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门英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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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飞龙在天之青丝白首

1

建初五年(80年)春寒料峭,校书郎班固,伏案修订《汉书·西域传》时,妻子窦颖,正用银剪,修剪着温室培育的牡丹。

她忽然将一朵并蒂牡丹,插入夫君班固的鬓角,花瓣上的晨露,沾湿了竹简上的“耿恭”二字,调笑着对夫君班固说道:

“夫君带上这并蒂牡丹,却也如此的俊俏,我见犹怜。

夫君笔下这疏勒城守将戊己校尉耿恭,可是也是小弟仲升一样的英雄豪杰,同在西域建立丰功伟绩?

这耿家子弟,少年英才,如今已经担任长水校尉。为什么耿恭,如此让夫君刮目相看,专门为之著书立传呢?”

窦颖心中,又浮现起了永平五年(公元62年),小弟班超,策马从西京长安三辅的扶风郡老家出发,经华阴、过潼关,赶到东都洛阳,向明帝上疏,为大哥班固申冤,引起明帝对班固修史案件的重视,特旨召见班超,核实情况的英姿。

窦颖的指尖,抚过简牍边缘的毛刺,“听闻耿家与外戚阴氏,又有姻亲之谊,这回要把三房庶女许给阴夔做续弦。恐怕这事,会让虎贲中郎将(窦颖大哥窦宪)不满!”

班固笔锋一顿,墨汁在“煮铠弩,食其筋革”处晕开,回答爱妻窦颖道:

“戊己校尉耿恭的功绩,亘古未见,足以与仲升,相提并论,不出其右。孟坚私下里担心的是,恐怕虎贲中郎将,不太乐见其成,让英雄豪杰,流血又流泪,令人叹惋!”

他想起三日前,虎贲中郎将窦宪,在朝堂上提议,将《汉书》中涉及豪族、外戚子弟的章节,统统交由光禄勋审定,那咄咄逼人的神态,如同洛阳牡丹一般的冷艳。

子夜时分,班固在密室展开妻子选好的蜀锦。蜀锦上面,银丝织就的“班氏宗谱”,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最末一行小字,竟是小弟班超亲笔:

“兄长见字如晤,阿姊织此锦时,雄儿刚会喊‘爹爹’二字。”

班固忽然想起,西域疏勒国信使带来的好消息,弟媳阿依慕此前爱不释手的,正是这种美轮美奂的蜀锦,心中既有欣慰,也有思念。

深夜的秘阁里,班固将新得的《史记》残卷,与父亲班彪手稿,并排铺开。

烛火突然爆出灯花,照亮墙上新挂的青铜镜,那是窦颖用祖父窦融赠送的铜材熔铸而成,背面刻着“史鉴”二字。

当他的手指触碰镜面时,恍惚看见弟弟班超,在西域举着金错刀,身后是燃烧的疏勒王城,思念如潮涌现。

2

窦颖取下腰间鎏金错银的蹀躞带,将新制的安息香,填入雁鱼灯。

青烟缭绕中,她瞥见夫君班固,袖口磨损的织锦。那是永平六年(64年),他们夫妻大婚时,祖父窦融临终前吩咐,特地遣人送来的蜀地贡品。

“明日让织室,送几匹新缎来吧?”她状似不经意地对夫君说道,“听说长公主府,近日新得了批西蜀成都新染的绛纱蜀锦,正适合给肇儿,裁治春衫。”

班固却猛然掷笔,震得案头玉镇纸嗡嗡作响:

“爱妻,怎么又要用窦家的东西?当年他们窦家,连修史的驼胶,都要计较,不肯赐予。怎么如今,倒舍得下血本了呢!”

窦颖默默拾起夫君班固滚落的笔杆,发现紫毫已开叉如西域枯草,这是丈夫连续第七日彻夜疾书的见证:

“难道夫君,还在记恨兄长吗?兄长生平,虽然傲慢不逊,貌似部礼贤下士,但其实很钦佩夫君你的才华,只是拿不下面子,不愿意当面认错而已。

你不是不了解兄长,骄横跋扈成为了习惯,不肯低声下气的性格!夫君何必,与兄长怄气,说不定某一天,兄长会帮上夫君呢!”

“虎贲中郎将大人,不找班某麻烦就对了。班某小门小户,怎么高攀得起呢?”班固气愤愤地说道。

3

次日清晨。

虎贲中郎将窦宪,带着羽林卫,以光禄勋审定书稿为由,闯入班固书房,搜查“谤讪朝廷”的私史。

窦颖正跪坐在二十七箱陪嫁典籍前,手持“裁云”匕首,抵住自己的咽喉。

刀刃在朝阳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斑,恰似当年祖父窦融,平定车师王国之时缴获的那一批孔雀石的颜色。

“兄长若真要跟孟坚过不起,坚持烧这些先帝早就钦定的书简,”她声音清冷如冰,“不妨连你亲妹妹的血,也一并烧了。”

“兄长也是奉旨行事!小妹何苦让兄长为难!妹妹巾帼不亚须眉,兄长服气服气!”虎贲中郎将窦宪,盯着匕首吞口处镶嵌的三根苍鹰尾羽,知道小妹脾气,对妹妹苦笑道。

那是窦氏家主,世代相传的信物,只有带人,拂袖而去。

4

建初六年(81年)暮春三月,长子班肇突发高热。窦颖连夜叩开太医令府门,却见当值的是刚与阴氏联姻的冯太医。

“夫人恕罪,”冯太医摩挲着腰间,新佩的阴氏玉环,“下官正要往长公主府问诊。”

“你们眼里,只有外戚阴氏,马氏,难道我窦氏家族,不在大人眼里吗?只是本夫人,不想麻烦皇后娘娘(窦宪亲妹妹窦皇后)罢了!”

窦颖返身,冲进雨幕,在东都洛阳乡下的泥泞中,跋涉两个时辰,才寻来民间疾医,为长子班肇治病。

当药罐在青庐沸腾时,班固发现妻子窦颖的罗袜渗血,染红了当年他亲刻的“班窦永好”木屐。

更漏声里,夫妻俩头挨着头,为长子班始擦拭冷汗,恍惚回到永平七年(65年)那个暴雨临盆的夜晚。

那时的窦颖,也是这般攥着“裁云”匕首,冒着生命危险,为夫君在血污与羊水间,保住史稿。

5

长子班肇的这场病,窦颖更加看清,世族联姻的虚妄冷漠,世态炎凉的冷酷悲凉。仲夏夜宴,她当着满堂贵戚的面,将长公主送来的合婚庚帖投入火盆。

跳动的火焰,映着她鬓间新生的白发:

“当年祖父用三万铁骑换来的窦氏荣耀,不该成为捆缚人心的铁索。”

窦颖卸下累丝金凤簪,任由青丝披,散如史官挥洒的墨迹。

席间哗然中,班固看见那个在兰台初遇的少女窦颖,依然未被尘俗污染,仿佛从灰烬里重生,不染淤泥的莲花般圣洁。

听见妻子窦颖愤激之语,班固的思绪,又回到了永平九年(66年)以来,那一个个最为艰难,至死难忘的岁月。

6

永平九年(66年),班固被明帝拜为“兰台令史”,受任与前睢阳县令陈宗、长陵县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等士大夫,共同编撰光武帝的事迹《世祖本纪》,妻子窦颖却留在了扶风郡老家,照顾亲人孩子。他成为了班固一生的荣耀,也是灾难的开始。

永平九年(66年)的秋雨,漫过兰台石阶时,兰台令史班固,正伏在第七十三卷竹简上,补绘所需的星图。

檐角铜铃忽地急响,惊得他腕间的墨汁滴落,正染在光武帝当年,征讨隗嚣事迹的“嚣”字上。

“孟坚兄,马府的马车,又停在东阙门了。”前睢阳县令陈宗,提着湿漉漉的蓑衣进来,怀里的《东观汉记》残卷,洇开大片水痕。

“知道了,多谢陈大人!”班固不动声色地将那页染污的竹简,压到最底层,烛光映出他鬓角新添的白丝。

三日前,太尉府特地送来“劝诫”,说开国二十八将的排序,“或有讹误,请立即酌情,增减更正。”

更深漏尽,兰台令史班固,摸出贴身锦囊里的半枚玉珏。这是离家京赴任前,妻子窦颖塞给他的,温润玉色里缠着几根青丝。

忽听窗棂轻响,司隶从事孟异翻进窗来,袖口还沾着朱雀阙的朱砂:

“北宫传来消息,说有人上书建议,要把阴皇后当年,抚育太子殿下的事迹抹掉了。”

“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岂是班固所能为的呢?诸君意下如何?”班固不亢不卑地说道。

7

永平十年(67年)春季,洛阳城的牡丹开得正艳。班固站在兰台令史的木阁前,手中捧着新到的诏书,羊皮纸边缘被汗水浸得发卷。

楼下突然传来,前睢阳县令陈宗清朗的笑声:

“孟坚兄,这一回咱们可要青史留名了!”

“小心隔墙有耳。贵人们喜欢图谶,而不喜欢实话!”前长陵县令尹敏,突然压低声音,指尖划过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

自从去年,他们几位士大夫,奉旨接手《世祖本纪》的撰稿以来,总会有人,格外热心,似乎明白青史留名的含义。司徒掾张酺,就常派门吏,前来兰台“送茶”问候。

班固瞥见窗棂缝隙透进的阳光里,浮动着金粉,那是外戚马氏别苑,特有的装饰习惯,与众不同。

8

带着长子肇儿,上京不久的妻子窦颖,捧着漆盘踏进兰台阁门时,正撞见丈夫班固,将某卷竹简重重摔在地上。

十八岁的她,慌忙蹲下收拾,却摸到散落的竹片上沾着暗褐色血渍:

“夫君息怒!夫君,你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她将染血的竹简,藏进袖中,那是班固每月,给弟弟班超寄去的家书。

“没有什么,不过是外戚三番五次的请托罢了!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是史家传统,班固岂能违背?”

深夜的兰台,弥漫着松烟墨香。班固伏案抄录诏书,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化作父亲班彪佝偻着背撰写《史记》的模样。

突然,门外传来金戈相撞的声响。四个甲士破门而入,为首的正是马氏宗亲马融。

“班令史可知,修史当秉‘为尊者讳’?”

马融的指尖,掠过班固誊写的《世祖本纪》初稿,刻意停在他如实记载,光武帝诛杀功臣的段落,“昔年张良在家修辟谷之术,如今班令史,该学学怎么隐藏锋芒。要不,班令史大祸临头,还不自知。”

9

这年惊蛰,窦颖在染坊挑选绛紫色的蜀锦。她知道这是夫君班固最爱的颜色,特意在经纬间,织入银丝暗纹,那是班氏家传的防伪秘术。

当窦颖捧着一匹选好的锦缎,踏入兰台时,看见丈夫班固正与尹敏,为什么事情争执。班固手中的竹简簌簌作响:

“多谢尹大人提醒,多谢尹大人好意。明帝陛下曾亲赐臣金错刀,要臣'直书无讳',臣岂敢背弃明帝的旨意,那还称得上什么信史!”

“夫人且看。外戚们不乐意了。我们能够怎么样呢?”长陵县令尹敏,展开染血的奏折,马融诬告他们私改诏书的证据,赫然在目。

窦颖突然笑了,将蜀锦按在丈夫班固胸口:

“多谢大人好意。妾身一直记得,先君(班彪)临终前说,史笔如刀,可断人性,却断不了人心的执念。公道自在人心!光武皇帝当年的臣子,依然有人健在,怎么能够胡说八道,让大家非议胡编乱造,说什么信史呢?”

10

永平十年(67年)秋季的洛阳宫阙,笼罩在瘟疫的阴云中。班固晋升校书郎那日,马氏家族亲人的灵柩,却抬进了太庙。

班固搀扶着妻子窦颖,穿过哭嚎的人群,听见马融在灵前高诵悼词:“哀哉!忠贞之臣,竟殁于宫闱浊流!”

班固心中,突然想起了朝中掌权外戚,对伏波将军的质疑,禁不住长叹几声。

11

中秋佳节,窦颖在整理旧物时,发现夹层里有一封收藏的书信。斑驳的字迹,记录着班固与明帝的对话:

“陛下,有人私下里请臣,以祖传金错刀削去《世祖本纪》中‘马援征蛮’的功绩。臣窃以为不可!

不虚美,不隐恶,是信史根本,也是陛下的敦敦教诲,臣一直铭记于心,不敢遗忘。岂能因为一个人的宠辱浮沉,地位高低,就大肆歌功颂德,阿谀奉迎,或肆意污蔑诋毁,掩埋功绩,或者隐藏过失呢?”

窦颖的手突然顿住,汗迹在“伏波将军马援”六字上慢慢晕开,仿佛一朵永不凋零的洛阳牡丹。

12

腊月里的第一场雪,覆满兰台飞檐时,班固在《世祖本纪》第七卷,发现三处刀痕。最致命的那道划在“建武十七年”处,将废后郭圣通的记载,削去大半。

前睢阳县令陈宗,举着烛台的手,在瑟瑟发抖:

“这是尚书台送来的校正本。上面要求我们这样做,为尊者讳,我们人微言轻,还能够怎么样呢?”

班固忽然想起,昨日在白虎观,国舅阴况的玉佩,压在他正在抄录的竹简上的情形:“班校书这手好字,该多写写,云台阁的莲花的圣洁。”

班固似乎闻见,国舅阴况袖中飘散出的沉水香里,似乎还藏有刀剑特有的铁腥气,令人不寒而栗。

13

子夜归家,妻子窦颖正对着昏灯,补缀班固的旧官袍。她将烘暖的姜茶推过来时,袖口露出腕间淤青,三日前有蒙面人闯宅,说要“借《楚王英传》一观。”

“明日让班武,与肇儿一道,送兄弟姊妹,去扶风老家住一段时间去吧!京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属于我们!”

班固摩挲着儿子班肇临摹的《急就章》,忧心忡忡地对妻子窦颖叮嘱说道。忽听妻子窦颖,轻笑起来:

“夫君,当年你说要续写太史公书,可没说要怕这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怎么夫君的年纪越大,越没有骨气了呢?”

窦颖摘下累丝金簪挑亮灯花,簪头朱雀的影子正落在未完成的《百官公卿表》上。

14

永平十三年(70年)秋末,兰台藏书楼的霉味,混着新墨的气息。

前长陵县令尹敏,捧着开裂的漆盒冲进来时,班固正在校雠《律历志》。盒中素帛写着“马援南征遭遇瘴疠”,字迹却被虫,蛀出无数空洞。

“这是从窦融将军旧邸抢救的。”前长陵县令尹敏咳嗽着,抹去素帛上的烟灰。昨夜大火烧毁半条永和里,窦颖冒死,抢出祖父窦融这箱文书,鬓发都燎焦了半边。

班固抚过帛书上的“伏波将军南征事”,想起当年岳父窦穆,宴请诸将时,伏波将军马援,曾经拍着他的肩说道:“青史无情,笔重千钧,舞文弄墨,岂可不慎。”

暴雨突至,班固在雷鸣中听见宫城方向传来钟声。前睢阳县令陈宗湿淋淋地闯进来,官帽上的雉羽耷拉着:

“孟坚,明辰要在云台召对,说是要重新议定,中兴二十八将的画像次序。孟坚意下如何呢?”

前睢阳县令陈宗,突然抽出佩刀削去案角:“那群掌权的外戚,要把邓禹将军位置,挪到第七位,换上其先辈的位置!”

班固却凝视着窦颖补好的旧袍,忽然对着前睢阳县令陈宗笑了;“俗谚,盖棺而定。是非对错,只有后人评说!”

他蘸着雨水,在青石板上写下“萧何位次第一”六字。

抬头之时,班超的眼中映出闪电,对前睢阳县令陈宗、前长陵县令尹敏、司隶校尉从事孟异道:

“诸君可还记得,高皇帝与功臣的白马之盟?我们做臣子的,岂敢违背!”

14

永平十一年(68年)的杏花开满兰台时,班固接到擢升校书郎郎官的诏书。妻子窦颖,替他系上新制的青绫官服,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祝贺道:“该物归原主了。”

里面躺着另半枚玉珏,与他颈间挂着的俨然一对。

明帝召见那日,班固走过云台阁新绘的二十八将图跟前。在耿弇画像前驻足时,他看见画角,有未干的墨迹,“建威大将军”的“威”字第三笔,分明是窦颖的簪花小楷。

夜半校书,班固在皇家秘阁,发现捆扎整齐的八百卷简册。最上面那卷裹着素绢,绢上画着白发老妪与垂髫童子,共读史书的模样。

他颤抖着解开系带,泛黄的竹简上,赫然是父亲班彪,未完成的《史记后传》,禁不住感慨万分。

窗外忽起春风,卷着未央宫的桃花掠过青简。班固将妻子窦颖新缝的护腕,浸入清水,看着靛蓝渐渐染透白绢,就像那些被刀斧与烈火淬炼过的真相,终将在岁月里显影成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