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8章 我护着你!
鲍勋看着王肃匆匆离去的背影,表情淡漠,把鞭子扔到一边,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找个小辈出气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反倒让鲍勋感觉到了有些落寞,有些有劲没处用。
“鲍公。”
黄庸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牢门边。
他依旧穿着那身干净的青衫,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温煦笑容,冲鲍勋缓缓行礼,声音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鲍公仗义执言,解小子之围,小子感激不尽。”
鲍勋缓缓转过身,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落在黄庸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依旧冷硬,但眼神却格外温和。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若非你,老夫恐怕早已化作这诏狱中的一堆枯骨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老夫与高柔相识许久,知道他的性子。
若非你从中斡旋坚定其心,凭他那瞻前顾后的谨慎性子,是绝不可能甘冒奇险,直接把老夫放出来,还安排妥当。
之前刚刚出狱,老夫甚是惶恐,这些日子总算渐渐想明白了——
是你救我,对不对?”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鲍勋特有的、不容辩驳的决断。
鲍勋天生正气,威压十足,一般人在他面前都会哆嗦,但黄庸两世为人,这点小场面还是能应付的来。
他微笑道:
“鲍公言重了,小子岂敢居功,不过是适逢其会,说了几句浅见罢了。
真正下定决心,冒着天大风险出手相救的是高廷尉,居中调度之后力保诸君无恙的是陈镇军。
小子怎敢窃据功劳,当真是折煞我也!”
鲍勋看着黄庸这副不骄不躁、进退有据的模样,冷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之色。
他点了点头,似乎对黄庸的回答颇为认可。
这诏狱阴森可怖,却也奇异地消弭了许多繁文缛节。
鲍勋索性径自坐下,让黄庸也坐黄庸见状,也从善如流,拣了一块相对干净些的地面,在鲍勋对面席地而坐。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摇曳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拉长,扭曲,仿佛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墙壁上水珠滴落的嘀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夫已经跟长文聊过了。”
最终,还是鲍勋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不再纠结是不是黄庸救了他,苍老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只是依旧带着一丝沙哑,“等新皇登基,老夫……就不去御史台了。”
黄庸闻言,眉梢微动,静待下文。
“司隶校尉。”鲍勋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纠察京畿,诘禁奸邪,仍是本分。”
鲍勋当御史中丞的时候被曹丕弄下去,而且现在还没有被赦免,现在还是罪臣,之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出来,为了尊重先皇的意见,也肯定不能这么快就把鲍勋官复原职。
黄庸最初认为陈群再向着老兄弟,一开始也应该弄个太守、城门校尉什么的让鲍勋先干着。
没想到陈群这么给力,直接许诺鲍勋当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手上是有兵的,而且处置两千石以下的官员不需要像御史中丞一样先举报,可以直接派人拿了,胆子大一点都不需要交给诏狱,自己定罪砍了就是。
现在这么早陈群就把司隶校尉内定了,看来老陈现在真的是感觉志得意满,朝中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也好,老陈,不,现在应该叫陈子——陈子是真办事啊。
不枉我费劲保住鲍勋。
鲍勋见黄庸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恭喜他,目光灼灼,索性有话直说:
“老夫麾下,正缺人手。尤其是像你这样,有胆识、有谋略、还不贪功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招揽意味:
“等老夫上任,你便来做我的属吏吧。
老夫才不管你是不是降臣,不服气的来寻老夫便是。”
能被司隶校尉征召,那手上的权柄不可限量,以鲍勋的脾气,再也没有人敢拿降臣说话,黄庸这辈子有了。
然而,黄庸脸上却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多谢鲍公厚爱。”他语气诚恳,带着歉意,“只是……小子目前,尚无出仕之念。”
鲍勋闻言,眉头立刻竖了起来!那张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脸,瞬间又板了起来,瞪着黄庸,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悦:
“嗯?!没有出仕的念头?
黄德和,难道你……就不想为我大魏出力吗?
还是嫌老夫的本事不够,不足征召你出来做官?”
拒绝别人征召是一件很得罪人的事情。
当年司马懿拒绝曹洪,让曹洪记恨到现在,两个人也成了仇人。
鲍勋这次不顾黄庸的臭名愿意拉他一把,黄庸居然还敢拒绝,这让鲍勋非常恼火。
“鲍公息怒。”他轻声说道,“小子并非不想为大魏出力。说句不怕鲍公笑话的话,小子来了洛阳之后受尽白眼,不知被多少人折辱过。
我当然盼着做官、做大官,最好能出将入相,位列三公。”
然而,他话锋猛地一转,又无奈地道:
“鲍公,在朝中混,要有靠山。
小子靠山不过鲍公自己,鲍公刚当上司隶校尉,此番还真不是征辟小子之时。”
不等鲍勋接话,黄庸已经飞快地侃侃而谈:
“眼下当务之急,是酬谢鲍公的好友,那些鲍公落难时依旧不离不弃,为您奔走呼号,甚至甘冒奇险出手相救的人。
镇军将军陈群、太尉钟繇、司徒华歆、廷尉高柔、吏部尚书卫臻,他们都为鲍公奔走过,鲍公起复,不先酬谢他们,提携他们的子侄,先来提携我这般小卒,那才是寒了心,损了大魏的社稷。”
“这天下,终究是需要陈公、鲍公这样,能够稳定朝局、匡扶社稷的栋梁之材来支撑的。
小子纵有急智,不过小道,鲍公便是涌泉相报也不至于如此破费力气。
几年之后,若鲍公还能想着小子,小子一定为鲍公竭力效劳,但眼下,为鲍公计,小子绝不能从命。”
一番话说完,黄庸再次对着鲍勋,深深一揖,诏狱之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鲍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石化了一般。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黄庸,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感动!
他听到了什么?
这个年轻人,这个救了他性命的年轻人竟然……竟然在为他考虑?!
他竟然能想到,自己复起之后,需要先酬谢旧恩,需要先提拔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的子侄!
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洛阳不受待见,被刘慈这等小人折辱,还要听从曹洪乱命来诏狱自首,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坏了鲍勋的谋划。
这……这世上,当真有如此不慕名利,如此……高风亮节之人?!
鲍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他的眼眶,让他那双见惯了风浪、看透了人世险恶的眼睛,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鲍勋守正且恩怨分明,之前当御史中丞的时候也不曾在御史台疯狂提携自己人。
这次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黄庸,他想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和照顾之谊,可黄庸的话却着实让他后背一阵发凉。
不错……
这次入狱是个教训。
他跟曹丕从小相识,还是差点就死了。
跟新皇帝毫无恩义,若是再像从前一般犯上,只怕又难免一刀。
尽管他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承认黄庸确实说的很对。
司隶校尉跟其他官不一样,他的属吏要精挑细选,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任性妄为了。
德和啊……我这活了半辈子,居然还不如你想的周到。
这怎么,哎,偏生考虑的这般周到,这让我如何报答啊!
鲍勋心中情绪翻涌,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最终,所有的感动、震惊、敬佩,都化为了一声极其高冷的、带着几分刻意掩饰的——
“哼!”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猛地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朝着牢狱外走去,就在他即将走出那片摇曳的火光,身影即将融入更深的黑暗之时,那冷硬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回来:
“黄德和!”
黄庸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闻言微微抬起头。
只听鲍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令人心悸的狠厉:
“老夫提携你,你不识抬举就算了。
但你好歹救了老夫一次,这洛阳城里,老夫一定能关照你。”
鲍勋说完大袖一拂,正准备离开,没想到黄庸又恰到好处地叫住了他:
“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求鲍公帮点忙就不礼貌了。”
黄庸笑嘻嘻地说着:
“那我就,真开口求了鲍公了?”
鲍勋皱起眉头,几步走回来,点头道:
“你说,有什么需要我奏报的?”
“奏报就不必了。”黄庸笑道,“只是黄某知道,黄某这脾气性子有点欠揍,生怕离开诏狱之后有人揍我,鲍公能不能帮我准备点……能士,护我片刻?”
鲍勋皱眉思考片刻,稍稍点头,眼中露出几分慈祥: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也罢,我有个同乡,他儿子不成器,一直好勇斗狠又好色贪鄙,就让他跟着你历练一番,别打出太多人命,我都护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