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日本藏本注本论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日本藏《史记》六朝残本研究

自杨恽宣布《史记》,至班固父子继《史记》写《汉书》,其间又有刘向父子校理群书,引用《史记》,诸多因素,为《史记》的流传创造了条件,《史记》异本亦遂之产生。因节引、续作、删补、评论《史记》,到六朝时,《史记》文本已“文句不同,有多有少,莫辨其实,而世之惑者,定彼从此,是非相贸,真伪舛杂”(裴骃《史记集解序》)。这些“真伪舛杂”的《史记》异本都没有流传下来,其原貌已无从知晓。但六朝《史记》并未完全亡佚,幸有两件残本存世:一为《史记集解张丞相列传》,一为《史记集解郦生陆贾列传》。据以研究,或可揭示《史记》六朝异本的特点。此两件《史记》残卷现藏日本石山寺,贺次君《史记书录》误作高山寺。[1]至于如何流入彼邦,则不得而知。1918年罗振玉影印,以《古写本史记残卷》刊行,故寻觅并不困难。

一 关于残卷的抄写年代

最早著录此两卷的是日本学者近藤正斋(1783—1841)的《正斋书籍考》:

藏于石山寺的皇朝传古钞卷子本《史记》残篇,是钞于天平年间的李唐传誊真本,应是最古的奇本,可谓海内至宝,可惜残缺,幸赖佛经得以传存。[2]予尝游石山,亲睹真本……

近藤正斋认为此残卷是抄于天平年间(729—768)的唐抄本,其后无人否定其说。1918年,罗振玉影印此残卷时,认为写于六朝,他在《古写本史记残卷·跋》中说:“《张丞相传·匡衡传》末‘深惟士之游宦’句上,今本有‘太史公曰’四字,此卷无之。案‘孝武时丞相’以下,《索隐》谓是褚先生所续,则不当有‘太史公曰’四字。然《索隐》又云‘此论匡衡以来事,后人所述,而亦称太史公,其叙述浅陋,一何诬云云’,则唐本已有此四字,然则此卷出于六朝以前古本可知矣。”罗振玉的跋语表述得不很精确,既可理解为是六朝古本,亦可理解为抄自六朝古本,以致引起后人纷争。贺次君先生认为罗说是指六朝本,说:“此卷(指《张丞相列传》)字画清劲快厉,与后《郦生陆贾列传》同出一手,《郦生传》信为六朝人所写,兹并从罗说,亦定为六朝抄本。”[3]日本学者水泽利忠并不肯定此残卷为六朝时写本,在所著《史记之文献学的研究》中引用四说,即:第一,从文中不避“民”字讳,可以认为此本至少是以唐太宗即位以前抄本为祖本,并根据此卷背面的《金刚界次第》的撰写人——石山寺中兴名僧淳祐次第的寂年是天历七年(953),这应是此残卷抄写年代的下限。第二,近藤正斋在所著《正斋书籍考》中谓抄写于天平年间,即729—768年。第三,根据《河渠书》残卷书缝处及卷末有“藤”字阳文朱印,断定是藤原忠平之印,并认为此抄本可能是藤原忠平的手迹。那么,此残卷应是藤原忠平在世年间(880—949)抄写的。第四,神田喜一郎在《容安轩旧书四种解说》中说:“故见存太史公书,以石山(即此两残卷)为最古,以此卷(指《河渠书》残卷)互照,书法清劲,皆唐人手述,至其抄写年代,未易遽定孰为前后也。”神田喜一郎认为此两卷与《河渠书》残卷皆出自唐人之手,并认为罗振玉所说的“此卷出于六朝以前古本可知矣”,是指此本以六朝以前古本为祖本,非谓此本为六朝抄本,并指责贺次君误解了罗振玉的话。[4]诚然,神田所说有其可取之处,但他亦同样误解了罗振玉的话,“出于六朝以前古本”与此本为六朝抄本并不矛盾。而恰恰说明此本既不是六朝以前古本,亦非唐抄本,而是二者之间的六朝时期抄本。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唐人书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于“民”字或缺笔,或改作“人”,此残卷若为唐人所写,必定将六朝古本中的“民”字改换,或缺笔,而此残卷仍书“民”字,知其定出唐以前。

水泽利忠先生列举四说,最终也没拿出结论,而且所定上下限从729年至949年,前后竟跨越220年,令人费解。

考订传世古本的抄写年代,既要考察书写材料、书写格式,又要审核内容等多方面因素,方能得出切合实际的结论。考此两残卷,皆是卷子本,为唐以前通行的书籍形态。《书林清话》谓:“《演繁露》云:‘古书不以简策缣帛,皆为卷轴,至唐始为叶子,今书册是也。’然古竹牒已用叠简为名,顾唐始以缣纸卷轴改为册叶耳。”[5]从此两残卷的形态,最迟不晚于唐初。从内容上看,与前节所述六朝异本有联系。如《郦生陆贾列传》:“足下起瓦合之众”,今本作“足下起纠合之众”,《集解》“一作‘乌合’,一作‘瓦合’”,《汉书》作“足下起瓦合之卒”。是裴骃所见两本与其所据本异,故加注。裴骃所见作“瓦合”本虽未必是此卷,然与此卷属一系统无疑。可证六朝时尚作“瓦合”,后人误改作“纠合”,《汉书》据未误本,仍作“瓦合”。贺次君先生谓“今本作‘足下起纠合之众’并出《集解》‘一作乌合,一作瓦合’,而此卷无注,盖《史》文本作‘瓦’字,后人改‘瓦’为‘纠’,又旁注异文,遂误以为《集解》,是为宋人窜乱《史》文及旧注之证”[6]。贺氏谓后人改“瓦”为“纠”甚是,然谓“又旁注异文,遂误以为《集解》”则非。裴氏作《集解》所据本已作“纠合”,所见异本作“瓦合”、作“乌合”,而异本作“瓦合”,无须出注,后人据异本转录《集解》而略去,今此卷亦无注文便是其证。

二 两残卷与今本的关系

(一)《张丞相列传》

此卷残,自卷首至“错客有语错”前皆缺。此卷与《郦生陆贾列传》规格相同,卷高均35.8厘米,黄麻纸,每行十四字至十六字不等(《郦生陆贾列传》或有十七字),注双行,行二十二字。字体相同,应是同一人于同一时期所抄。卷末题“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空三字题“《史记》九十六”。两卷的书写形式与宋以后的刻本无大异,均小题在上,大题在下。唯每一丞相传均提行,今本则连书不提行。

(1)今本与此卷的承继

此卷与今本(以景祐本为对校本。即中国台湾出版的仁寿本二十五史本)文字差异校大,计五十处(其中注十处)。五十处中,与景祐本同者仅三处:“桃侯刘舍为丞相”,《集解》作“谥刘舍”。景祐本同,杏雨藏本、淮南路本亦同,它本“刘舍”或作“刘含”。“太史公曰:‘深惟士之游宦所以至而封侯者,微甚。’”此本与景祐本无“太史公曰”四字,杏雨藏本、淮南路本同。与其他本同者无。又“是何见之明也”,景祐本、杏雨藏本同,毛本亦同,它本皆脱“是”字。此卷与今本相异之处,多以此卷为是。贺次君先生在《史记书录》中多有考辨。然亦有不确之处。如谓“‘桃侯刘舍为丞相’与《汉书·张苍传》同,今本讹作‘刘含’”。今本中,仅毛本,中统本讹作“含”,他本皆作“舍”。此句《集解》“含”字三出,宋刻本皆作“舍”,由此可证“舍”讹作“含”是在宋刻本以后。虽仅此三例,但似可考虑此卷与宋刻本有相承继的关系。此卷经唐至宋,一再传抄,仍存《史记》不误之文而遗于宋,更何况裴骃作《集解》所据本已误在先,宋刻同于此卷,便非偶然所致了。

(2)今本致讹因由

以此卷与今本相校,此卷胜于今本,虽也有讹误,但文字讹误率远远低于今本。推寻今本致讹之由,不难发现,主要来自脱衍:“为相备员而已”,今本作“为丞相备员而已”,衍“丞”字;“功名有著于当世者也”,今本脱也字;“使相之”,今本衍“相工”二字;“此子贵当封侯”,今本脱“侯”字;“而私奏请验之”,今本作“而私独奏请验之”,衍“独”字……脱文、衍文所占比例远远高于因形近致讹的比例。相反,此卷的讹误,脱、衍稀见,而以形误为主:“丞相奏请诛内史错”,此卷“奏”误作“奉”;今本“娖娖廉谨”,此卷“谨”误作“谣”;今本“明用秦之颛顼历”,此卷“秦”误作“奏”;今本“以读书术为吏至大鸿胪”,此卷“吏”作“史”。贺次君先生以《汉书·韦贤传》有“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稍迁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为据,证此本“史”字讹,[7]是可信的。

通过以上对比,可以说刻本距写本年代越久远,脱、衍状况越严重;而写本的讹字,刻本则往往很少延续。

(二)《史记集解郦生陆贾列传》

如上所述,此卷与《张丞相列传》为同人同时所抄,通篇完整。卷首卷末大小题均存。卷末处有脱文,从“雪足枚矛曰”至“陈留令曰”大约脱315字。每半页七行,每行十四字至十七字。注双行,行二十字左右。

此卷对《史记》版本研究有重要价值。与今本相校,有异文113处。经考证,多以此卷为是,故可证今本之讹。而此卷为是之处,往往与《汉书》一致。在本章第三节,已论述了六朝写本与《汉书》的关系,阐述了六朝本《史记》与《汉书》歧异的因由。在此卷中,更能充分体现上节所论观点。

此卷与今本《史记》相异的113处中,有17处同于《汉书》,且可证此卷为是而今本《史记》为误。贺次君先生在《史记书录》中几乎将此类例证全部举出。然贺次君先生似对此卷过于推崇,亦有以误为正之处,试举五例:1.“生自谓我非狂生”,此卷作“生自谓我非狂”,《汉传》同。此应以今本为是。上文有“然县中豪杰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此句是郦生让为沛公骑士的同乡向沛公转达他的话“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狂生”,在其时有其固定的含义,似指性情刚烈倔强之人。若作“狂”,则与“狂生”义不同。2.“鞭笞天下劫诸侯”,今本作“鞭笞天下,劫略诸侯”,《史记》多用“劫略”字。《韩信卢绾列传》:“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劫”与“劫略”义有不同,应作“劫略”为是。3.“于是沛公辍洗,起衣”,《汉传》同。今本作“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贺次君谓“起衣,著衣也;摄者敛著之义,‘起’‘摄’二字义复,今本‘摄’字疑后人旁注混入,当衍”。贺说非。文献中未见“起衣”解为“著衣”之例。《高祖本纪》亦作“摄衣”:“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日者列传》:“于是摄衣而起,再拜而辞。行洋洋也,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卒不能出气。”《管婴列传》:“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由此可见,“起摄衣”与“摄衣而起”同义,起是起身之义,并不是“著衣”,今本不误。4.“齐王曰:‘天下何归?’曰:‘归汉王’”,今本作“齐王曰:‘天下何归?’曰:‘归汉’”。《汉书》作“齐王曰:‘天下何归?’食其曰‘归汉’”。贺次君先生谓“今本依《汉书》删‘王’字,时沛公为汉王,未称帝,故曰‘归汉王’,与称帝后单言‘汉’者不同,《汉书》有脱字,后人不知而误改者”[8]。贺说不确,沛公未称帝时为汉王,亦单言“汉”。如《项羽本纪》:“陈余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又“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汉王未称帝时已汉、楚并称,故不可指今本及《汉书》作“归汉”为误。5.“尉佗大叹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汉传》作:“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今本与《汉传》同作“大笑”。贺次君先生谓:“疑‘笑’为‘叹’之烂文,叹者,尉佗以不起中国,而崎岖山海之间故不若汉之广大,颇有自惜之意,史公乃以‘叹’字状之,今本乃从《汉传》改作‘笑’矣。”[9]此说仅为推测之词,不能令人信服。“大叹”不辞,古文献中无此用例,《史记》中“叹”字凡四见,作“窃叹”“叹曰”“喟然叹曰”,今人也无用“大叹”者。似应作“大笑”为是。

《史记》与《汉书》的关系,前人已多有论述,尤其是文字异同,或谓今本《史记》据《汉书》改,或谓《汉书》改易《史记》文,往往很难梳理清楚。今以六朝写本为据,即可正《史记》之误,又能明了《汉书》与《史记》文字差异之因,六朝写本的价值自不待言。

《史记》传至六朝,虽“是非相贸,真伪杂舛”,但仍近司马迁所著原貌,较后世刻本可信处为多。这是六朝本的可贵之处。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在此两卷与今本的异文中,六朝本异文同于今本者甚少,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六朝异本与宋刻本不属一个系统。裴骃作《集解》,距六朝写本时间并不很久,不容有此大异,可见今《集解》本在唐时窜乱益甚,至宋已非裴骃所著原貌,与六朝本大异。

(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年第3期)


[1] 此两卷为日本滋贺县石山寺所藏,罗振玉于1918年2月影印,收入《古写本史记残卷》中,但错记藏地,他在跋语中说:“《史记》残卷二:甲、日本古写本,前佚其半,京都神田香岩翁藏;乙、张丞相传之后半至郦生陆贾列传,高山寺藏。”贺氏据此误记,亦著录为高山寺藏。

[2] 此两卷的背面抄有《金刚界次第》,石山寺以藏经为目的而存藏,非为藏《史记》,故近藤有此说。

[3] 参见神田喜一郎《贺次君氏的史记书录》,《中国文学报》第10册,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语学中国文学研究室,1959年4月刊。

[4] 参见神田喜一郎《贺次君氏的史记书录》,《中国文学报》第10册,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语学中国文学研究室编,1959年4月刊。

[5] 叶德辉:《书林清话》,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5页。

[6] 贺次君:《史记书录》,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5页。

[7] 贺次君:《史记书录》,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3页。

[8] 贺次君:《史记书录》,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7页。

[9] 贺次君:《史记书录》,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