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谁才是古董
雨声淅沥，又是一夜无梦，盛铭绪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雨下了一夜，一早就放了晴。洗漱收拾好开门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时隔两个月，嘉卉堂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花草树木更显的葱郁茂盛了。圆月般的塘池之中，睡莲朵朵，静谧地舒展。
“喵呜——”又是那只漂亮的长毛三花猫，清澈碧透的大眼睛望着他，脖子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根红绳串着的小银锁。
小喜提着食盒的身影由远及近，脸上洋溢着笑容，见了他就道：“盛公子早！早饭还在堂屋里吃吗？”
盛铭绪颇觉好笑，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就连他自己的际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这嘉卉堂里，变化的只有四季风景，还是一如既往的悠闲自在。
“这小猫是家养的吗？”这次没有伸手去摸，小猫优雅又慵懒的坐在台阶上舔毛，它毛色分明，阳光照在上面，每一根都泛着油润的光泽。
“是呢，从它曾祖辈开始就住在家里啦！”小喜探头看了一眼笑道，“它每天早上都要等人起床，直把全家人都等出门了才肯自己去玩！”
像是知道小喜在说自己，猫儿毛毛也不舔了，挺直了胸脯端端正正地坐着，又“喵呜——”了一声。
“昨晚大小姐就吩咐了，您上次没吃上家里做的爆鱼，早饭给您准备了爆鱼面，是咱们梧县的特色，您尝尝！”小喜摆好碗筷又像上次那样勤快麻利地帮他收拾屋子。
盛铭绪坐在圆桌前，青花瓷的大海碗里装满白玉细缕的面条，琥珀色的面汤浇头泛着油光，大块大块搁了足足四块爆鱼块，还有笋丝、茭白丝、豆干丝等配菜，撒着细碎的葱末，增香添色看着就十分丰富美味。
“今日我可有口福了！替我谢谢你们家大小姐！”
盛铭绪又想掏钱付小费，小喜见状连连摆手，“这次可不能给了啊盛先生！上次夫人还说我了，您来是客人，收了钱倒像做您生意了，不行不行的！”
说着捧着东西就走了，小猫冲她背影叫了一声，跟在后面也跑走了。
盛铭绪大口吃面，这味道确实不错！浓郁但不油腻，本来美食该好好品尝的，但想到今天上午还有一台手术，还要和主人家道个别，赶去医院都要时间。不由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唏哩呼噜一碗面下肚，盛铭绪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他擦擦嘴拿着外套出门。刚绕过一处临水角亭，就看到水绿色七分袖绣花衫子玉白色百褶裙的小姑娘正在逗猫，裙摆下露出一截莹润的小腿，搭着一双杏色的低跟小皮鞋。穿得像个女校的青葱学生。
她今日没有做富贵华丽的装扮，只戴了一对浑圆的珍珠耳钉，乌压压的浓密黑发梳成了两条低马尾，用白色的丝带在辫子上扎了两个蝴蝶结，长长的丝带和辫子垂在胸前，玉面粉颊，清丽脱俗。
她提着的细绳，底下坠了一个小竹球，一上一下逗得三花猫又跑又跳。明媚可爱，笑意盈盈。腕上的白玉镯、小金镯丁铃当啷地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盛铭绪浅笑，上次摘掉的镯子又补回来了。
盛夏的初阳、调皮的小猫、甜蜜的姑娘，盛铭绪看得入神，直到小姑娘似有所感，朝这边看过来。看到盛铭绪的那一刹微愣，又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你这是要去医院上班吗？”
“啊？啊！对！我上午有个手术，过来道个别就得走了！”盛铭绪像是刚找着了北，“你以后有事也可以来医院找我。”
钟灵毓心里腹诽没病谁会没事去医院啊...面上露出乐呵呵的笑，“好啊！你也常来玩！”
“走吧，我送一送你。”
两人聊着天气，聊着早上的爆鱼面和园子里的景致，小姑娘一直将他送到了大门才回去。盛铭绪带着愉悦的心情，招了辆黄包车赶去医院。
卡着点到了手术室，洗手消毒换衣服，盛铭绪瞬间进入工作状态。
患者盆骨粉碎性骨折，手术过程漫长又复杂，手术台一站就站到了下午两点。盛铭绪活动着有点僵硬的腿，一路和人打着招呼回了自己的诊室。他今天有手术就没有安排看诊，推开门就看到早上刚告别过的小姑娘，正站在窗前看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
“你怎么来了？”盛铭绪又惊又喜。
小姑娘回头，看到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她完全就是个甜蜜蜜的小女孩，见谁都是一副笑脸，既礼貌又讨喜。
“你的东西又忘啦！我每天都要出来逛逛的，这不就给你带过来了？”钟灵毓指着放在桌上的一个行李箱，正是两个月前落在钟家的那一个。
盛铭绪扶额露摇头，“看我这记性！昨天还说要拿走的呢！”
“你忙完了吗？手术成功吗？”钟灵毓好奇地问他，看他脚步僵硬地挪到椅子上坐下，“你怎么啦？”
“没事，一台手术站得久了点，腿有点麻木了。”盛铭绪呲牙咧嘴地摆摆手，又摸到桌上的茶杯看了一眼，眼带渴求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能麻烦你帮我倒杯水来吗？我现在又渴又饿，还站不动~”
“那你坐着，我来！”小姑娘不疑有他，接过茶杯在屋里找热水壶，盛铭绪靠在椅子上指挥，小姑娘爱干净，还要先把杯子洗一洗才往里倒水。
“喝水吧！”递杯子的手腕洁白如玉，手镯叮当，还带着茉莉的香气。
盛铭绪挪开视线不敢再看，接过杯子灌了一大口，“噗——咳咳咳咳咳——”
怪不得古代的官家小姐们身边都要跟着仆妇家丁呢！一是隔绝登徒子，二是随时伺候大小姐吧？
盛铭绪觉得舌头麻木，整个口腔都烫的没了知觉，水太烫了！钟灵毓这才发现自己闯祸了，急急忙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疯狂咳嗽的青年。“你没事吧？对不起！”
“咳咳咳——没事，没事！”盛铭绪接过帕子擦水，心里后悔刚刚干嘛要装可怜逗她，这下好了，自己遭罪还惹得小姑娘内疚。
“盛大哥，对不起啊，我笨手笨脚的。”钟灵毓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歉疚。
盛铭绪佯装恼怒瞪着眼睛，顺手就把手帕给塞进了裤兜，“他们还总说我大少爷脾气，我看你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我...我没做过嘛，下次就不会了！”钟灵毓略显心虚地移开视线，她的保证盛铭绪也没往心里去，小姑娘天生就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没必要去学那些东西。
见她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盛铭绪眨巴了下眼睛，捂着肚子喊饿，“要不你陪我去吃饭吧？我就早上在你家吃了一碗面，到现在已经顶不住了。”
“行啊行啊！”钟灵毓立马来了精神，“你一个手术要做这么久啊？我看书上说你们外科大夫做手术都是要开肠破肚的，那要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做完怎么办呀？总不能用针线缝回去明天再划拉开，那多疼啊！”
盛铭绪被她逗笑，“神仙来了也顶不住左一刀右一刀啊！哈哈哈哈~手术前我们会做评估，估算大致的手术时间，做手术方案，要是时间太长，主刀医生就不止一位，轮流上台操刀。”
“不过我到现在也就碰上一次这么复杂的手术，还是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给教授做助理。那次手术做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这么久？不吃不喝将近一天一夜？”钟灵毓满脸钦佩，继而又有些唏嘘，“我从前不知道，以为做医生都很体面，没想到工作这么辛苦！”
盛铭绪故作沉着地摆手，“我第一次穿上白大褂也这么觉得，后来才发现上当了！”
“怎么说？”小姑娘疑惑道。
“患者把生命健康交到你手里了，怎么也得学得像个样子才能站上手术台啊！于是很多朋友们在聚会的时候我在看书、在旅行的时候我在看书，那书好像永远都看不完。别人的大学过得多姿多彩，我只有两个黑眼圈！”盛铭绪瞪着眼睛凑近小姑娘，夸张地两手比划，“看到了吗？黑眼圈都要掉到地上了！”
钟灵毓被他逗得缩着脖子哈哈笑出声来。
“可是能有份工作真好！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每天只能看看书弹弹琴，再出门逛逛花点钱...”钟灵毓既向往又失落。
“咱们国内风气还是不够开放，对女性的束缚还未完全放开，所以能选择的工作十分有限。”盛铭绪有些感慨，任何进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从前千百年对女性的束缚与压迫，哪是进入民国几十年就能完全解放的？
钟灵毓又问他，“那美国女性都能出去工作吗？她们都能做什么工作呀？”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盛铭绪笑道。
“你没骗我吧？”钟灵毓闻言瞪大了眼睛，“当医生也行？做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啊！我有一门选修课的教授就是女性，她知识渊博，学术水平非常高，是个优雅又和蔼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做过军医，炮弹在头上飞，她在壕沟里拯救伤兵。”
“法国有一位名叫艾莉西德洛奇的夫人，她是世界上第一个获得飞行执照的女飞行员，1910年就能开着飞机冲上云霄！”
“还有加布里埃香奈儿女士，她是一位出色的时装设计师，出生贫寒，但非常有个性，才华横溢。”
“性别不是束缚我们追求...”盛铭绪看到小姑娘仿佛受到了激励亮起来的大眼睛，正想说些鼓励的话，就被打断。
“盛医生，您这是要出去？”一个捧着白色搪瓷托盘的小护士正上楼，梳着两根麻花辫戴着护士帽，模样清秀，看见楼上下来的盛铭绪，抿着嘴角笑容腼腆。
“对，我出去吃饭。4床的病人要开始禁食水了你去交代清楚，不然明天没法手术。下午没有我的手术就不回来了，有病人先安排给许医生吧。”说到工作，盛铭绪神色有些严肃，一点都不见刚才眉眼带笑、高谈阔论的模样。
“好...”小护士点头应下，盛铭绪见她一连欲言又止，“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了。”小护士连连摇头，让到一旁。
盛铭绪颔首，扭头朝身边的姑娘笑道：“走吧，要不我们去吃松鹤楼吧，上次那道白汁鮰鱼我觉得比松鼠桂鱼好吃！”
“行啊！”钟灵毓很捧场，她其实早吃过午饭了，对吃什么并没有意见，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和盛铭绪聊天，听他用语言描述一个广阔又新奇的世界，比文字更显得鲜活有趣！
刚刚还在谈论女性职业的话题，这就碰到了一个护士！钟灵毓忍不住回头看她，看到小护士也在看她时，笑容不禁扩大。盛铭绪见她走神，下意识伸手扶着她手臂，语带嗔怪，“别看啦，走楼梯要看脚下！”
“做护士难不难？是不是也要念上好几年的书啊？”
“需要去护理专业学习三到四年的时间吧。”盛铭绪见她若有所思地模样，“你想学？”
钟灵毓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呢？”盛铭绪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模样。
“看书、玩！”钟灵毓非常干脆，脱口而出后又有了点尴尬，比起刚刚的护士小姐，她有点游手好闲了。但还是诚实地交待：“其实玩的时间更多一点，去听评弹、看最新的《时代漫画》！”
“没看张恨水？”盛铭绪忍俊不禁，他第一次看到她，坐着摇摇晃晃的乌篷船就捧着那本杂志看呢！看来还是忠实读者呢！
“呃...也看了几本的...你别说出去啊！”钟灵毓眼神乱瞥，钟父是古板的老学究，偷看爱情小说是万万不能被他知道的！
盛铭绪没忍住，“噗嗤——”
见小姑娘鼓起了眼睛腮帮子，赶忙抬手掩住笑容，可弯起的眼睛，澄亮的星眸满满都是笑意。
“现在都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啦，你看爱情小说怎么还不好意思了？”青年清朗的声音也含笑，“还不承认自己是个小古董呢？”
钟灵毓伶牙俐齿还击：“你才是古董呢，毕竟是宣统三年生人！”
盛铭绪一噎，故作恼怒的以拳锤掌，“失策了，我应该再赖上半年才出来，怎么也能挤进新时代的行列！”
“哈哈哈哈哈，那你不就成哪吒了？”
话题老早就歪到了不知哪里，可谁也没在意。只听见姑娘雀跃欢快地叽叽喳喳，青年眉眼含笑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