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裂罅圣婴

我蜷缩在羊毛毯里数着教堂钟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铜钟正敲响第四下，寒气像奥斯曼人的弯刀般刺透窗棂。艾琳的呼吸带着撒丁岛蜂蜜的甜味，她的黑发铺在亚麻枕上，像极了我们初遇时墨西拿海峡的夜色。

“德米特里，你又在数钟声了。“她闭着眼用撒丁方言呢喃，手指准确找到我肋骨间的旧箭伤。我们总在黎明前进行这种隐秘的战争——拜占庭人的理性与西西里女儿的直觉。

“今天是双新年。“我撑起身子，冷空气立即在胡须结出霜粒。透过龟裂的琉璃窗，金角湾漂浮着幽灵般的晨雾，热那亚人的帆樯像竖起的墓碑。“双重历法的奇迹日，既是罗马的新年，又是圣巴西尔节...“

艾琳突然捂住我的嘴，她耳垂上的撒丁珊瑚耳坠在黑暗中颤动。“听，“她湿润的绿眼睛完全睁开了，“码头的铁链声。“

我们赤脚跑到露台时，三个孩子还在熟睡。六世纪建造的狄奥多西城墙在灰紫色天幕下延伸，但此刻所有声响都来自北方——金角湾入口处，二十艘威尼斯桨帆船正强行突破横江铁链，铸铁环扣崩裂的尖叫刺破晨雾。

“去年欠的粮食债。“我把艾琳颤抖的手掌按在斑岩栏杆上，“总督的舰队来要账了。“她小指上还沾着昨晚烤的撒丁螺旋面包的乳清气味，这味道突然让我想起十年前她父亲驾着撒丁三角帆船冲进风暴救我的场景。

正午时分，我在布拉赫奈宫区的制鞍作坊里削切小牛皮，老主顾米海尔·杜卡斯却带来了更厚的皮革。“给战马做护甲？“我摸着足有三指厚的野牛皮，“热那亚人要开战？“

“更糟。“这位帝国书记官往火盆里啐了口葡萄酒，“穆拉德苏丹昨晚在亚德里安堡咽气了。“我的刻刀在皮料上划出深痕。老苏丹曾与我们签订三十年停战协议，现在继位的是他十九岁的儿子——那个在曼齐刻尔特战役出生时就要饮罗马人血的穆罕默德。

当我抱着给孩子们准备的圣巴西尔馅饼。回家时，安娜正用撒丁岛黑曜石刀削制圣诞柴。“父亲来信了。“她刀尖插着一封火漆信，撒丁蜡印上的四个摩尔人头像被削去一角——这是她家族的秘密记号，代表有凶讯。

信使在撒丁岛北部的翡翠海岸溺亡，但羊皮纸上的字迹仍带着她父亲乔万尼·阿尔贝托特有的酒气：“...热那亚人把我们的珊瑚渔场卖给阿拉贡人了...小心戴着弯月耳环的商人...“

平安夜的血月升起时，我们按拜占庭传统将硬币塞进面包，又按撒丁习俗在壁炉焚烧杜松枝。五岁的莱昂提奥斯突然指着南方城墙惊叫：“火龙！“我们看见圣罗马努斯门方向腾起诡异的蓝火——那是希腊火在试射，但本该在复活节才点燃的守城武器。

次日清晨，我在城墙根发现烧焦的突厥箭头。箭杆上刻着新月与双头鹰的交缠图案，这种矛盾的纹章只属于一个地方：特拉布宗。我的制鞍匠学徒尼基塔斯低声说：“特拉布宗的乔治皇帝派使者来了，带着二十匹戴黄金眼罩的母马。“

当圣狄奥多尔教堂敲响圣诞弥撒的钟声时，艾琳的产婆母亲从撒丁岛寄来的珊瑚护身符突然断裂。红珊瑚珠滚落在我们为1月7日正教圣诞准备的鲟鱼汤里，把乳白汤汁染成血红色。

艾琳的银刀刺入圣诞面包的瞬间，刀刃撞上硬币的脆响让三双小手同时举起。五岁的莱昂提奥斯刚要欢呼，却看见母亲撒丁式裙装的流苏在剧烈颤抖——那枚君士坦丁铜币嵌在面包裂口处，正好将圣像面容劈成两半。

“这是爸爸的好运道！“八岁的大女儿玛利亚抢过硬币，她继承自外祖母的撒丁口音在希腊语里打转。三岁的索菲亚把脸埋进艾琳裙摆间染着珊瑚粉的羊毛里，那抹红色让我想起三天前碎在鱼汤里的护身符。

圣狄奥多尔教堂的钟声第七次敲响时，我们裹着貂皮镶边的斗篷走向教堂。艾琳特意在发髻间插上她母亲寄来的撒丁角梳，象牙梳齿间缠绕的金丝在晨光中像一张捕梦网。路过圣罗马努斯门时，我注意到城墙新补的砂浆里混着某种暗红颗粒——昨天工匠们运来的不是普通砂石，而是捣碎的陶器碎片。

“德米特里乌斯！“制革行会的尼古拉斯修士在忏悔室旁拦住我，他黑袍下露出半截威尼斯软甲，“牧首需要三百张鞣制牛皮...“他瞥见艾琳耳垂上的四芒星银坠，那是撒丁岛抵御邪眼的传统护符，突然压低声音：“要能承受希腊火的温度。“

圣诞弥撒的《小入门颂》唱到第三段时，异象发生了。当诵经班唱起“海洋看见便奔逃“的瞬间，一束反常的西南风掀开了教堂穹顶的镶嵌画帷幕，摩西分红海的黄金马赛克哗啦啦坠落。抱着索菲亚的艾琳突然用撒丁古语念起驱魔咒，她故乡的方言在希腊圣咏中如刀锋划过丝绸。

午后我们在海墙边的旧皇宫废墟野餐，这是艾琳坚持的撒丁岛圣诞传统。她展开绣着撒丁骑士棋图案的亚麻布，取出用无花果叶包裹的烤乳羊腿。玛利亚对着金角湾对岸的加拉塔区指指点点：“热那亚塔楼顶上在冒绿烟！“

我数到第七缕绿烟时，特拉布宗使团的马队正从瓦伦斯水道桥经过。那些母马的金眼罩在冬日下太过耀眼，以至于我花了三呼吸才注意到——马鞍上根本没有人，只有用铁链固定的鎏金铠甲在风中摇晃。

日落时分，我在作坊用威尼斯镜面甲试验牛皮硬化工艺。学徒尼基塔斯突然冲进来，手里攥着半块刻有阿拉伯数字的城砖：“狄奥多西城墙西段...他们在用新式砂浆...“砖块断面露出扭曲的植物纤维，这分明是罗得岛骑士团去年抵御奥斯曼炮击时发明的椰壳混凝土。

当晚艾琳在烛台下修补渔网，这是她父亲教她的撒丁绝活。青铜梭子突然划破她的食指，血珠滴在网眼上结成诡异的六边形。“风暴要来了，“她将染血的渔网罩住熟睡的莱昂提奥斯，“但这次不会有父亲的三角帆船来救我们。“

子夜我被艾琳的啜泣惊醒，发现她赤脚站在露台凝视南方。马尔马拉海的方向升起十二盏红色天灯，这是奥斯曼海军接舷战的预警信号——但本该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巡逻的热那亚战舰，此刻全都泊在加拉塔区的阴影里。

次日清晨，我在黑海商船卸货区目睹了更可怕的交易。威尼斯商人在成捆的埃及棉絮里藏匿着安纳托利亚钢锭，热那亚公证人正给贴着“橄榄油“标签的木桶烙上新月纹章。当我掀开某个拜占庭军官的斗篷时，他怀里掉出的不是圣像画，而是特拉布宗皇宫的镀金门环。

正午的太阳被乌云吞噬时，艾琳在厨房发出撒丁岛式的尖啸。她从市场买回的鳕鱼干里剥出一卷浸泡在鱼油中的羊皮纸，她父亲潦草的笔迹与海盐结晶融为一体：“...阿拉贡舰队扣押了所有撒丁珊瑚船...小心热那亚人的蜂蜜...“

当圣尤菲米亚教堂敲响晚祷钟时，我们同时发现了那个可怖的巧合——莱昂提奥斯在院子里挖出的陶罐，竟与艾琳家乡努奥罗地区出土的腓尼基祭器一模一样。罐内碳化的无花果核排成新月形状，而封泥上赫然印着特拉布宗皇室的四狮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