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乔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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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抽象的英雄[1]

但是,唯有通过形式的媒介,[过去]才能对我们诉说。故事,以及文体(styles):那是我寻找布尔乔亚的地方。尤其是,文体;它的出现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如果考虑到,叙事是多么经常地被看作是社会认同的基础,[2]布尔乔亚什是多么经常地被等同于动荡与变化——从《精神现象学》的某些著名场景,到《共产党宣言》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与熊彼特的创造性毁灭(creative destruction)。因此,我期待对布尔乔亚文学的界定,用的是新的、不可预测的情节:就像埃尔斯特(Elster)写到资本主义革新时的说法,“跃入了黑暗”。[3]一切坚固的东西,都更为坚固了。15

为什么呢?主要的原因可能就在布尔乔亚自身。在19世纪的进程里,一旦对“新财富”的污名被克服,有几个反复出现的特性能够就会聚集在这一形象的周围:首先是能量;然后是,自制;知识的明晰;贸易的诚实;强烈的目标感。一切“美好的”特性;但又没有好到能赶上这样一类叙事文学主人公——勇士、骑士、征服者、冒险家——西方的故事讲述对他们的依赖,不夸张地说,已经上千年了。“证券交易所是圣盘的蹩脚的替代品,”熊彼特写道,带着嘲弄的口吻——“在所有写字间里、在所有数字栏目中”的——商业生活注定是“本质上反英雄主义的”。[4]在新、旧统治阶级之间,主要是一种非连续性关系:贵族曾在无畏的骑士组成的整条长廊里无耻地将自身理想化,布尔乔亚什则没有创作这样一种关于自身的神话。伟大的冒险机制正在被资本主义文明侵蚀——没有冒险,人物就失去了独特性(uniqueness)的标记,而独特性来自与未知之物的相遇。[5]与一个骑士相比,一个布尔乔亚看起来没有标志,易于忘记,和其他任何一个布尔乔亚都很相似。下面是《南方与北方》开头的一个场景,女主人公向她母亲描述一个曼彻斯特的工厂主:16

“哎!我也不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玛丽……说……“大约三十岁——生着一张既不是完全平庸的,又说不上是漂亮的面孔,一点儿也不出众——样子也不大像一位有身份的人,不过也不大可能指望他像。”

“然而也不鄙俗俗气。”父亲插嘴说……[6]17

“不太”(Hardly)、“大约”(about)、“既不是完全”(neither exactly)、“又说不上”(not yet)、“不大”(not quite)……玛格丽特的判断,在通常情况下相当尖锐,但在这里,她迷失在了遁词的螺旋里。这是布尔乔亚类型的抽象化(abstraction):在他的极端形式里,用摘引自《资本论》的一对说法来说,这是单纯的“人格化的资本”,甚或是“把这剩余价值转化为追加资本的机器”。[7]在马克思那里,在后来的韦伯那里,对所有感官特性的系统化抑制使人很难去想象,这种性格怎么会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故事的中心——除非这个故事就(is)自我压抑的故事,就像托马斯·曼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Thomas Buddenbrook)的描绘(这给韦伯本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里所做的那样。[8]在资本主义欧洲的早期时候,或在它的边缘地带,情况是不同的,在那里,资本主义作为一个体系的虚弱,使人们有大得多的自由去想象如鲁滨孙·克鲁索、杰苏阿尔多·莫塔(Gesualdo Motta)或斯坦尼斯洛·沃库尔斯基(Stanislaw Wokulski)这样强有力的个人形象。但在资本主义结构固化的地方,叙事的机制与文体的机制取代了个人成为文本的中心。这形成了看待本书结构的另一种方式:两个论述布尔乔亚性格的篇章——与两个论述布尔乔亚语言的篇章。


[1][译注]Hero,“英雄”,另一个含义是“主角”“主人公”。

[2]有一个新近的例子,来自一本论法国布尔乔亚什的书:“在这里,我想指出,社会群体虽然植根于物质世界,但它们的实存,却是由语言塑造的,更具体地说,是由叙事塑造的;一个群体要是宣称它在社会与政治体制中的角色是一个行动者,就必须有一个或几个关于自身的故事。”Sarah Maza,The Myth of the French Bourgeoisie:An Essay on the Social Imaginary,1750—1850,Cambridge,MA,2003,p.6.

[3]熊彼特“赞扬资本主义,不是因为它的效率与理性,而兵与神秘女郎:荷兰家庭现实主义的政治,1650—1672》,Representations 58(1997),p.55。

[4]Joseph A. Schumpeter, 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 New York,1975 (1942), pp.137, 128.[译注]中文译文见约瑟夫·熊彼特著,吴良健译:《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18、205页。根据莫莱蒂行文的需要,这里的译文略有改动。

[5]关于冒险心性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关系,见Michael Nerlich(米歇尔·内里希):The Ideology of Adventure: Studies in Modern Consciousness, 1100—1750(《冒险意识形态:1100—1750年间现代意识研究》),Minnesota 1987(1977)与本书下一章前两节。

[6]Elizabeth Gaskell,North and South,New York/London,2005(1885),p.60.[译注]中文译文见伊丽莎白·盖斯凯尔著,主万译:《南方与北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99页。

[7]Karl Marx,Capital,vol.I,Harmondsworth,1990(1867),pp.739,742.[译注]中文译文见马克思著,中央编译局译:《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83、687页。

[8]关于托马斯·曼与布尔乔亚什的问题,在卢卡奇的诸篇论文之外,可参看阿尔贝托·亚索·罗萨(Alberto Asor Rosa)的《托马斯·曼,或布尔乔亚的含混》(“Thomas Mann o dell’ambiguità borghese”,Contropiano 2:68 and 3:68)。如果有那么一个特殊的时刻,第一次有一本关于布尔乔亚的书,它的观念洞穿我的内心,那就是四十多年前,当我阅读亚索论文的时候;然后是1999—2000年,在柏林教书的那一年,我开始认真阅读他的这本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