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4章 李守中:异端之书,必出邪佞之手!
高拱听闻眼前之人竟是李贽,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非迂腐守旧之辈,李贽那番“圣贤伪说”的言论虽然离经叛道,却也有其可取之处。
至少,此人是自主思考了的。
只是偶入歧途的话,他稍加斧正,使其不过于偏颇就行了。
然而,既然他是那个李贽,显然不是偶入歧途,而是已经深陷其中了。
饶是他这般以务实为要的人,也不免心生抵触,少了些维护之意。
他目光略带疑惑地扫向殷士儋、张居正、李春芳三人。
这三位翰林院的清流翘楚,怎会与这等狂生同席论道?
李守中却是直接变了脸色,气得胡须微颤。
多年前他便在国子监批驳过《老农老圃论》,彼时尚可归咎于童子无知。
岂料这李贽年岁渐长,非但未回归正道,反倒变本加厉,如今竟敢直斥圣贤之学。
往后这人会干出什么事,李守中都不敢想!
他重重喘了口粗气,袖中手指攥紧,正欲厉声驳斥——
“李生此言差矣!”
一声略显急促的喝止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此前言辞含糊的贾政。
“这人又是谁?”
二楼雅座之客纷纷站起来看热闹,便有人问道。
“你没听到吗?之前李祭酒称他为存周,又言其身为工部郎中,当然是荣国府的贾存周。”
“竟是嘉靖侯之岳丈……”
此刻,贾政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盯着李贽。
先前因不知对方身份,又见其与张居正等人平起平坐,他自觉才学浅薄不敢妄言。
如今既知此人是靠“谤圣”扬名的狂生,而今只不过一举人,胸中那股憋闷多年的儒生傲气陡然翻涌。
论经学功底,自己苦读三十载,岂会输给一个哗众取宠的举子?
因而,旁人皆惊异之时,贾政反倒心里有了底。
“圣人之道,首重人伦纲常。若如你所言,凡事皆要实证,那《春秋》微言大义、《礼经》教化之效,又当如何勘验?”
贾政声音渐稳,引经据典道,“《中庸》有云‘天命之谓性’,此乃亘古不变之理。你以格物小技否定圣学,岂非本末倒置?”
李贽不慌不忙,反问道:“贾大人既言《中庸》,可知‘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若天地万物之理尚且不明,何以致中和?”
他指向桌上摊开的《初中物理》,“嘉靖侯此书虽标榜虚构,却暗合墨子‘三表法’之‘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今人若连声光之力都不求甚解,空谈‘天地位焉’,与晋人清谈何异?”
这一问直戳贾政软肋。
他素来死记章句,何曾深究过“致中和”与天地运行的关系?一时语塞,额角渗出细汗。
心里有些后悔:不该用《中庸》开辩的!
贾政喉头滚动两下,盯着李贽手中那本《初中物理》,灵机一动,找到了破绽。
“李生口口声声墨子‘三表法’,却不知墨翟乃无父无君之辈!”
他冷笑道,“孟子早斥其‘兼爱’乱父子之亲,‘节用’坏先王之礼,此等贱儒末学,何敢与孔孟显学并论?”
“你拿《初中物理》附会墨翟,不过是借异端邪说为谤圣铺路!”
“况且,圣人之道,首在明人伦、正纲常。”
“《论语》有云‘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李生沉迷声光器物之学,恰似子夏所言困于‘小道’,岂不见《春秋》笔法辨是非、《礼经》典章定尊卑,此等关涉天下大本的学问,岂是你手中‘格物小技’能丈量的?”
一口气说完,贾政可谓酣畅淋漓,暗道这些天的书没有白读。
这番话如连珠炮般砸落,李守中听得击节赞叹,对贾政的学问大有改观。
高拱却抚着胡须沉吟这贾政以圣学之矛攻实证之盾,尤其将墨子与王莽并论,直接把学术之争拔高到“篡逆乱政”的高度。
李贽却不慌不忙:“贾大人既知‘小道可观’,为何不容人观?
‘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乃格物之道。
请问大人,若连天何高、地何厚都不求甚解,空谈天命之谓性,与闭目塞听何异?”
贾政道志得意满:“朱子早说‘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
“你口中的‘声光之力’不过是‘理’之末流显现,圣学所究方是‘理’之根本!”
“汝执迷‘气’之表象,妄图以‘格物’凌驾‘天理’,岂非以蠡测海?”
李贽见他批判格物,摇头笑道: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此亦墨子之学?”
贾政捏紧了拳头,悔意顿生。
怎么一时说顺嘴,驳到格物上去了。
此句出于《大学》,而《大学》乃四书之首,所载格物致知章句正是程朱理学的根基,他如何能反驳?
喉结上下滚动数下,忽觉后颈沁出冷汗,余光瞥见李守中朝自己暗使眼色,陡然想起朱子集注里的关键句,忙强撑道:
“《大学》之格物乃即物穷理,穷的是忠孝节义之理!”
“格物当致天理,而非困于物理。”
“舍天理而逐物’,便落了下乘。”
李贽不置可否,只道:
“沈括《梦溪笔谈》记‘十二气历’,郭守敬修订《授时历》,皆需实地测算,此等格物,难道是在求父子之亲、君臣之义?”
贾政虽再度哑火,授时历已沿用三朝,近二百八十载。
纵是他不通天文星象,亦知这历法必有惊人之处。
“住口!”李守中见贾政手段尽出依然辩不过一小辈,而对方还有李春芳、张居正等人未曾出手。
也不就事论事,开始针对李贽的身份:
“朱子释格物为‘穷至事物之理’,何曾让你去究什么‘天高地厚’?”
“汝若欲穷天地之理,尽可躬行其事,又何必投身科场,徒费圣人之教?”
又指着《初中物理》道:
“此等淆乱圣教之书,必出邪佞之手!竟敢以奇技淫巧蠹坏人心,老朽当即刻草疏奏闻天听,务将此等异端尽行焚禁,以肃士风、正纲常!”
李守中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方自得意之际,忽见高拱等人面色俱各古怪。
便是贾政目中,亦无有同仇敌忾之色,反露不忍之容。
李贽这书莫非大有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