康吉莱姆又这样说道:“在对这些含义的讨论中,人们指出了这个术语的意义有多么含混模糊,它既指某种事实,又指‘人们通过个人讲述,通过对自己所负责的事情进行价值判断,而赋予这一事实的价值’。”[4]

学者康吉莱姆还十分敏锐地注意到,现实主义哲学传统会给人们关于“正常”的理解带来不小的影响:“这种传统认为,每一种普遍性都是本质的标志,每一种完善都是本质的实现,因此,一种可以观察到的普遍性,事实上就带有被实现了的完善的价值,而一种普遍特征,就带有典范的价值。最终,我们应该强调在医学中的一种相似的含混。在其中,正常状态,不仅指器官的习惯性状态,还指其理想状态,因为重建这种习惯性的状态,是治疗的常规目标。”[5]由此可知,有关“正常”的认识、理解与“普遍性”确实不无某种关联,“正常”既指向来如此、一贯如此,又指本该如此、理应如此,它至少包含这样两个层面的意义。而康吉莱姆在这段论述当中所提及和谈到的“正常状态”,则指向了人们在工作和生活中经常用到的另一个词语——常态。为了更加清楚而又有效地说明和阐述与之有关的现象及问题,我们认为,须对“正常”和“非正常”(非常)、“常态”与“非常态”进行一番相对具体而又适宜的辨识和分析。

不可否认,在现实生活乃至艺术创作中,我们与所谓“正常”相遇的同时,还极可能会遇见和遭逢为数不少的、有别于“正常”的人和物、状况及处境,因为与普通、寻常的类型、规律或者情况、形态等并不相符,而容易让人感觉到他、她、它(们)与“正常”之间存在着比较明显、突出的差异和区别。可以料想到的是,这种现象在某种程度上足以将众人的目光与思路引向另外一极,也就是与“正常”截然不同的一个方向——非正常(非常)。《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中对“非常”作了这样的解释:“①异乎寻常的;特殊的:~时期|~会议。②十分;极:~光荣|~高兴|~努力|他~会说话。”[6]这里出现的第一个义项(异乎寻常的;特殊的)和我们所谈及的“非常”是相一致的,它已经把这个词所具有的、不同于一般(或者说不同寻常)的特点显现出来了。“非正常”(非常)与“正常”迥然有别,它的一个较为突出的特点就在于,因为内在与外在的多种原因和理由,而几乎没有办法达到并且满足“符合一般规律或情况”这个条件及要求。进一步来看,“非正常”本身又不失为一种颇为特别而且富有意义的现象。

如果从医学角度作一些观察和思考,法国的精神病医生尤金·闵科夫斯基(Eugene Minkowski)当年在关于精神错乱现象的一段论述中,已经明显涉及了这个方面的问题:“通过非正常,一个人把自己与人类和生活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分离开来了。而正是非正常,向我们展示了,同时,因为以一种特别极端惊人的方式,又完好地隐藏了,一种完全‘奇异’(singulière)的生存形式的意义。这种状况解释了为什么‘生病’并不能完全穷尽精神错乱这种现象。当‘不同’这个词在表示性质时,我们获得了一个角度,让它进入了我们注意的范围,并且,面对这一角度进行的精神病理学思考,它直接地保持着开放。”在《正常与病态》一书中,康吉莱姆不仅引述了这段话,还对此做出了自己的相应评价:“根据闵科夫斯基的说法,精神错乱或者精神上的非正常展现了自己的特征。他相信这些特征并不局限在疾病的概念中。”[7]

在我们看来,闵科夫斯基和康吉莱姆这两位法国学者关于“非正常”的思考和讨论,无疑是富有某种启发性作用的。“非正常”不仅明显有别于“正常”,我们还需要看到,正是由于这种不同与差异的存在,促使“非正常”本身以及它所具有的特点与性质,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一种突出、彰显和强调。不难发现,汉语当中还存在另外一个词语——“异常”,它与“非常”几乎同义。《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中关于“异常”的解释具体如下:“①不同于寻常:神色~|情况~|~现象。②非常;特别:~激动|~美丽|~努力|~反感。”[8]由此可见,关于“异常”的解释与我们在此之前已经作过引述的“非常”这个词语的两个义项(①异乎寻常的,特殊的;②十分,极)是比较接近的。

法语里,同样存在“非正常”(非常)和“异常”这两个词语。早在数十年之前,康吉莱姆就曾经对它们作过一番较为细致的辨析:“从严格的语义学意义上来看,‘异常’指向事实,是一个描述性的词语,而‘非正常’意味着对某种价值的参照,因而,是一个评估性的、标准性的术语;然而,良好的语法手段的变换,造成了‘异常’和‘非正常’意义的混淆。‘非正常’变成了一个描述性的概念,而‘异常’,成了一个标准性的概念。”[9]我们还注意到,与法语里的“非正常”(非常)与“异常”不尽相同,这两个词语在汉语中基本上可以混合使用,因为在绝大多数的使用者眼里它们是较为相近的。如果仔细地想一想,人们或许会发现在汉语中出现的“非正常”(非常)这个词语,同样含有“描述性的”和“评估性的、标准性的”这两重意味,二者可以不分主次地同时存在而又不会相互抵牾,所以在不少人看来,从语义上对它们去作相对严格、清楚、仔细的区分和辨别,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必要与简单的事情。

一般而论,法语融合了拉丁语的严谨和希腊语的细腻,被世人公认为一种具有思索性的语言,汉语丰富的表意功能以及不低的表意效率也常常为人们所称道,相对而言,它却并不以准确、精细见长,有时不免会给人造成一种笼统、模糊、含混的感受和印象。正如有的人所说的那样,法语和汉语确实是不太一样的两种语言。“常态”则是与“正常”关系比较密切的词语,在对“正常”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和了解之后,人们的注意力或许会出现某种迁移及转换,甚至完全有可能提出一个新的问题:何为“常态”?

随手翻开一本工具书,我们便可以查询到关于“常态”这个词语的相应解释:“正常的状态(跟‘变态’相对):一反~|恢复~。”[10]这句话的语言表述可谓非常地简洁明了,它在表意方面似乎并不存在什么错误、缺陷或者问题。如果重温一下法国学者康吉莱姆半个世纪以前站在医学研究的角度说过的一句话,“正常状态,不仅指器官的习惯性状态,还指其理想状态,因为重建这种习惯性的状态,是治疗的常规目标”[11],则很可能会促使我们产生要对“常态”这个汉语里的词语重新去作一番相对细致而又不无一种必要性的思考与追问、打量与探讨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视为法语和汉语这两种不同的语言确实具有不一样的特点的一个例证吧。

与前已有述的“正常”(既指向来如此、一贯如此,又指本该如此、理应如此)相对应,“常态”实际应该与所谓“习惯性状态”“理想状态”这两者都不无某种关系和牵连。也就是说,当我们谈论“常态”的时候,其实很有必要对理想型以及优化这个更高一级的维度和标准予以留意以及思索,而不是将眼光和思路仅仅局限于和通常所说的常规性与大众化相关的、某个单一层面的状况以及问题之上。如果对前文引述过的关于“常态”的解释[即:“正常的状态(跟‘变态’相对):一反~|恢复~。”[12]]略作重温与回顾的话,我们在对“正常的状态”进行认识、思考、理解的同时,或许还会念及和注意到“变态”这个词语(它显然是作为“常态”的反义词出现的)。一般来讲,除了用来指称动植物、事物的形态或者性状发生变化的现象之外,“变态”还可以“指人的生理、心理的不正常状态(跟‘常态’相对):~心理|~反应”[13]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文语境中,“变态”是日常生活里会不时地加以运用的一个词语。由于人们多将一些与大众认知以及行为习惯、处事规则等严重不相符或者产生、出现与存在较大矛盾和冲突的现象称为“变态”,所以这个词语一定程度上又有可能显现出被众人涂上一层具有贬义的、带有强烈的主体评价色彩的特殊意味。人们关于它的具体含义的认识和理解,与从工具书当中所查询和得到的、显得比较中性及学理化的解释实际不尽相同,两者之间无疑存在着一定差别。实际上,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当需要指称不同寻常、非同一般的情况或者状态的时候,“变态”一词其实并非为绝大多数汉语使用者所首选的用语(当然,如果客观地来说,“非常态”也不是一个大家使用的频率特别高、接受度以及普及率十分突出和显眼的中文词语)。

每当涉及有违常规或有悖常理的情形的时候,大家似乎更加倾向于运用一些明显具有描述性的语汇(比如:少见的、特殊的、不正常的、不常出现的、不怎么遇到和遭逢的……)进行一种虽然不太精确却又比较生动、形象甚至不无趣味性的呈现与表达。有人认为,生理、心理方面异于常人,由此很可能会显现出一种病态。我们还知道,作为一种事实或者现象的疾病以及人类所进行、开展的与之相关的描绘和诉说、认识和理解、讨论和研究均可谓已经由来已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疾病”以及“病态”本身就是少有言说与探讨的难度(或者说挑战性)的词语和问题。

乔治·康吉莱姆在《关于正常和病态的几个问题的论文》的“第一部分 病态只是正常状态的量变吗?”之“Ⅳ.R.勒利希的观念”中,曾经引述了医学家勒利希(R.Leriche)说过的两句话:“疾病是在人们生活和工作的正常过程中惹恼他们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使他们受苦的东西”[14],“我们身上的疼痛—疾病,就像一场事故一样,与正常感觉的规则相遇……每一样和它相关的事物都是非正常的,都违反了法则”[15],这位法国学者进而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观点:“疾病是思辨性关注的起因。这种关注,以人为媒介,由一个生命投注在另一个生命之上。”[16]可以看到,康吉莱姆在承认病态是“对正常状态的偏离”[17]的同时,没有忘记指出“疾病是生物身上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经验,而不仅仅是一种减少或者增加的现象”[18]。此外,学者康吉莱姆还这样说道:“多样性并非疾病;异常的并非病态。病态意味着痛苦(pathos),一种苦难和无能的直接而具体的感情,一种生命出了问题的感觉。然而,病态确实是非正常的。”[19]

透过并且借助法国学者乔治·康吉莱姆在《正常与病态》里的这些直接参与了与“疾病”“病态”相关的讨论当中的语句以及他的深入思索,关于“疾病”、“非正常”(非常)、“病态”、“常态”、“非常态”及其相互之间的关联,我们可以梳理和总结出以下几条相对具体而又有效的意见与看法:1.疾病违反了常规,“非正常”却并非疾病;2.“病态”偏离了常态,它是“非正常的”,但是它不等于“非常态”;3.“非常态”实际上要比“病态”复杂得多,而且丰富得多。

至此,对于非常态人物叙述者研究中所涉及的“非常态”以及“常态”、“正常”、“非正常”(非常)这几个可谓不无重要性的词语,我们基本形成了一定的、属于自己的看法。就一般情况而论,所谓“非常态”除了可以用来指称某人、某事或者某物显现以及存在形态上的异乎寻常之外,还含有不合乎(乃至偏离、违背)内在的价值与规律方面的标准以及要求的意味,它与“变态”“病态”可谓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如果说,“常态”几乎不怎么引人注目的话,“非常态”的吸引力则可以说是有目共睹的,两者存在比较明显的差别。可以肯定地讲,“非正常”(非常)及“非常态”所显示和呈现出来的,是与“正常”和“常态”具有很大差异、区别的另一类现象,由此而触碰并且牵涉到的,也势必会是相对丰富、复杂而非简单、纯粹的状态、情况和问题。

在不少早已经习惯了面对和接受常规的路线与性质的思维方式以及状况呈现的人们的眼里,“非正常”(非常)“非常态”不失为陌生而又熟悉的特殊景象。与之进行实际接触的时候,虽然不一定会轻易地对它(们)感到大惊小怪或者匪夷所思,却比较容易产生新奇、独特的感受和体验,进而能够形成并且留下较为具体而又深刻的印象和记忆,这在很大程度上足以引起既具有普遍性又不无深度感的多重关注与思考,甚至极有可能因此而促使众人的思路和眼界真正地获得(乃至实现)一种富有价值的启示、延伸与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