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周边族群九大系统与南方族群的分合
上下数千年,悠悠岁月稠。中国古代各民族在发展的过程中,一方面,以炎黄、两昊及部分三苗等的融合为基础而形成的华夏,由于处于中华大地中心地带,以及其他种种自然、社会的条件,构成巨大的凝聚核心,逐渐融入不少曾经叱咤历史舞台的周边族群。他们原来主要活动于黄河流域,后来随着蜀、巴等先后统一于秦,吴、越等先后统一于楚并大部分认同于华夏,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发展到长江流域,汉以后进而延伸到全国各地。以经营农业为主是华夏/汉族经济的主要特征。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周边族群按照原有传统继续发展,并经过复杂的分化组合过程以与时更新的形式跨越秦汉魏晋南北朝,延续至今。他们不少在历史上与形成华夏/汉族的诸部落集团有或多或少的渊源关系,由于种种自然、社会的原因而走上另外的民族发展道路;他们大多居住在边疆地区,居住在内地的又大多居住在山区、丘陵,他们以经营畜牧业(北方)和山地、丘陵农业(南方)为主。这样一些族群系统,主体在北方的大致有:
肃慎系统;
濊貊系统;
东胡系统;
匈奴系统;
突厥系统。
主体在南方的大致有:
氐羌系统;
苗蛮系统;
百越系统;
百濮系统。
这些系统内部,先后出现诸多族称,但先后出现的族称彼此间不一定有直接承继关系;同时,不断融入其他系统的成分,所以只是一个大致的划分。各系统的古代与现代的大致情况如下。
一、肃慎系统:肃慎、挹娄、勿吉、靺鞨,隋唐以后的女真,如今满—通古斯语族的满、赫哲、鄂温克、鄂伦春、锡伯等族。
肃慎,起源于东北地区的古代民族。《山海经·大荒北经》载:“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山(即长白山),有肃慎氏之国。”肃慎很早就与中原王朝发生政治交往,关系密切。《史记·五帝本纪》记述,舜时“方五千里,至于荒服”,来贡的诸族中就有息慎(肃慎)。《国语·鲁语下》记述,孔子在陈,有隼死于陈侯之庭而身上留着射来的“楛矢石砮”,陈惠公使人问孔子,孔子答:“隼之来远矣,此肃慎氏矢也。”并讲述其由来:当年周武王克商,命四方各族进贡方物。肃慎氏进贡楛矢石砮,其长度有一尺多。周王便在箭杆上刻了“肃慎氏之贡矢”,分给舜的后裔并封之于陈,以“使无忘服也”。
周朝已将肃慎之地列入中国的版图,《左传》卷二十二载:“肃慎、燕、亳,吾北土也。”汉代,肃慎称为“挹娄”,《后汉书·东夷列传》载:“挹娄,古肃慎之国也。在夫余东北千余里,东滨大海,南与北沃沮接,不知其北所极。”三国时称为“勿吉”,北魏时改称“靺鞨”。
二、濊貊系统:濊貊、沃沮、夫余、高句丽,如今朝鲜族。
濊貊称号,最初似为貊(貉)族居住在濊地(近海傍水之地)部落的名称,后来成为北方貊族的统称。濊貊殷周时居山东半岛一带,在周灭商之际,为周人东进所迫,大部分向东北和北方迁徙,留在故地的,后来成为周人的一部分。战国末至汉魏时期,濊貊成了分布今东北和朝鲜地区一个庞大的族系。濊貊各支迁入东北后,与当地一些土著部落融合为新的共同体,新的称号逐渐出现。初期有发、高夷、橐离;战国以后,有夫余、高句丽、沃沮、东濊等。夫余和高句丽先后建立过国家政权。
三、东胡系统:乌桓、鲜卑、柔然、室韦、契丹、奚,如今蒙古语族的蒙古等族。
燕山以北,春秋时有山戎,战国时有东胡。东胡盛时,乌桓、鲜卑同为其重要成员。乌桓等族“俗善骑射,弋猎禽兽为事。随水草放牧,居无常处。以穹庐为舍,东开向日。食肉饮酪,以毛毳为衣”(《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秦汉之际,东胡为匈奴所破,乌桓、鲜卑又各以族类相聚,分别恢复原来族称。东汉三国以降,鲜卑不断南迁西进,据有匈奴故地,遍布东起辽东、西至陇西一带,建立代、前燕、后燕、南燕、南凉、西秦、西燕等政权以及北魏等北方王朝。与此同时,主体由拓跋鲜卑分离出来的柔然,也称雄于大漠南北和西北地区。另一支主体部分出自鲜卑的室韦(蒙语“森林”之意),分布在今嫩江以西的大兴安岭地区,它是金末兴起的蒙古族的主要来源之一。
四、匈奴系统:匈奴、月氏、乌孙和西域诸族,隋唐前后陆续融入汉以及东胡、突厥、氐羌等系统。
匈奴、西域诸族曾经长期活跃在北方、西北地区,在历史舞台上扮演过突出的角色。隋唐前后随着社会的变迁,陆续融入汉以及东胡、突厥、氐羌等系统,融入这些系统的发展过程。
五、突厥系统:丁零、敕勒、铁勒、高车、突厥,隋唐以后的回鹘、畏兀儿,如今突厥语族的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等族。
据《周书·突厥传》记载,突厥一词作为部落的名称,大概始于公元5世纪中叶。当时,后来成为突厥王族的阿史那氏,居住在金山(今新疆北部阿尔泰山)南面。金山的形状好像“兜鍪”(武士的头盔),这个部落称兜鍪为“突厥”,于是就把突厥一词作为自己部落的名称。[2]
突厥的先世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丁零。《魏书·高车传》载:“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丁零、狄历、敕勒和铁勒等,可能都是同一突厥语名称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汉文译名。西魏废帝元年(552),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发兵破柔然,进据蒙古高原,建立突厥汗国。[3]
以上主体在北方的族群系统,隋唐前后已经基本成型,隋唐以后的历程因为与本书关系不是很大,不再展开叙述。下面着重展示主体在南方的族群系统。
六、氐羌系统:氐、羌、滇、僰、嶲(叟)、昆明、邛都、筰都、摩沙,隋唐以后的乌蛮、白蛮、和蛮、磨些蛮,如今藏缅语族的羌、彝、白、哈尼、傈僳、拉祜、纳西、景颇等族。
前文已经提及,氐羌与炎、黄有密切的渊源关系。炎、黄二帝起源于陇山东西、渭水上游,所属的部落集团向东发展的为华夏主要来源之一,向西发展的即氐羌族系。向西发展的氐羌系统,早期可能生活于西北黄河、湟水一带,从事畜牧,随畜迁徙,逐水草而居。他们长途跋涉进入西南当是很早的事情。考古发掘发现,新石器文化遗址云南宾川白羊村出土的古村落,元谋大墩子出土的尖底瓶器物、瓮棺葬及房屋建筑,皆具有西北仰韶文化特征;滇池石寨山出土的带耳、带流陶器及陶器上的锥刺文,也具有羌文化色彩,说明至少在距今三四千年的新石器时代,氐羌就因畜牧、狩猎、采集及发展农业的需要向西南迁徙,进入这些地方。[4]《后汉书·西羌传》也记载,战国初年即公元前4世纪,由于秦国发动大规模的兼并战争,羌人一支的首领“卬”畏秦之威,
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嶲(今四川西昌一带)羌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今四川中西部一带)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今四川西北部至甘肃南部一带)羌是也。
类似的迁徙持续绵延,地点至金沙江岸,南达洱海滇池地区。南迁的羌人与当地的土著例如濮人等融合,秦至西汉时,形成了滇、靡莫、劳浸、僰、嶲(叟)、昆明、邛都、徙、筰都、冉、白马、摩沙等族群,与百越系统、百濮系统的一些族群统一被称为“西南夷”。根据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描述,其中,滇、邛都等是“耕田有邑聚”的定居农耕族群,嶲、昆明等是“随畜迁徙”的游牧族群,筰都等则是半农半牧族群,他们“皆氐类也”。
西汉武帝刘彻时,中央王朝大规模向西南开拓,氐羌系统所居的西南地区逐渐被纳入中央王朝的版图。元光五年(前130),汉王朝派司马相如出使西南夷邛、筰地区,设一都尉、十多个县;又命唐蒙和司马相如分别修筑了“南夷道”和“西夷道”。元鼎六年(前111),出兵打败反汉的邛君、筰侯,并使冉、白马受震撼而请置吏,于是,在四地分别设越嶲(治所在邛都,今四川西昌东南)、沈黎(治所在筰都,今四川汉源东北)、汶山(治所在汶江,今四川茂县北)、武都(治所在今甘肃武都)四郡。元封二年(前109),发兵临滇,降滇王,于其地设益州郡(治所在滇池,今云南晋宁东)。汉王朝在南方族群地区建立郡县,实行“初郡政策”,“以其故俗治”,不改变各族群土著君长的地位和原有的生产方式,选派官吏与土著君长建立联合统治,即羁縻统治。这类“土”官“流”官联合统治的形式,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的“改土归流”。
秦汉以降,汉族官吏、士兵、商人以及一些移民不断进入西南,通过“军屯”“民屯”等方式在西南夷地区安家落户。他们与当地各民族不断融合,逐渐“夷化”。东汉末至两晋时,夷化了的汉族移民与当地各民族中的统治势力趁机而起,逐渐形成一些雄踞一方的豪族大姓。大姓、夷帅之间兼并激烈,最后只剩下一个爨氏大姓集团。隋末唐初,爨氏形成两股强大的地方势力:东爨、西爨;唐时,分别融入“乌蛮”与“白蛮”之中。另外在滇东黔西,三国时夷人部落首领济济火“时闻诸葛武侯南征,通道积粮,以迎武侯……封为罗甸国王”(明嘉靖《贵州通志》卷十一)。与之关联的水西(今贵州大方)、乌撒(今贵州威宁)地方政权一直延续到清初,相对稳定的社会为《西南彝志》等一大批彝文古籍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大约在唐初,从叟(嶲)、昆明等部落群体分衍出“乌蛮”。乌蛮又分东、北、西三部分,其地东至滇东黔西,南达滇越边境,西至洱海周围,北达大渡河以南金沙江以北。其中西部蒙舍诏(南诏)于8世纪初建立起强大的南诏国政权。元以后,乌蛮主体部分又被称为“罗罗”,他们构成了现代彝族先民集团的主要成分。
乌蛮种类繁多,其中之一就是“麽些蛮”,即汉、晋时期的“摩沙夷”。“麽些”在古纳西语中为“牧牛人”之意,表明其先世可能与“牦牛羌”有关。他们居今云南丽江、四川盐源等地。元明时期,麽些木氏土司势力强大,象形文字“东巴文”有了相当的发展。麽些蛮是现代纳西族的先民。
唐初,还从叟、昆明分化出“和蛮”,“和”为山腰之意,大概指其为住在山坡上的族群。他们主要分布在今滇南红河州、文山州一带,又称“和泥”“窝泥”等,是现代哈尼族的先民。
大致与乌蛮同时,由汉、晋时期的僰人演变而来“白蛮”。唐时,白蛮中心位于滇西洱海地区,在南诏统治政权上层居多数。天宝年间,中央王朝三次对南诏用兵而败,俘虏在洱海地区落户成为白蛮组成部分。南诏也几次进攻西川,掳掠汉族“工技”“子女”,这些被掳掠者也融入白蛮之中。五代时,白蛮段氏在南诏疆域的基础上建立大理国。白蛮曾在借用汉字的基础上结合自己民族的语言创造出“白文”,他们是现代白族的先民。
元明清时期,汉文典籍先后出现“峨昌”“栗粟”“怒”“喇乌”等族称,相关族群分别居住在滇西、滇南,是现代阿昌、傈僳、怒、拉祜等民族的先民。[5]
七、苗蛮系统:三苗、南蛮、武陵蛮、莫徭,如今苗瑶语族的苗、瑶、畲等族。
蛮是三苗的后延,按照《国语·楚语下》及高诱的注,三苗是九黎的后延。九黎的分布记载不明,一些学者从《国语·楚语下》高诱注“九黎,蚩尤之徒”以及《逸周书·尝麦篇》“命蚩尤宇于少昊”等分析,九黎曾活动于黄河下游平原并与太昊、少昊或东夷有某种关系。与此相印证,汉文典籍与民间也有苗蛮先祖盘瓠为商人高祖高辛氏立功、娶高辛氏女儿的传说。三苗的分布则有《战国策·魏策》所载战国初吴起所言:
昔者三苗所居,左有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
这里,彭蠡即今鄱阳湖,文山不详所在,衡山不是指今南岳衡山,一些学者认为当为豫、荆两大州的界山,与今伏牛—桐柏—大别山脉相当。[6]三苗被尧、舜、禹战败以后,除了一部分融入部落大联盟以外,商、周时,另一部分主要活动在荆湘地区,被称为“荆蛮”“南蛮”。战国至秦汉,荆蛮、南蛮后延主要居住在今湘西、黔东地区,其地因有酉水等五条溪流而称“五溪”,先属黔中郡,西汉时改为武陵郡,其蛮故称“五溪蛮”“黔中蛮”或“武陵蛮”。
南朝梁时,湘州零陵、衡阳等郡山区住有“莫徭蛮”,他们“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为名”(《隋书·地理志下》),所指即上述盘瓠为高辛氏立功之事,此莫徭当为现代瑶族等的先民。到了宋代,苗、瑶、畲的名称相继出现,标志苗瑶语族苗、瑶、畲各民族逐渐形成。三个民族的分布格局也基本确立,大致是畲族偏东,居于浙江、福建和广东东部等地;瑶族位中,居于湖南、广西东部和广东北部等地;苗族偏西,居于湘西与贵州等地。元明清时期,部分苗族、瑶族民众逐渐向西南迁徙,有的跨出国界,到了越南、老挝、泰国的山区。
八、百越系统:南越、西瓯、骆越、滇越、乌浒、俚、僚,如今壮侗语族的壮、布依、侗、黎、傣等族。
越广泛分布于今浙江、福建沿海至云南西南部广大地区。据《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
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粤(越)杂处,各有种姓。
他们可能有共同的族源,以“文身断发”为共同特征,主要部落有于越(在今浙江杭嘉湖平原一带)、东瓯(在今浙江南部瓯江流域)、闽越(在今福建)、南越(在今广州一带)、西瓯(在今广西)、骆越(在今广西、贵州一带)、滇越(在今云南西南部)。其中,一部分越人与濮人逐渐交融,史称“濮僚”。另外,根据汉文典籍记载,秦至西汉时,在今贵州、云南、广西相接地带还有夜郎、且兰、句町、漏卧等部落(俗称“国”),可能也与越人、濮人等相关。古越先民较早从事稻作。《史记·货殖列传》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
秦始皇二十五年(前222),派王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会稽郡,于越、东瓯、闽越等逐渐融合于华夏。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发兵五十万分五路向岭南进攻,遇西瓯等越人的顽强抵抗。历经数年,才征服西瓯等越人,在岭南设置了南海郡(治所在今广州)、桂林郡(治所在今广西桂平)和象郡(治所在今广西崇左境)。西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派中郎将唐蒙率军携带大量物资、货币招降了夜郎侯多同,将其地划入犍为郡(治所在僰道,今四川宜宾西南)。元鼎六年(前111),出兵打败反汉的且兰,设置牂牁郡(治所在且兰,今贵州凯里西北)。由此,这些地区先后纳入了秦、汉中央王朝的羁縻统治范围。
东汉至隋唐,在西瓯、骆越等西部诸越分布地区陆续出现乌浒、俚、僚等族称,相关族群当均为诸越的后裔。宋时,出现僮、仲家(现代布依族先民)、仡伶(现代侗族先民)、黎等族称,表明这些民族共同体开始形成。僮族先民按照汉族方块字的构成方式创制的土俗字,宋时日趋完备。
秦汉时的滇越,唐宋以后被称为金齿、百夷等,是现代傣族的先民。12世纪,西双版纳金齿百夷首领帕雅真统一各部,以景洪为中心建立勐泐政权“景龙金殿国”;德宏地区以瑞丽江为中心,建立了勐卯政权。13世纪初,西双版纳百夷已使用“百夷字”傣泐文,德宏地区14世纪时也使用被称为“缅书”的傣那文,此外还有傣绷文、傣端文等。
九、百濮系统:濮,隋唐以后的望蛮、朴子蛮、蒲蛮,如今孟高棉语族的佤、布朗、德昂等族。
濮人支系繁多,故称百濮。夏、商、周时,分布在江汉流域,并向南延至濮水(今云南元江)及澜沧江流域。《史记·楚世家》卷四十正义引刘伯庄《史记地名》云:“濮在楚西南。”战国以后,百濮一部分随秦、楚逐渐融合于华夏/汉族,一部分分别融合于氐羌系统、百越系统、苗蛮系统之中,成为西南夷、濮僚、武陵蛮等组成部分。在滇西南,还有属于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的濮人(也称“蒲蛮”)继续发展。东汉时,中央王朝向这一地区发展,通博南山,渡澜沧水,置永昌郡(治所在不韦,今云南保山东北),将这一地区纳入羁縻统治范围。
唐时,出现“朴子蛮”“望蛮”等族称群体,前者是现代布朗族和德昂族的先民,后者是现代佤族的先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