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美学的产生和发展脉络
古希腊美学经历了早期、过渡期和鼎盛期三个发展阶段,在这三个相互衔接和承续的发展阶段中,古希腊美学思想呈现出某种演进的轨迹。
一、宇宙学美学向人本主义美学的演进
与希腊城邦的诞生和繁荣同步,早期希腊美学形成于公元前6世纪至前5世纪中期。随着氏族关系的瓦解,希腊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哲学家们开始用自己的思维结构来代替原始社会的意识形态——神话。他们普遍试图寻找世界的本原,以便认识和掌握世界,于是出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火、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和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的四根(火、土、气、水)。虽然恩培多克勒的四根不同于其他学派的一元论,是一种多元论,但是这些学说都反映了人类思维的共同进程,即自然元素代替神成为支配世界的力量。
数、火、四根和原子与美学关系密切。早期希腊美学家在寻找世界的本原时,就把世界和宇宙当作自己主要的研究对象。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是有限和无限的结合。当有限和无限处在和谐的关系中时,事物就以某种形式确定了自身的界限,从无限的背景中剥离出来。数既是事物结构的规定性,又是事物美的根源。赫拉克利特把火看作宇宙的本原,即宇宙变化和发展的一般规律。他特别重视尺度的概念,因为事物的生成和转化是按照一定的尺度进行的。赫拉克利特虽然不属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然而他的尺度概念也带有数的痕迹,因为尺度是一种周期和节奏。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说通过尺度这种审美原则与美学发生了联系。
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说把火、土、气、水四种元素当作世界的本原。从词源学上看,“元素”指彼此分开但处在同一序列中的物体,如森林中的树木、队列中的士兵。在希腊美学中,元素具有审美的、结构的意义。恩培多克勒关于火、土、气、水的概念与现代人不同,他在这方面深受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把土设想为六面体,把火设想为四面体,对这些元素作审美的理解。在早期希腊美学家看来,元素既是活的,又是美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也不是现代科学中的原子,它类似于恩培多克勒四根说中的元素。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具有多种多样的几何形状,人的一切感觉都以对象的几何形体为基础。
早期希腊美学家对宇宙本原的探求,使得他们把造型明确、几何形体固定的宇宙看作最重要的审美对象。“宇宙”在希腊语中的原意是“秩序”,早期希腊美学家把观照宇宙的秩序视为人生的目的。对他们来说,可以听到、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宇宙是最高的美。古希腊美学的过渡期形成于公元前5世纪下半叶,当时希腊社会进入古典时代的繁荣阶段。希腊过渡期美学以智者和苏格拉底为代表。在古希腊哲学中,智者和苏格拉底往往作为对立面出现,然而他们思考的主要对象是相同的,那就是人和人的生活,主体、意识和自我意识的问题,而不是人的自然环境和宇宙。他们在哲学研究中方向的转换,也使得希腊美学发生了重大转折,从对自然的研究转向对人和社会的研究。智者和苏格拉底美学跨越了早期希腊的宇宙学美学,揭开了人本主义美学的序幕。
智者美学的最大特色是在西方美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审美主体和审美意识的问题,向早期希腊美学所理解的存在发起挑战。早期希腊美学的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一个物质问题。智者美学的存在是自为的存在,是一个意识问题。智者美学所热衷的不再是早期希腊美学所膜拜的井然有序、恒常稳定的宇宙的和谐,而是变幻莫测、五光十色的生活中的美。
智者美学乃至整个智者运动的理论基础是普罗泰戈拉脍炙人口的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事物就是向我呈现的那个样子,也就是我所感觉的那个样子。存在就是被感知。智者把个人的体验当作真实的存在。“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话是人在自然的统治下第一次觉醒的标志,因此智者可以被看作人本主义的先驱。然而,这句话的消极意义也是明显的。它导致智者美学的相对主义倾向,并且对希腊化时期怀疑论派美学产生了影响。
智者的“双重论证”以大量例证,说明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对美丑都有自己的看法和标准,甲认为美的东西,乙可能就认为丑,因此,美没有客观性,它总是相对的。也就是说,同一个现象在不同的主体(社会群体或个体)那里会得到不同的审美评价。在这里,智者最早区分了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这种区分对美学非常重要。早期希腊美学在论述美的时候,着眼点放在客体的结构上,如和谐、比例、尺度等;智者美学在论述美的时候,着眼点放在主体上。早期希腊美学把美看作齐整有度的几何形体,智者美学把美看作散乱零碎的感性知觉。与早期希腊美学相比,智者美学研究的重点从审美客体转向审美主体。
苏格拉底也论述过美的相对性。色诺芬(Xenophon)在《回忆录》中记载了苏格拉底和他的弟子亚里斯提普斯(Aristippos)关于金盾和粪筐孰美孰丑的对话,苏格拉底明确表示,“同一事物既是美的又是丑的”。他主张,事物的美丑取决于效用和用者的立场。美不是事物的一种绝对属性,它依存于此事物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这里已经隐含着“美是价值”的观点。前苏格拉底只研究自然的原因,从苏格拉底才开始涉及价值。
智者关于美的相对性的观点符合他们细腻的生活体验和多重的社会角色。他们对生活的热忱和对社会活动的投入,是早期希腊美学家所没有的。他们在生活现象中寻找美,而远离宇宙的人的生活是那样的纷繁、矛盾、五彩缤纷,难怪智者所理解的美有那么多的相对性。不仅人的生活,而且宇宙在智者看来也是无序的,地球和日月星辰由水、土、气、火等元素偶然地混合而成,没有规律可循。最美的东西也不过是由偶然的机遇造成的。这和早期希腊美学家的观点已经大异其趣。
二、宇宙学美学和人本主义美学的融合
希腊奴隶制的发展导致希腊城邦的瓦解,因为小国寡民的城邦无法满足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的要求。公元前4世纪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鼎盛期美学,就形成于希腊城邦衰落和瓦解的社会历史背景中。智者和苏格拉底美学用社会代替宇宙,把人的生活提到首位。然而,对于希腊人来说,没有宇宙的人的生活还是不完满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美学既不仅仅局限于宇宙学,又不仅仅局限于人本主义,而把这两者结合,把人的生活看作宇宙发展的结果。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美学仍然是宇宙学美学,但是和早期希腊美学相比,“宇宙”的含义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早期希腊美学家那里,宇宙是天文学的;而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宇宙成为社会学的,是一种“社会的宇宙”。在这种意义上,智者和苏格拉底美学是早期希腊美学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美学之间的过渡环节。没有这个中间环节,希腊美学就不完整。
柏拉图的《蒂迈欧篇》是宇宙学美学的杰作。《蒂迈欧篇》指出,宇宙由灵魂和躯体两部分组成。柏拉图接受了早期希腊哲学家的观点,认为宇宙的躯体由火、气、水、土四种元素构成。宇宙灵魂先于躯体,高于躯体,在宇宙中占统治地位。宇宙灵魂的结构决定了宇宙的结构。地球、太阳、金星、水星和月亮、火星、木星、土星之间的距离符合1、2、4、8和1、3、9、27的比例关系,它们在各自的轨道中往复运动。这两组数列恰恰是黄金分割的比例。
柏拉图没有使用过黄金分割的术语,也没有对黄金分割的规则作出说明。他对黄金分割的比例的选择与其说是自觉的、有意识的,不如说是审美的、直觉的。在他看来,宇宙处在和谐有序的比例关系中。宇宙结构具有的不是普通的比例,而是美的、艺术的比例。
宇宙灵魂把宇宙变成活的有机体。宇宙虽然没有眼睛、耳朵,没有手足四肢,也不需要饮食呼吸,然而《蒂迈欧篇》指出,宇宙是一个完美的生物。人和宇宙一样,是灵魂和躯体的结合。宇宙是一个圆球,人的脑袋作为一个圆球,是宇宙的类似物。为了追求灵魂和躯体的和谐,人应该模仿宇宙,因为宇宙达到了灵魂和躯体最完美的和谐。观照宇宙,模仿宇宙,像宇宙那样生活,是柏拉图美学的重要内容。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把灵魂分作三部分:理性、激情和欲望。在这三部分中,理性最高,它统辖整个灵魂;激情次之,它是理性的盟友,辅助理性进行管辖;欲望最低。它们三者的关系就是激情受理性指导而控制欲望,从而达到灵魂的和谐。灵魂的三重区分和柏拉图关于理想国成员构成的三个等级相对应。柏拉图处在希腊城邦急剧衰落的时代,他想恢复城邦昔日的辉煌。在理想国(即理想城邦)成员中,第一等是统治者,第二等是辅助者,即军人、武士,第三等是工农业生产者。他们三者的从属关系就是辅助者协助统治者统治工农业生产者。总之,人和社会都应该模仿宇宙的和谐,只有这样,才能够美。
亚里士多德对天的理解和我们现代人不同,他认为天是有限的,可以测量,只是它太大了,难以真正测量。天像其他任何事物一样,有固定的形式,是现实的、坚硬的,像建筑中的拱形石。亚里士多德关于宇宙结构的理论也不是严格科学的,它富有诗意和神话色彩。这种理论不仅具有自然哲学意义,而且具有审美意义。
亚里士多德的宇宙学美学首先强调天体作匀速的圆周运动。圆周运动比直线运动完满,因为圆周是一种完全的形状,而直线是不完全的。无限的直线没有界线和终点,所以不完全;有限的直线能够延伸,所以也不完全。其次,亚里士多德论证了天体必然是球形。他高度赞美球体,在各种立体图形中,球体是第一位的,因为它只有一个面,是不可被分开的立体。在数目上,圆形相当于一。宇宙之所以是最高的审美对象,因为它的球体形状是最美的,它永恒的、匀速的圆周运动也是最美的。宇宙万物的运动形成和谐的、美妙的图景。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宇宙的真实名称是“井然有序”。宇宙的这种秩序也伸展到人和社会生活中。亚里士多德把秩序看作美的事物最主要的性质。秩序与其说表明美的形式,不如说表明美的结构。像希腊美学家一样,亚里士多德具有明确的结构感。
人应该模仿宇宙的有序,因为秩序在宇宙中比在我们身上表现得更为充分。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认为,要治理好城邦,最重要的是确立某种秩序,因为政体是城邦中各种官职配置的一种秩序,法律也是一种秩序。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一切都在运动着,而这种运动是有规律的、有秩序的。作永恒的圆周运动的宇宙最有秩序,而宇宙理性是秩序的终极原因。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早期希腊的宇宙学美学和过渡期的人本主义美学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把希腊美学推向鼎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