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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科举士大夫

传统中国的作家、诗人,多半有官员身份,就是所谓的“士大夫”。不过,同样是士大夫,在唐朝以前和宋朝以后,却有性质上的重大变化。唐朝以前的士大夫多为门阀贵族,宋朝以后则以科举出身的进士为主。

几乎所有民族的历史,都会经历贵族社会的阶段。中国最典型的贵族社会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数量有限的几家贵族以联姻的方式组成集团,把持朝政。如果有幸出生于这样的家族,那便是血统高贵,有上进心的人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没有上进心的人仅凭血统也可以做官,继承其世袭的特权。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制度下,贵族是不怎么害怕皇帝的(他们最怕的是军阀)。那皇帝虽然至高无上,但为了维持统治基础的稳定,在面对拥有巨大的庄园经济和其他社会资源的贵族时,也必须以理智的方式与他们妥协,朝堂上则表现为虚心“纳谏”。这当然会令“暴君”很不开心,于是著名的“暴君”隋炀帝便发明了一种叫作“进士科”的考试制度,通过考试来获取他所需要的官员。唐太宗虽然比隋炀帝显得更善于“纳谏”,但他也继承了炀帝对进士科的重视。等到武则天称帝,遵守封建礼教的贵族们都反对她“牝鸡司晨”,而血统不太高贵的进士们却容易支持她,只要能获得提拔,他们不怎么在乎皇帝的性别问题。所以,武则天就大批地提拔进士。唐代中叶的“安史之乱”以及乱后产生的割据军阀,持续地摧毁着门阀贵族的势力,中唐以后的朝廷,基本上就靠进士出身的官员来维持了。这样,从比较宏观的历史视野来看,唐朝的士大夫阶层就处在“门阀士大夫”向“科举士大夫”转变的交替期,而宋朝以后,便完全进入“科举士大夫”的时代。

相比于门阀贵族,科举士大夫对皇帝和朝廷更忠心,他们从考场起家,为“天子门生”,受到皇帝委任,是“朝廷命官”,其中相当一部分并没有显赫的家世,得不到家族实力的支撑,其荣辱沉浮全听朝廷之命,只能与朝廷同呼吸、共命运。这是一个职业官僚的阶层,朝廷依靠科举制度不断为这个阶层换血,保证其活力。宋元以来,凡政治活动、经济决策、法律裁断、军事指挥、文化创造……在中国社会的几乎所有领域,科举士大夫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精英。所以,杰出的科举士大夫几乎是全能的:既是政治家,也是思想家、学者、诗人,或者还是军事家和外交官,等等。他们所创造的文化,带有许多与其身份相对应的特征,可以称为科举士大夫文化,也就是一种精英文化。

当然,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的发展历史并不同步。汉族产生了科举制度后,其他民族还处在贵族社会乃至更原始的阶段。元朝蒙古族和清朝满族入主中原,给中国的统治阶层再次带来贵族,情形变得更为复杂。相对来说,宋朝特别是北宋,为汉族科举士大夫文化的发展提供了较为单纯的环境。雕版印刷术的及时出现,使北宋士大夫的创作能大量流传后世,而范仲淹、王安石的政治学说,张载、程颢、程颐的哲学,司马光、范祖禹的史学和欧阳修、苏轼的文学,就足以代表这种精英文化全面繁荣的灿烂景观。尤其是苏轼,在经学、史学、诗词、文章、书画、医学、宗教、政治、水利等几乎所有领域,都达到了一流水准,如此全能的“通才”,堪称精英文化极盛的象征了。

苏轼(字子瞻)确实是个科举的“骄子”。他出生于北宋第四个皇帝宋仁宗的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西历1037年1月8日),出生不久便逢过年(西历1037年1月19日为正月初一),按当时的算法,过了年就是两岁了,到嘉祐二年(1057)进士及第时,算是二十二岁,实际上只有二十足岁。他的家乡四川眉山离京城开封相当遥远,父亲苏洵(字明允)也是个有名的文人,但一辈子都没考上进士,而苏轼与他的弟弟苏辙(字子由)却考运亨通,第一次赴考就金榜题名。

一般来说,考运不好的人,总是对考题或评卷方式充满意见,强调其间大有不够合理乃至埋没真才之处,苏洵也不例外,他多次指责当时的考官太注重声律、对偶之类的技术性规范,而不顾文章内容是否杰出。苏洵的传记作者为了肯定他的写作水平,也大抵赞同这样的指责。但这并不说明当时的科举真的一无是处,比如欧阳修只比苏洵大两岁,面对的科场规则完全一致,但他却顺利考上进士。苏洵有个哥哥叫苏涣,兄弟俩所受的教育应该相差不大,但苏涣也考上了进士,而且这位伯父对幼年的苏轼、苏辙很有激励作用。轼、辙兄弟是苏洵亲手指教出来的,既是儿子也是学生,他们的一举登科,让苏洵几乎无话可说。当然,在苏洵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要感激嘉祐二年的主考官欧阳修,他对于文章的见解与苏洵颇有相同之处,所以具备鉴赏苏氏文章的能力。这大致也符合事实,但另一方面,客观地说,苏洵虽是著名的文章家,其诗赋却并不出色,而诗赋正是当时科举考试中最受重视的体裁,自隋唐以来就是如此。与他的情况不同,轼、辙兄弟在写作上非常全面,尤其是苏轼,几乎兼擅所有的体裁,而且在诗赋上极具天分,对诗赋的爱好也贯穿终生。这不但令他们科考顺利,在后来王安石主持科举改革,要废除诗赋的时候,苏轼就强烈反对。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次赴考也使苏轼兄弟拜入了主考官欧阳修的门下。按科场的规则,主考官是所有考生的“座师”,而被录取及第者,便都是他的“门生”,这些“门生”之间则互称“同年”兄弟。自唐代中期以来,“座师—门生”关系和“同年”关系,就是科举士大夫组织政治党派的重要纽带。如果说,贵族士大夫最依赖的是父子、兄弟等先天的关系,那么科举士大夫重视的此类关系,就仿佛是后天的父子、兄弟关系,而民间的江湖上则越来越多地出现“结义”的父子、兄弟关系(如小说《三国志演义》《水浒传》所反映的那样),对于贵族所依赖的家族关系,这是既模仿又变革又对立,在理解中国社会的时候,是很值得关注的现象。在今人看来,“座师—门生”关系和“同年”关系可能与师生、同学关系相似,但现代的师生、同学关系建立在学业上,而对于科举士大夫来说,这首先是政治上的关系,虽然他们议论这类关系的时候,也强调学问,但一定是有政治需求作为动机的。当我们阅读韩愈的《师说》时,这一点也应该注意,因为韩愈所处的中唐时代,正是科举士大夫在政治舞台上显著崛起的时代。到了苏轼的时代,情况虽已有较大的变化,但此类关系仍受到重视。

欧阳修像

实际上,嘉祐二年的这一榜进士,除苏氏兄弟外,还包括了著名的文学家曾巩,哲学家张载、程颢,后来鼎力协助王安石“变法”,官至宰相、执政的章惇、曾布、吕惠卿,以及在开辟西北疆土上很有成就的军事家王韶,称得上人才济济。这可以证明欧阳修的眼光确实不错,但在接下来的政治生涯中,吕惠卿将成为苏氏兄弟最憎恶的政敌,章惇当政的时候,则将苏轼流放到了海南岛。不过,由于此年的状元章衡是章惇的侄子辈,章惇耻居侄子之下,自己放弃了进士资格,两年后再赴考,重新考上,所以严格地说他不能算苏轼的“同年”。这一届“同年”中还有朱光庭,拜了程颢、程颐做老师,后来严厉弹劾苏轼;还有林希,后来被章惇提拔,起草贬谪苏轼的诏令,极尽丑诋。比较有趣的是,歙州绩溪县有个汪深,也考上这一年的进士,汪家还有个书童王淑,跟着主人一起去考,居然也考上了,而且排名在曾巩之前,于是“我压得曾子固”成为他一生的骄傲。后来苏辙当绩溪的县令,与汪家关系很不错。与苏轼关系比较好的“同年”还有晁端彦,他的侄子晁补之后来拜入苏轼的门下;黄好谦,后来与苏辙结为儿女亲家;刘庠,他的孙子刘沔喜欢收集苏轼的作品,后来为苏轼编辑文集。至于宋明理学的开创者张载、程颢,则与苏轼关系不深,程颢因他的岳父是欧阳修的政敌,所以他跟欧公也不亲热,他的弟弟程颐没考上进士,后来却因司马光的推荐而入朝,成为苏氏兄弟的政敌。若说苏轼最敬佩的一位“同年”,大概要数曾巩,他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但后来并不支持王安石“变法”。曾巩的弟弟曾布也是同榜进士,但曾布却是王安石的得力助手。曾氏兄弟的政见不太一致,苏氏兄弟则始终同进退、共祸福。可见,“同年”进士们后来走上了各不相同的人生道路,现在看来也各有所长,不过,有相当多的史料表明,在这么多“门生”中,当年的“座师”欧阳修最欣赏的就是苏轼,他敏锐地发现苏轼将是下一代的文坛盟主,表示要主动让路,“放他出一头地”。

科举考试不光包括“进士科”,北宋还有一种叫作“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科”,也叫“大科”,考上的人能获得较快升迁。所以,在欧阳修等人的推荐下,苏氏兄弟又于嘉祐六年(1061)参加了“制科”考试,结果又是连名并中,苏轼还获得了北宋设置“制科”以来的最高成绩。并不是所有主事人都像欧阳修那样欣赏苏氏兄弟的,但只要是通过考试来选拔,就难不倒这两个人。在科举制度的积极作用发挥得最为正常的时代,他们成为该制度优越性的最佳证明。当然,兄弟二人齐头并进、联袂登科,也很有轰动效应,据说连仁宗皇帝也被这轰动效应所感染,他回宫后对曹皇后说:“朕今天为子孙找了两位宰相。”此语深刻地印在曹皇后的心中,后来当了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她,直到临死还在维护身陷囹圄的苏轼。而且,在她的影响下,宋宫后来的历代太皇太后、皇太后,都对苏轼恩遇有加。但是,宫廷政治使太后与皇帝之间名为祖孙母子,实为政敌,总是被太后所喜欢的苏轼,当然也总是被皇帝所恼怒,这是后话了。

通过考试而进入仕途,是科举士大夫人生的第一步成功,对苏轼来说可谓轻而易举。不过,进入仕途自然也就意味着要与家人告别,嘉祐六年,苏轼奔赴他的第一任官职凤翔府签判时,就与送行的苏辙难舍难分,写下“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的诗句。当他告别弟弟,继续前行,路过渑池(今属河南)时,想起五年前兄弟初次赴京应试,也曾路过此地,借宿于寺庙之中,题诗壁上,而如今寺中老僧已然化去,题诗的墙壁也已毁坏,便感慨系之,作《和子由渑池怀旧》一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

这可以视为苏轼生平中第一首影响深远的诗作,雪泥鸿爪一喻,至今脍炙人口。然而,这雪泥鸿爪的喻义究竟为何,却费人寻思。简单地说,就是太渺小的个体不由自主地飘荡在太巨大的空间之中,所到之处都属偶然。古人注释苏诗,多引宋代天衣义怀禅师的名言“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见惠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一)来注释此句,认为苏轼的比喻是受了这禅语的启发。从时间上看,义怀比苏轼年长数十岁,苏轼受他的影响不无可能。但也有人指出,嘉祐年间的苏轼还没有参悟禅学的经历,未必会在诗中用入禅语。我们且不管两者之间是否有渊源关系,比较而言,潭底的雁影比雪上的鸿爪更为空灵无实,不落痕迹,自然更具万事皆属偶然、本质都为空幻的禅意。不过,从苏轼全诗的意思来看,恐怕不是要无视这痕迹,相反,他是在寻觅痕迹。虽然是偶然留下的痕迹,虽然留下痕迹的主体(鸿雁)已经不知去向,虽然连痕迹本身也将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失去其物质性的依托(僧死壁坏,题诗不见),但苏轼却能由痕迹引起关于往事的鲜明记忆,在诗的最后还提醒弟弟来共享这记忆。所以,义怀和苏轼的两个比喻虽然相似,但禅意自禅意,诗意自诗意,并不相同。

是的,虽然人生无常,在这世上的行踪也偶然无定,留下的痕迹也不可长保,但只要有共享回忆的人,便拥有了人世间的温馨。这不是禅,而是人生之歌。诗人对人间温情的重视,使他曾经把政治看得比较简单,在为了报考“制科”而作的《贾谊论》一文中,他批评贾谊太急于获得权力,得罪了一批老臣,所以生在汉文帝这样一个明君的时代,还会因怀才不遇而死,按苏轼的意见,贾谊应该先与汉文帝君臣搞好关系,“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这《贾谊论》后来被视为古文的名作,但实际上苏轼写作此文时才二十余岁,从中不难看出,经科举而顺利出仕,并获得宋仁宗、欧阳修君臣之赏识的苏轼,认为跟任何人打交道都不是困难的事,只要跟政界的前辈结下深厚的交情,自己的前途就是十分光明的,“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当然,后来的仕途风波将证明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但即便经受种种打击,苏轼仍能坚持对人情的乐观信念,他不断地把政敌变为朋友,寻求友谊以抚平伤痛,包括那些严重伤害过他的人,他也试图与之沟通,并获得相当的成功。这是苏轼一生中很令人感动之处,与他早年出仕的顺利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