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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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98年5月24日

那天夜里,黎花的爷爷走了。黎花很害怕,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便坐到了大门口。阿霞陪黎花在门口的槐树下坐到了天亮。

阿霞跟黎花虽然年龄相仿,但原本并不熟悉。以前,两人只在理发店说过几句话,大多是在阿霞给黎花洗头的时候问黎花水温怎么样,力道好不好,都是些干巴巴的话语。阿霞觉得黎花身上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傲气。直到那个夜里,黎花挽起阿霞的手臂,半个头靠在阿霞肩上,你一言我一语,商量黎花爷爷的后事,两个人才亲近起来。

这或许就是黑夜的魔力,在人最脆弱的时刻,它如同一层神秘的保护色,为人们提供了庇护。在夜的怀抱中,两人相互依偎,那份突如其来的安全感如同暖流,悄然融化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时间一晃,爷爷离开已经一个多月。

今天是黎花爷爷的五七,按照习俗,爷爷的亲戚们今晚要来她家,给逝去的爷爷坐夜。幸好今天是礼拜天,黎花白天休息,晚上的晚自习她跟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赵清晖老师请了假。

这段时间,赵老师一直对她关怀备至。临高考前,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离世,对黎花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赵老师好几次找黎花谈心,问她生活上有没有困难,私底下还到家里来给她送吃的,不断给黎花打气:“黎花,你要多吃点,营养也要跟上,你是有希望冲击重点大学的……”

以前,黎花很怕赵老师,因为她语文不是很好,但经过这几次的私下接触,她发觉赵老师虽然平时对大家很是严厉,心却是善良柔软的。周六上午上完课,黎花去跟赵老师请假,赵老师还问她忙不忙得过来,要不要过去帮帮她。黎花连连谢绝,称自己能够搞定。

今天黎花一大清早起床,便开始置办做五七要用的东西。等她准备停当,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然而,随着天色愈来愈暗,黎花的心上也开始笼上一层阴霾。她坐立不安,在堂屋和大门之间来回走动,时不时朝着门口左等右望,却没有等来一个人。也许还早,大家要忙完家里的事再过来吧。

黎花的爷爷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黎花的父亲,三年前出车祸走了。爷爷的兄弟都比爷爷走得早。亲眷维系很多时候都靠上一辈人牵着,上辈人一走,下一辈的往来便肉眼可见地减少,很多就成陌路。

黎花父母走了以后,黎花察觉到那些曾经嘘寒问暖、说些漂亮话的亲戚们,

便迅速与黎花和爷爷疏远起来,他们似乎害怕被这个不幸的家庭所牵连。这次爷爷办丧事,来的亲戚已是寥寥无几,也许他们担心黎花会向他们伸手借钱。唯一帮黎花操办爷爷后事的只有阿霞和德贵叔。原本他们黎家也是当地的大家族,黎姓更是附近一带的大姓,现在却落得如此冷清。

黎花想起以前爷爷的兄弟办丧事、做五七的时候,男女老幼围了好几桌,桌上堆满了瓜子花生,东家长西家短的热闹声不绝于耳。现如今爷爷的五七,冷清得只有她一人,这大抵就是人性的自私与现实的无奈。黎花虽还未步入社会,但父母的离世让她早早地看清了人情冷暖,对人情世故也已有七八分精通。爷爷若是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生前对那些后辈太好了。黎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失落。

点在的爷爷遗像前的一对蜡烛快要燃尽了,黎花拿来一对新蜡烛换上,又从楼梯间拿来一个白铁皮做的桶,摆在正对着遗照的空地上。这个桶是黎花父母去世的时候,爷爷专门找人打的,用来给他的儿子和儿媳烧纸钱。爷爷节省了一辈子,在这件事情上却显得格外大方。

蜡烛窜起的火苗,映红了灰白色的照片,照片里的爷爷面色红润,好像又活了过来。黎花盯着爷爷的遗像恍神许久,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卷进了昏黄的回忆里。其实,她和爷爷的关系并没有外人看来那么好。她知道爷爷想要一个孙子,小时候,爷爷经常问她,要不要妈妈再给她生个小弟弟?黎花总是回答,不要。后来,黎花的父母出意外死了,爷爷想要孙子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才开始对黎花好起来。

门外倏忽刮起一阵大风。风穿过堂屋,吹灭了蜡烛。顿时,刚刚还面色亮堂的爷爷又面如死灰。黎花回过神来,去把蜡烛重新点亮,一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蜡烛油,白皙的手背上立马吹起一个大水泡,疼得黎花龇牙咧嘴。

天色已经彻底漆黑。她一边复习功课,一边两只耳朵竖起来分辨着门外的动静,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但都只是匆匆而过。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无情地熄灭。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针正在靠近8字。

那些亲戚今晚应该不会来了,黎花心想道,早知道这样,今晚她真该去上晚自习的。黎花越等心越乱,在心乱如麻中又生出许许多多后悔。赵老师弄来了省里重点高中的语文模拟试卷,今晚要给他们安排一次模拟考,这可是摸底自己跟省重高学生差距的好机会。这个时候,其他同学正在做试卷,自己却在这里傻坐。还有不到一个半月就要高考了,现在正是他们争分夺秒的时候。黎花这么想下去,把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是怕被那些长舌的亲戚说不孝,她才不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迷信……

“算了,不等了。”黎花终于下定决心。其实,她心里并不真的希望那些亲戚来,甚至有些抗拒应付他们。只是,独自面对这样的场景,她难免感到有些不安和害怕。她弯下腰,将两大袋纸元宝倒进铁皮桶里——这些东西是德贵叔拿来的,她自己对这些习俗一窍不通。就在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阿霞的声音:

“黎花,我跟德贵叔请了会儿假过来陪你。”阿霞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手上提着一袋水果,“给,这是德贵叔让我带给你的,本来他也要来,可是他儿子突然发烧了,得赶回去……”

说着,阿霞将手上的水果在靠门口的四方桌上放下,桌上摊着一摞黎花的功课。阿霞先给黎花的爷爷鞠了三个躬,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一些话,“爷爷要保佑黎花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保佑黎花身体健康”……俨然一副长辈的样子。

“阿霞,你还有模有样的呀。”对于阿霞的到来,黎花有些喜出望外。自打爷爷的丧事后,她跟阿霞的接触多了起来,两人成了朋友,“我这正准备给爷爷烧纸钱。”

眼前这般冷清的场景,阿霞没有多问,之前黎爷爷办丧事时她已瞧出了那些亲戚的势利,虚情假意的关心里透露着尖酸与刻薄。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发出嘶吼般的呼叫声,吹得堂前的蜡烛不住地飘忽抖动。阿霞赶紧转身把门关上,回过头来对黎花说:“我帮你吧。”这话,在这一个来月里,阿霞不知对黎花说过多少回了。

阿霞从桶里捡起一个元宝凑近蜡烛的火苗,元宝的边缘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引燃,她快速地将燃烧起来的元宝朝桶里扔去。一堆高高耸起的元宝纸钱一时间烧成了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熊熊烈火在桶里肆意燃烧,窜起来的火光映得阿霞两颊发烫。阿霞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看着桶里的火越烧越旺,又渐渐收缩下去。

纸钱燃烧升腾起来浅白色的烟雾,黎花看到烟雾背后,爷爷的遗像在抖动扭曲,背后的世界也在抖动扭曲。终于,在灰烬里钻来钻去、忽明忽暗的火星子挣扎完最后一分热量后彻底熄灭了。

结束了。黎花忽然觉得如释重负。爷爷的五七终于成了她跟那些亲戚断绝来往的分界线。今后,不用再耗费精力去应付这些仅仅靠血缘连接的陌生人,她突然又觉得今晚这几个小时的等待也并非完全无用。

屋内空气中弥漫的烟雾呛得阿霞睁不开眼,她不得不又去将大门打开,散散烟味,却看见赵老师正朝这边走来。

“赵老师?”阿霞认识赵老师,她是德贵理发店的常客。赵老师特别在意她的发型,每个月都会按时来找德贵叔修剪她那头自然卷的短发。

“阿霞,你也在呀!我来看看黎花,顺便把这份试卷拿给她。”赵老师清亮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黎花闻声赶了过来,赵老师将一份试卷递给黎花:“你今晚有时间的话就把它做了,明天上课我要给你们讲试卷上的题。”

黎花连声说好,她想请赵老师进来坐坐,但又觉得这样的场合可能不太合适。就在她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远处的天空响起一声惊雷。

“这天看起来快下雨了!我儿子一个人在家等我。黎花你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赵老师说完,拍了拍黎花的肩膀,便疾步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位好老师啊……”阿霞不禁感叹道。又一记响雷吞没了她的后半句,“多希望我也能做她的学生”。雷声像是要把天劈成两半,吓得两个姑娘朝屋里躲去。很快,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黎花,你抓紧做试卷吧,我看着蜡烛就行。我来之前,德贵叔特别叮嘱了,蜡烛要点到午夜12点才能熄灭的。”

阿霞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正低头做着试卷的黎花。她打心眼里希望黎花能考上华中大学,那是她曾一度触碰到了的梦想啊!这是她在和黎花的一次聊天里得知的,当她知道黎花想考华中大学的时候,她差点叫出了声,对这个姑娘又亲近了几分。

一对蜡烛即将燃尽,阿霞起身去换。黎花爷爷的遗像正对着黎花,她想起以前,自己爷爷也这么看着她做作业。如果那时候爷爷还在,会不会帮着她,让她去上大学啊……

阿霞想着想着,眼角像下雨似的淌下泪来,那泪珠一串串,她伸手去擦,却像拉丝一般,扯出来更多,涕泪止不住地流满了脸。

黎花察觉到了动静,问阿霞怎么了?脸上竟有这种悲伤。

阿霞说,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在那个家里,爷爷是最疼她的,每次上县城去卖粮食,都忘不了给她带点小零食。大前年,她爷爷走的时候,阿霞在爷爷的灵堂守了三天两夜,但她没哭一声,连眼泪都没有流一滴。那时候,亲戚们都说她不孝,爷爷平时对她那么好,她居然连一声都没哭。

阿霞越说越说伤心,索性抱头痛哭起来。有些时候,一个至亲的人离开,要多年以后,才会意识到他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到记忆开始模糊,这时候心里才真正感觉到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