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三十六寿借命仪轨
幽幽峻岭似笔黛,渲渲墨染现青峨。
这乱葬山岭似是泼墨造化,远远望去,如墨玉横摆一般。
唯一有些瑕疵的是,在那东南支脉之处,却似是被火烧了眉毛,现出了一道数百亩大小的焦痕。
其中始作俑者,便是岭上这位身着麻衣兜袍的青年了。
此刻,这兜袍青年正百无聊赖地肘起下巴,盘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其指尖挑着一盏纸灯,那幽幽冷光映照着这片昏黄的林子,极为渗人。
林中却是两只……滑稽与恐怖并存的-纸人在悠悠摇动,这两只纸人身上横七竖八的打满了白纸补丁,连脸上的眉眼粉黛也似是开始斑驳的脱落,作为观赏品都眼看就是要破损报废了一半,唯独那两道水袖,鲜红似血,却是无有半分的损伤。
然,刚刚从那正岭下的老坟中爬出来的高大毛尸,眼看便被这两只纸人一左一右,赤绫卷起,生生撕成了两半……
这却是在为这两尊看似“身经百战”的纸人正名了!
山岭往北是一望无际的墨色怨林,直通西莽乱葬山,岭南则是满片的焦灼斑驳。
有狼骑飞掠在这松散的焦土之上,其上坐着一尊甲士,横举一杆鬼头枪,那晃晃悠悠的行尸被其枪头一撞,当即便被凿作四分五裂。
而这骑士却似是对那零零散散的行尸没有丝毫兴趣,四向寻找了一番,脱离了那大部兵马,一路便冲上正岭,却是朝着这提灯青年的方向追逐而来。
“黎祭酒,最后两头游尸,拿下了!”
呼唤声远远传来,转头望去,那葬骨阴狼背上不是别人,正是龙节牙兵的空头司马-白毒。一位从堂堂的别部司马沦为了“捕妖先锋”的奇男子。
此刻的白毒,一身鳞甲都已尽是破洞,肩甲缺了一边,那苍劲的手掌也因高强度这些时日的骑刺磨出血茧,倒似是近乎乞活军的模样般了。
但他从未感觉过如此良好的时候。
白毒目光炯炯的望向那歪脖子树上的青年,一道名为“崇拜”的情绪,正从他的心底悄然滋养而出。
“哦?”
那歪脖子树上的兜袍青年手肘一抬,原本还在那挂的好好的诡异灯笼瞬间就消失不见,同时,那两只“身经百战”的纸人亦是直愣愣地飘了上来。
黎卿微眯着眼睛对着那座老坟打量再三,斟酌再三,轻叹一声道:
“那就待炼制出了延命灯之后,再来一探!”
此处龙行连脊,水行归涧,或是一处妙穴,反正定是曾葬下过一座大坟。
历经五代数百载乱世,天魔滋扰,化作六百里乱葬窟后,这座老坟下恐怕也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变化。
他在这正岭上的老坟前,蹲守了两日,单这两日间从那老坟中爬出来的怨尸、毛尸就不下十头了,定是一方大墓。
若是那面六头游尸的数量还没集齐,说不得,他便要下墓去探上一探了!
不过,那墓下一切都是未知,还是待他法器练成,更有把握。
便与那司马-白毒两相对视,自杳杳冥冥之中,那歪脖树下立时便薄雾渺渺,遮蔽了大片的视线,连树周上都不自觉的蒙上了一层青霜。
朦朦胧胧间,有白纸节轿从未知之处荡漾而出,灵幡垂旒,绣钱串幕,辇上挂着的铜铃无风自动,【叮叮】数声,似是从骨髓间开始荡响,直教人身魂俱震。
“那我便先走一步了,白司马。”
兜袍青年登上那诡异的纸轿,以手拨开那串串铜钱与纸线编织的轿帘,偏过头来,轻唤提醒了一声。
这一声,却是将那白毒从那惊慑出神的状态中瞬间唤回。
“哦,好……祭酒且去,白某与诸甲儿郎随后就到!”
白毒横自掣起那根以道道精铁编织的缰锁,压制住座下那因恐惧而磨牙的阴狼,与那位上观祭酒拱手告别。
这头巨狼当初可没少被那位祭酒熬磨,才让它今日这般顺服,此刻看到那一座差点将它碾作肉饼的纸轿,差点儿就应激了。
两道纸人一左一右,猩红水袖卷起那阴轿一角,转瞬间便是阴风鼓荡,卷起落叶萧萧,那纸轿高悬,似是鬼君出行,照地而无影,隐隐悠悠地,往那山石边上一滑,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徒留那丈四狼骑,驻足在旁,目送着那纸轿出行之景。
叮当……
下一刻,却是又一道震响,只见那白毒头也不回的,反手一枪,便将那不知从何处袭来的白毛行尸钉穿在地上,鬼面枪头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正贯穿那行尸的血盆大口。
只是提起缰绳,悠悠驱策这凶狼上前,再近得那贯地长枪之时,大臂横过,拾起那枪杆一震,瞬间便将那头毛尸的脑袋扭碎。
驭豺狼之术加持,以这般凶狼为坐骑,行骑刺战法,龙节司马-白毒已然能发挥出将近猛士的战力了。
目视着身下那被精钢牙套锁住的狼兽,这位白司马愁叹一声。
“走吧,祭酒在前方等我们呢!”
座下凶狼似是也能听懂他的话般,呜呜一声,回应了一句,立时便自那正岭上跳下,踏着凸起的山石,两下转向,眨眼就攀上了下方一颗古木,四足爪刃抓着那粗壮的树干一路滑下,那高达二三十丈的险崖,转瞬即过……
四月连来,整支龙节牙兵频频伐山,每得朔日,为那上观祭酒授五驭之术,余时搜山,尽拘山精魔怪、行尸阴兽,恣意横征,畅快至极。
西南岭下数百亩的的焦土之中,老坟俱裂,一头头阴尸精怪且为诸甲斩首、分尸,再重新埋入那片焦土之下。总之,就是绝不让它等再成祸患!
山下的行营再次扩建,诸多甲士燃起篝火,环伺着其中又拘来的两头独狼,那位军侯与一位佰长正在向众人展示如何驾驭豺狼猛兽。
“征服那豺狼虎豹,且先磨平它的棱角,打熬它的气性,兼以血气统御,譬如水禽之戏,从它最害怕的地方震慑,从它最擅长之处镇服,至于驭者,可已矣……”
司马-白毒双手抱胸,与他那头状若青牛般的凶狼靠在行营一角,观望着场中斗兽的行为。
这两头青灰独狼,长不过丈许,高四尺余,显然比他座下这头要娇小上不少。
但毕竟那是自家甲士们费劲心力捕来的,虽远不及祭酒拘来的这头,但也算是入了品,比起那鳞马来说,还是要强上许多,已经足堪一用了!
此刻那军侯与佰长,披上了全甲,每将那狼兽擂翻,围观的甲士便轰然响起一阵叫好之声。
而在这校场之侧,则是一圈圈的圆木巨笼,将一头头的阴蟒、游尸、山精、野狐……禁于其中,这哪里还似是一个甲士行营,倒与那斗兽场都一般无二了。
然,纵使这野精巨兽惹得营中臭气熏天,诸多甲士也无丝毫的怨言,只是对那上观来的祭酒愈发崇拜。
有纸人杀孽,领诸甲寻山,真正的将这半座妖岭掘地三尺,磨作了荒土,尽缚尸兽三十六头。
这般战功,说出去都足够他等吃一辈子了!
军司马-白毒看着场中驭兽进度,心底却是疑惑不已。
当日上观祭酒曾言所需的三十六兽已然是凑齐了,可黎祭酒自归来后,却是没有多看那三十六头精怪一眼,反倒又一人独入了大帐之中,久久无声。
那面祭坛也唯有赵老道一人领着几员甲士在那鼓捣着,神神叨叨的喊着什么天象地势如何,调整着方位大小,一会儿左面高了,一会儿右方偏了,总之是使唤的诸多甲士烦躁不已。
真是奇怪!
白日里,黎祭酒下山的时候可是风风火火,心急不已,这会儿怎么没动静了啊?
行营中嘈杂滋扰,诸甲齐斗狼兽。
而黎卿此刻却是一人独居于祭酒大帐中,盘膝在那数页木板搭建的精简床榻之上,将那最后一枚黄芽丹服下,行气周天。
内院中独有的黄芽丹,取五行之气,春旺其肝,夏旺其心,秋旺其肺,冬旺其肾,土旺四季,五气聚似黄芽,哺一炁生机。
这是仙门中独特的丹法,服饵食气以成大道。
一丹入腹,而真炁自生,便是这三枚黄芽丹,兼以四月之行气,却叫黎卿的周天一炁已经将近一百六十刻了。
也不知是此丹果真神效,还是因这片阴地尸窟之故?
入了这西莽阴地之后,黎卿敏锐的察觉到,他那平素中比之常人已经活跃许多的真炁,流转的更加如意。
入道时,教谕曾言,正常修行运转周天三百六十窍须得半个时辰,但在这尸窟外围,黎卿只感觉自家的真炁运转速度,似是……翻了个倍!
“是玄阴气之故吗?”
黎卿的真炁自入道以来便一直是偏玄阴属,这令他有诸多法门都不好修持,却未料到那般制约在此阴地竟还有了转机?
四月以来,每月十刻的真炁增长,放在山上都已经是属于内院天才的那一档了!
此番将要炼制法器-延命灯,他亦不再节省,将那最后一枚黄芽丹炼化入腹,却是希望能多一分真炁,也多一分把握,只盼能平稳功成吧……
行营之中喧闹多时。
及至夜深子时。
整座行营之中仍旧处处篝火通明,百六十甲士整戈以待,步履同出,长矛杵地,杀伐之机顿时便让那一座座兽笼中的精怪不安了起来。
莫非,要动手了?
果真,那诸龙节甲士五人一伍,十人一队,将那一道道兽笼往行营正北的土坛之侧强自拖去,那笼子游尸精怪仍要挣扎,但已尽是被卸了爪牙,哪里还能反抗得了?
此刻的土坛之上,黎卿立于那巨大的法坛正中,将一盏由灵滢白纸与烂银灯骨糊裱起来的纸灯笼置于法坛正中。
这法坛共分三十六角,每一角点起了一盆炭火,虽是以土石垒砌,但这祭坛极为的细致,暗合六天,没有丝毫偏差。
眼见着那诸多甲士围拢排列,将一头头精怪拖拽到三十六角处就位。
那赵老道紧张到声音都有些颤抖。
“祭酒,准,准备好了!”
“可以开始了!”
大大小小足足三十六头精怪,这已经是他生平所见的最宏大的仪轨,没有之一!便是州中祭天大典,也从未有过如此规模。
莫说是他,便是场中任何一名甲士,乃至第一次进行借寿仪轨的黎卿都心头紧张不已。
按步骤来,总该不会出错吧?
黎卿脑海中再次回顾了这道仪轨的步骤,右指一抬,笔蘸灵墨,先点天府、再勾天梁、形绘天机、梳理天同、墨显天相、直至最后勾勒出七杀之貌,似是在那六面纸灯上点出了一道斗状星图,共计大大小小五十二颗星点。
环顾法坛四方,黎卿突地声调高亢,吟唱起来那不知名的古腔调法。右手再抬,便有一把长刀径直落在掌心,口中吟诵,时而高亢,状若天官赐福:时而低语,貌似鬼官判寿,那似是古巫法与谶纬之言融合的吟诵,令人心头发毛,更叫那四方牢笼中的大怪暴躁不安。
“祭酒,我来替……”
那龙节司马-白毒见那位祭酒要亲自提刀动手,当即出列,刚欲出言代劳接过长刀。
却被黎卿直接无视,这般重要的仪轨,他绝不会容许他人来插手!
自正东方向那头盘曲阴蟒开始,只见那黎卿口中吟诵着未知的鬼调,手中动作却是不停。
真炁环绕臂膀,抬掌悍然拍碎那坚固的牢笼,从碎木中强行拖拽出那一头头尸怪,挥刀便是直接斩断那大怪的头颅,而每斩下一颗头颅时,那嘈窃的吟诵之中便隐隐掺杂了其中精怪之名。
还未待诸甲士惊叹这祭酒居然也有如此命功。
却见那一颗颗怪物头颅以及腥血瓢泼入那炭盆之中,那般燃炭而生的凡火不仅没有被浇灭,反而显化出殷红之色,且愈发高涨了起来!
三十六道血焰高升,黎卿才缓缓迈入那方法坛,纵四方阴风暴起,作戚戚咽语嘶吼之状,萦绕在众人耳旁,那坛中的纸灯却是依旧维稳,只待黎卿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