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1章 深宫密谋
元修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抬手,示意乞伏浑:“乞伏将军今日所议,朕已知晓。军粮改进事关重大,你且先退下,将方才所议整理成文,明日再呈报。朕与南阳王他们有要事相商。”
“末将遵旨!”乞伏浑立刻起身行礼,目不斜视退出书房。
“周成,”元修转向内侍,“去,将南阳王、斛斯将军、王将军请进来。”
“喏。”周成躬身应命,快步离去。
书房内只剩元修一人。
他端起酪浆,又轻呷一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在等待寻常臣子觐见。
很快,脚步声再起。
周成引着三人步入,为首正是南阳王元宝炬,身后跟着面色沉凝的斛斯椿,以及神情略显激动的王思政。
“臣等参见陛下!”三人齐齐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免礼,都坐。”
元修抬手,目光落在元宝炬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南阳王,自朕登基以来,你还是头一回至朕寝宫偏殿吧?咱们可是嫡亲宗室兄弟,日后当多亲近,常来走动才是。”
元宝炬本就七上八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更紧张,后背发毛。
勉强挤出笑容,欠身道:“陛下日理万机,臣不敢轻易打扰。陛下关怀,臣……铭感五内。”
说话时,眼神甚至不敢与元修久对。
斛斯椿见状,不动声色给旁边周成递个眼色。
周成心领神会,悄无声息一挥手,原本在外围伺候的宫女内侍,立时如得赦令,迅速安静退下,远远守在殿门之外。
整个书房,瞬间异常安静。
元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温和,仿佛未察这不寻常的清场。
端坐着,耐心等待他们揭开底牌。
斛斯椿见时机成熟,迅速瞥了眼王思政,眼神示意:该你了。
王思政深吸一口气,积聚勇气。
猛地从锦墩站起,快步至书房中央,撩袍,“噗通”一声,行五体投地大礼!
“哎呀!”元修故作惊诧,连忙起身快步上前,伸手去扶,“王爱卿!卫将军!这是何故?快快请起!有话好说,何须行此大礼?”
王思政却执意不起,抬头,双目通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悲愤:“陛下!臣今日非建言,臣……是要死谏!死谏啊陛下!”
元修脸上装出恰到好处的意外与关切:
“死谏?卫将军何出此言?究竟何等大事,竟让你如此?朝堂之上,利国利民之策,朕无有不纳。你有何见地,直言便是,何至于此?”
王思政再吸一口气,仿佛要倾吐满腔悲愤决心。
抬头直视元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陛下!臣今日要参奏的,便是那名为国柱石,实为国巨蠹的大丞相——高欢!”
声音回荡寂静书房,字字如锤。
“陛下明鉴!自高欢入洛,名为辅政,实则专权!朝堂之上,安插亲信,排除异己,百官噤声,唯其马首是瞻!这与当日尔朱荣何其相似?!”
“更有甚者!”王思政声音带上哭腔,语带哽咽,“他视我大魏宗室如草芥!想当初,先帝及诸王惨遭毒手,血流成河,洛阳城头冤魂不散!高欢虽打着为先帝复仇旗号,诛灭尔朱氏,但他如今所为,比之尔朱荣,又有多少分别?!他将宗室亲王软禁于内,名为优待,实同囚徒!稍有不从,便寻机加害!长此以往,我元氏天下,岂非要断送于此獠之手?!”
王思政越说越激动,最后已涕泪交加,声情并茂,充满国仇家恨的悲怆:
“陛下!高欢此贼,名为丞相,实为汉之董卓、晋之司马懿!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早日剪除此獠,拨乱反正,只怕国将不国,社稷倾覆就在眼前!臣今日斗胆死谏,恳请陛下早做决断,诛杀高欢此等奸贼!真正还我大魏一个朗朗乾坤,一个太平清明啊!”
说罢,再次将头重重叩地,发出沉闷响声。
元修听着王思政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的陈词,脸上表情随之不断变化,从惊讶、难以置信,再到深深震动与忧虑。
甚至配合着倒吸一口凉气,仿佛真被惊吓到。
待王思政说完,元修却沉默了。
未立刻去扶,亦未立即表态,只是站起,背手在暖阁内来回踱步。
眉头紧锁,脸上阴晴不定,似乎陷入极度震惊与艰难抉择。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斛斯椿再次用眼神示意元宝炬。
元宝炬心领神会,虽依旧忐忑,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与斛斯椿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离座,走到王思政身旁,一同跪下,对仍在踱步的元修大声呼喊:
“陛下!王将军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属实啊!”斛斯椿声音沉稳急切,“高欢之心,路人皆知!陛下切不可再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任此獠坐大,我大魏朝廷,只怕真要重蹈尔朱荣祸乱之覆辙!”
元宝炬也硬着头皮急声道:
“是啊,陛下!高欢……确跋扈,长此以往,我元氏宗亲危矣,社稷危矣!请陛下三思,早做决断!”
元修停步转身,看着跪在面前三人,脸上露出极为为难的神色,叹气,语气沉重:
“三位爱卿的心情,朕……理解。只是……大丞相毕竟于国有大功。若非他起兵信都,诛灭尔朱,平息滔天霍乱,朕……岂能安坐于此?这……让朕如何……”
“陛下!”斛斯椿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为国除奸,乃臣子本分!高欢诛尔朱,是他分内事,更是他攫取权力手段!岂能以此功劳,便挟制天子,独断专行?!陛下,功是功,过是过!若不趁其羽翼未丰、根基未稳时加以压制,待其坐大,尾大不掉,悔之晚矣!届时,朝廷危殆,陛下安危亦在旦夕!”
元宝炬虽紧张,也知此刻必须附和,咽口唾沫急忙道:“斛斯将军所言极是!陛下,高欢此人,野心勃勃,绝非甘于人下之辈,不得不防!”
王思政依旧跪伏,满脸肃穆,再恳切道:“陛下!臣等今日非图私利,实为江山社稷,为我大魏万世基业!高欢不除,国无宁日!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以宗庙为重,痛下决断!”
元修看着他们,脸上犹豫挣扎更明显。
再次踱步,时而扼腕,时而叹息。
“可是……高欢麾下兵马十数万,皆百战精锐,如今他虽北上,但心腹党羽遍布朝野内外,洛阳城中亦有其耳目……稍有不慎,便是弥天大祸啊!”
斛斯椿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道:
“陛下不必过虑!洛阳宿卫兵马尚在陛下与臣等掌控!臣已联络部分忠于陛下、不满高欢的将领,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等愿为陛下效死!等高欢再来洛阳,我们效仿先帝元子攸,诛杀此人即可!”
王思政亦补充:
“陛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等!高欢倒行逆施,早已失人心!只要陛下振臂一呼,天下忠义之士,定群起响应!此乃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元宝炬也跟着说:“是啊陛下,高欢权势未至滔天,正是动手良机!”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分析利弊,强调时机,描绘威胁,以及成功可能。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恳切劝说。
元修听着,脸上神情从最初抗拒、犹豫,渐渐变得凝重、沉思,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眼神中似终于有了松动。
停下脚步,看着跪地三人,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仿佛被说服后的无奈:“你们……让朕……再想想,让朕……好好想想……”
王思政跪着,看着元修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恐惧,那仿佛下一刻就要大祸临头、魂飞魄散的惊惶,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浓重的不屑与鄙夷。
真是个废物!
王思政心中冷哼,这样的皇帝,连戏台傀儡都不如,至少傀儡不会真害怕。
也罢,就借他这块“皇帝”招牌,用他这只怯懦的手,除去高欢那头恶狼。
待大事成,这等货色,如何配坐拥大魏江山?
届时,定要在元氏宗亲里,寻一位真正明主!
斛斯椿则焦躁看着元修,眉头紧锁。
他戎马半生,见惯生死,最瞧不上这般优柔寡断、畏首畏尾。
皇帝这是怎么了?傀儡当上瘾了?还是真被高欢吓破了胆?
再这样下去,别说诛高欢,恐连自己都先暴露了!
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眼见元修迟迟不肯松口,只是反复踱步,脸上惊惧交加,元宝炬的心一点点沉下。
强烈悔意涌上心头,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趟这浑水!
这皇帝分明扶不起!
若是计划败露,被高欢知晓……
元宝炬不敢想下去,那绝对是灭顶之灾,全家陪葬!
他甚至产生冲动,想立刻转身跑,逃离这要命的密谋。
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已和斛、王绑在一起,想跑,岂是那么容易?
就在三人心思各异,气氛凝重之时,元修终于停步,转身,目光扫过跪地三人,声音带着近乎绝望的沉重:
“你们……可知,这计划一旦发动,若是……若是不成……”
他深吸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我们……我们这些人,都会身死族灭,连骨灰都剩不下!”
话音未落,王思政猛抬头,目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充满悲壮:
“陛下!与其让大魏江山在高欢这等奸贼手中苟延残喘,受尽屈辱,不如轰轰烈烈拼死一搏!臣,不怕死!”
他直视元修,眼中带着恳切决绝,“臣只怕……陛下迟迟下不了决心,错失良机!”
“是啊,陛下!”
斛斯椿立刻跟着磕头,声音洪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高欢步步紧逼,我等已无退路!请陛下下定决心,发号施令吧!”
元宝炬也再俯身,纵心中忐忑,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劝谏:
“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当断则断!臣等愿为陛下效死!”
听着三人再表态,尤其王思政慷慨陈词,元修脸上恐惧之色似真的收敛不少,代之以凝重决然。
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人,缓缓问道:“你们……当真不怕死?”
“臣等不怕!”三人异口同声,声音在暖阁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
“好!”元修点头,语气陡然坚定,“既然你们都不怕,朕……朕又何惧哉!”
眼中闪过厉色,仿佛压抑许久的怒火终找到出口,“实不相瞒,朕早就受够了高欢独断专行,名为君臣,实则朕不过他掌中玩偶!朕其实也早有此心,只是苦于势单力薄,又恐被他察觉,这才不得不处处隐忍,装作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听到这话,斛斯椿、王思政和元宝炬皆精神一振!
尤其斛、王二人,脸上明显露出喜色。
元宝炬虽仍有疑虑,但也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皇帝总算答应了!
只要他点头,这计划就算开了好头!
元修看着三人反应,脸色变得异常郑重:
“诛杀国贼,乃拨乱反正之举。实施计划,可以!但是……”话锋一转,“朕有几个要求,你们必须满足朕!”
“陛下!”王思政第一个反应过来,毫不犹豫道,“您是陛下,何来要求之说。陛下有何吩咐,尽管下令便是!便是赴汤蹈火,臣也万死不辞!”
元宝炬也连忙跟着表态:“臣等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然,斛斯椿听到“要求”二字,心中却猛地一咯噔。
抬起头,狐疑看向元修。
这皇帝,还要提要求?他想干什么?趁机揽权?还是另有图谋?
一股警惕之心,瞬间在斛斯椿心头升起。
元修将三人神色尽收眼底,目光落在斛斯椿身上,缓缓说道:
“斛斯将军现为洛阳都督,总揽京畿军事。具体的行刺部署、兵力调动,事关成败,朕需与你单独细细商讨,确保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转向王思政和元宝炬,“南阳王,王将军,你二人先去偏殿稍事休息,待朕与斛斯将军议定细节,再请你们过来。”
“臣遵旨。”王思政、元宝炬虽意外,但皇帝理由合情合理,军事机密,确不宜多人与闻。
两人行礼后,起身退出书房,往偏殿而去。
周成轻轻将书房门掩上。
元修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斛斯椿,见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狐疑之色,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元修心中冷笑:老狗,现在,轮到我给你提条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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