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化身为龙](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940/53285940/b_53285940.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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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见龙的时候,我四岁。这件事我从未告诉母亲,我觉得她不会懂我。
(显然,我错怪了她。很多事一旦涉及母亲,我都会想错。这很正常。我觉得,或许没有人了解自己的母亲,了解真正的她。又或许,总是为时已晚。)
遇见龙的那天,对于我来说,是失落的一天,发生在动荡的年月。母亲已经消失了两个多月。父亲变得面无表情,神色空洞,像藏在手套中的手,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母亲离开后,姨母玛拉为了照顾我,与我们同住,她的神情也只有茫然。他们都没提到过母亲的身份和下落。没有人告诉我,母亲什么时候回来。那时的我还小,无法得知任何消息,没有参照的门路,不知能向谁发问。父亲和姨母叫我做一个听话的女孩。他们希望我忘记。
那时候,一位小老太太住在我家小巷对面。她有一座花园,一个漂亮的棚子,还有一个小鸡笼,里面养了几只鸡,棚顶栖着一只假猫头鹰。有时候,我散步到她的院子里,和她打招呼,她会给我一捆胡萝卜,或是一个鸡蛋、一块饼干、一篮子草莓。我很喜欢她。对当时的我来说,在那个无意义的世界里,她是唯一给我带来意义的人。她说话的口音很重,很久之后我知道了,那是波兰口音。她叫我小青蛙[2],因为我总是像青蛙一样跳来跳去。她会带我去摘灯笼果、早熟的小柿子、旱金莲,还有香豌豆。然后过一会儿,她就牵着我,送我回家,告诫我的母亲(在她消失前)和姨母(在母亲消失后的漫长岁月里):“你得看好这个小孩。不然总有一天,她会长出翅膀飞走。”
我遇见龙的时候,是一个闷热潮湿的下午,七月已近尾声。那段时间,雷暴徘徊在天空边缘,庞然大物般发起数小时杂乱的低吼,等待掀起反方向的旋风——让光线暗淡,对静寂咆哮,绞干空气中所有的水分,像一块巨大的吸水海绵。风暴这时仍未袭来,全世界只剩等待。空气极度温暖潮湿,几近凝固。我头皮的汗水浸入了发辫,脏兮兮的手印弄皱了抽褶连衣裙。
我记得邻居家的狗断断续续地吠叫。
我记得远处发动机的轰鸣声。很可能是姨母在修理另一家邻居的车。她是机械师,人们都说,她有一双神奇的手,能修好任何坏掉的机器。
我记得电流般奇异的蝉鸣声,从一棵树蔓延到另一棵树,再到另一棵树。
我记得空气中飘浮的尘埃和花粉,在斜射的阳光下闪烁。
我记得邻居后院传来的一连串声响。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尖叫,惊慌的喘息,四处抓挠的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声细微的、惊讶的“噢”。
每一段记忆都如碎玻璃般清晰、锐利。那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些碎片——更找不到这些截然不同、看似无关的时刻之间的联系,无法串起其中的零散信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如何拼凑这些碎片。我存储了这些记忆,和其他孩子的方法别无二致——在心的档案室里,一堆清晰、明亮的物品杂乱无章地藏在最黑暗的架子顶端,躲在最蒙尘的角落里。那些记忆,就待在那里,在黑暗中吱呀作响,抓挠墙壁,搅乱我们所相信的真相,在我们忘记这些记忆有多危险时,来伤害我们。我们却把它们抓得太紧。
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我打开后门,走进小老太太的院中。小鸡很安静,蝉不再鸣,鸟不再叫。院中不见小老太太的身影,倒是有一条龙坐在院子中央,坐在小柿子和棚子中间。巨大的龙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它盯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脖子探向身后,试图打量它那双翅膀。我没有大喊,也没有逃跑,甚至可以说是一动不动,只是站着,脚扎进地里,盯着那条龙。
毕竟,我只是一个目的单纯的小女孩而已,不过是想看一下小老太太。我清了清嗓子,询问她在哪里。龙吃惊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对我使眼色,用一根手指抵住没有嘴唇的下巴,好像在说“嘘”。然后,没等我反应,它就像弹簧一样,把腿蜷进庞大的身躯,昂首向头顶的云层,展开翅膀,发出一声长啸,蹬离地面,跃向天空。我看着它越飞越高,最后化成弧线向西飞去,消失在宽阔的榆树树冠中。
此后,我再未见过小老太太。再无人提及她,仿佛她不曾存在。我想问,却没有足够的信息来组织一个问题。我求助于身边的大人,希望得到理由或者安慰,结果一无所获,只剩沉默。小老太太消失了。我看到了我无法解释的场景,却无处诉说。
后来,她的房子被木板封存,院子里长满杂草,花园一片狼藉。人们路过她的家也不再多看一眼。
第一次遇见龙的时候,我四岁。我第一次明白应对此保持沉默也是在四岁。或许这就是我们学会沉默的方式——沉默是语词的缺席、语境的缺失,是构成宇宙的空洞,而其中本该存在真相。
[2]原文为Żabko,是波兰语“青蛙”的意思。同小熊、小狐狸等小动物一样,用以形容可爱的人或事物。——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书中脚注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