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一纸圣恩,两府生死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贾府荣禧堂。
天使说了,贾家无须出门跪迎圣旨。
此刻,只有寥寥主子在场。
贾母、赦政、邢王夫人,以及东府的贾珍和尤氏。
除了挽着老太太的大丫鬟鸳鸯。
再无一位奴仆随侍。
帘幕低垂,檀香袅袅,炭火无声燃烧。
檀木屏风后。
金光熠熠,镌刻着“忠孝传家”四字的牌匾静静悬挂。
字迹苍劲有力,似乎在俯瞰这座堂中正在跪伏的八人。
唯有空气中透出一股难言的压抑。
“圣——旨——到——!”
一声尖锐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沉寂。
空气仿佛被冰刀划开,所有人心头一紧。
众人跪伏在青砖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贾母俯首在地,指尖微微发抖。
十六年前的雪夜骤然浮现脑海。
数姐儿的血渗进砖缝,她亲手写下的那封托孤信……
那时的自己从未想过。
命运会在十年后以这样的方式降临。
天使已知晓陆昭珩不在府中。
老太监身着明黄锦缎,缓步踏入堂中。
没有理会跪在香案前的贾府主子。
手中黄绢轻轻展开,尖细的嗓音回荡在正堂之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靖西王陆骁,二十载戍边,功在社稷。”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尽,厅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厅中众人神色各异。
贾赦心头一凛,老太太阖目静听,王夫人指尖微颤。
圣旨开篇极为褒扬,后文却必藏锋芒。
老太太深知圣旨的前言越是光彩夺目,后文便越是阴冷刺骨。
“然其七子昭珩,质弱多病,六岁入京,寄养外祖,十年无成,朕心甚忧。”
“无成”二字落下。
贾政手心发凉。
这不是忧,而是明刀出鞘。
二老爷心里苦矣!
难!难!难!
贾赦膝上的衣角微微皱起,眉头紧蹙,心思顿起。
这会儿的圣旨。
为何皇帝要强调无成?
莫非……
皇帝明里是关怀,实则已定下了基调。
昭珩的存在,已经成了皇家的“忧虑”?
毕竟事关手握重兵的西凉藩王。
老太监微微一顿,目光在众人间逡巡,嘴角微微扬起,继续宣读:
“今特命荣国府悉心教养,以观其效。”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顿时掐进掌心,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微闪动。
悉心教养……
老太监似乎早已料到众人心思。
笑意更深了一分,缓缓念道:
“若昭珩平安及冠——”
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火盆里银霜炭“啪”地炸出一朵火星,微光跃动间。
吓得贾府众人猛地抬头。
数双眼神深处浮现了一丝锐光。
“贾元春晋凤藻宫女史,准年节省亲。”
王夫人眼底的火光微微暗了一分。
老太监目光轻轻一扫,继续念道:
“贾赦加授五军都督府同知(从一品),岁禄增二千石。”
大老爷强自压住嘴角的笑意,眼底却燃起炽热的光。
若那小子真的能活着及冠……
不行,今晚得绑上琏儿送去珩哥儿院里当护卫。
“宁国府擢升御用瓷器总办,子孙世袭,免三年税赋。”
贾珍唇角一抿,眼神越发幽深。
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亲赐御瓷生意?
那薛家岂不是……
他眯了眯眼,目光斜睨向尤氏,膝上手指微微敲击三下。
尤氏立刻明白,这是宁府的“大利可图”暗号。
“若昭珩寿终正寝——”
空气一瞬间静止。
不会迁怒贾家吧?
这是大多数贾家人的心思。
“贾元春晋凤藻宫尚书,赐省亲殊荣,许建皇家别院。”
王夫人倒吸一口气,眸光微动。
凤藻宫尚书……
若元春当上了这个位分。
那岂不是……
我的宝玉要当国舅爷了?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心跳陡然加快。
可珩哥儿咯血十年也不见死的。
这晋位女尚书究竟要等到何时?
若珩哥儿“自然”病故。
元春是不是就能快些日子晋封?
“贾赦赐盐引五百道,世袭盐课提举司使。赐大明宫骑马恩典。”
贾赦喉结滚动,脑中已闪过扬州盐商的贿赂账本。
若得盐课提举司的位子。
那些账本……就能一把火烧了!
这可不是寻常的恩赏!
而是动辄可换金山银海的真正财富!
五百道盐引……
贾赦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丝冷意。
这是托付,还是套索?
是看护,还是诱杀?
但……这意味着皇帝并不想全然抹杀贾府的活路。
更何况——
还能御马大明宫!
他老子爹都没这个殊荣!
不得不说。
大老爷心动了。
要不?
找个机会。
让二房弄死珩哥儿算球。
“宁国府许采办官窑瓷器,利归私库。”
贾珍眼神沉了几分,缓缓垂下眸光。
虽然比不得御用瓷器总办的权力。
但……这至少意味着,他仍可分一杯羹。
要不,今晚就试着弄死珩表弟?
老太监的语气陡然森冷:
“若昭珩有损——”
这一刻,整座贾府大厅宛如坠入冰窖。
“贾元春即贬浣衣局,永世为奴。”
王夫人捡佛珠的手指一顿,脸色刹那间苍白。
浣衣局?
元春若沦落至此,宝玉的婚事……
她突然看向邢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狠绝。
“贾政、贾赦夺爵,凌迟处死。”
贾政心头一颤,眸光深处涌起一抹阴郁。
他的手微微握拳,缓缓垂下眼帘。
他并不畏死。
读书人怎可畏死?
可“凌迟”二字。
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
那意味着血肉剥离,生生煎熬至死!
贾赦跪下的膝盖软了。
官袍后背瞬间湿透,结冰的冷汗黏在脊梁上。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
却在老太监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下,生生将那股恐惧咽了回去……
可就在那恐惧之后。
贾赦的眼底竟然浮现了一抹贪婪的光。
邢夫人浑身一抖,忖度:‘凌迟老爷,我应该没事吧?’
“可老爷那些亏空……咋个办好呀?”
思及此,大太太表情呆滞地望向贾赦。
盘算着守寡后能不能带走那对翡翠镯子。
忽发现大老爷正死死斜瞪着她。
邢夫人脸色微变,赶紧垂眸盯着太监的靴尖。
老太监微微眯眼,拂尘微摆,声音轻缓得仿佛在呢喃:
“宁荣二府即行抄没,宅第充作骁骑营马场
宗庙拆毁,碑碣磨平。
仆役没官,男丁发配海岛为奴,女眷充入教坊司。
九族之内,祖坟掘毁,蚯蚓竖劈,鸡犬不留。”
贾母的手指瞬间收紧,死死扣住鸳鸯那只不停颤抖的腕子。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地断裂。
这一刻,她明白圣旨的深意了。
‘珩哥儿必须死,但不能经二房手……’
‘更不能让太医瞧出端倪!’
二太太木着脸,一颗颗捡起滚落的檀木珠子。
老太监缓缓念出最后一行:
“朕素闻贾府诗礼传家,必能善体朕意。钦此。”
这一刻,真正的死寂降临。
贾珍和尤氏瘫软在地。
邢夫人双膝一软,屁股着地。
那……到底该让珩哥儿死还是不让他死呀?
天爷哟!
要实在不行,赶紧把二木头嫁他。
你不是诛九族吗?要死一块死。
炭火噼啪炸裂。
映得贾母半明半暗的脸庞。
她的指尖死死扣住鸳鸯,指节泛白。
在场的贾府主子。
或是惊恐,或是害怕,或是贪婪……
或是默算着一场暗流汹涌的权力变动。
唯有贾母,心底涌起真正的寒意。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人。
一个个眼眸微亮,神色各异。
竟无人察觉这道圣旨的真正恐怖之处。
他们眼中看见的,只有权势、爵位、利益的重新分配。
甚至在衡量着“昭珩一死,谁能上位”的戏码。
但老太太却知道。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权力洗牌。
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局。
皇帝这一手。
是“明赏暗诛”。
是在逼他们亲手送珩哥儿去死!
让贾府自相残杀。
让大家在欲望与恐惧的驱使下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但贾府的人,却只看见了那一点光,甘愿去做扑火的飞蛾。
老太监轻轻合上黄绢,微微俯身。
捡起王夫人方才遗落在地的一颗佛珠,拂尘微摆,似笑非笑地道:
“王宜人,珠子脏了……就像初生,病了就该杀或扔。”
老太监指尖微微一捏。
那颗佛珠簌簌碎裂。
随后,老太监将碎末撒向炭盆,突然笑问:“听说贵府二姑娘善弈?”
“可棋盘若是着了火……”
贾母的心底骤然一沉。
贾府,已经被推入火坑,刀已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最可怕的不是珩哥儿死不死的危机。
而是这府里。
竟然没有几个人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太监轻轻一笑,袖袍一甩,向后退了几步。
目光缓缓扫过贾母、贾赦、贾珍、王夫人……
“贾府,定然不会辜负圣恩。”
老太监离开前的这句话,声音极轻。
可却像是一道寒刃。
生生扎进了贾母的心里。
鸳鸯悄然回头,看见老太太的嘴唇紧紧抿着,脸色阴沉得可怕。
老太太从未有一刻,如今天这般心惊胆寒。
可厅堂中的其他人,眼底仍是各怀心思。
火光映得他们的眼眸里。
有恐惧,有不安,但更多的,是被权力、利益、欲望撩拨出的兴奋光芒。
贾母闭了闭眼,缓缓开口,声音轻不可闻:
“……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