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瞎子
1、黑鱼庵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人被架在火堆上烤,皮肉吱吱作响,全身火辣辣地疼。他的血往下滴,很快流干了;他的肉也被烧得焦黑。
他还看到,爷爷、父亲、二叔都笑得狰狞,伸手一片片地扯他身上的肉,疼的他嗷嗷直叫……
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一个女人在小声地哽咽,兆龙艰难地睁开眼皮,看到母亲边哭边给自己背上涂药膏。她头上的髻有些散了,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看上去憔悴好多。以往,兆龙总能闻见她身上的那股肉香,可今天他鼻子不通,全身疼痛,便什么也闻不见……
他总是没力气说话,连眼皮睁着也累,便又慢慢放下了,顿时,人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之后两天,他一直躺在炕上,吃饭的时候,母亲来喂。期间,兆鹰和兆虎、兆麟来看过他几次,带来好玩的东西。二叔和二婶也来过,但杨云天始终没有露面,更别说老头子了。
兆龙也是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让自己变哑巴了。没有人知道这顿家法对他意味着什么,当父亲在老头子的强迫下,像变了个人似的,发疯一般抽打他时,兆龙突然冒出了念头,自己肯定不是杨家的亲骨肉,不然的话,他们为何要把他往死里打?
难道说,门规真比他的命重要,所谓的江湖道义,还有杨家的声望以及老头子的脸面,真的比他杨兆龙的一条命还重要?
杨云天在老头子的积威下像一只唯唯诺诺的小老鼠,他杨兆龙日后难道也要做这样一只胆小的耗子?
这两天,杨兆龙想了很多很多,后来他终于想通了。只要在杨家呆着,他便要作长辈们鞭子下的小老鼠。除非是离开……
“去他妈的太极拳,去他妈的老杨家!”兆龙在心底里骂出这句话后,顿时觉得胸间无比敞亮。
可是,真要离开,他又能去哪儿呢?兆龙第一个想到的地方便是外公家。那里是京城,人多也热闹,在外公的大德居他还能吃到很多美味,自己不是很喜欢做菜呢,索性便不学那拳了,跟外公学厨艺去。
只是自己一身伤,要到那么远的地方着实不易。可这个家他又实在不想呆了,这里的空气压抑得他要发疯,睡在这里还常做噩梦。除非是马上换一个安静温和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去哪里找呢?
兆龙猛地眼睛一亮,没错,黑鱼庵!这便去找悟清老和尚和禾谷,他们肯定会收留他,因为出家人慈悲为怀。
他想到这里,便是一刻也呆不住了。艰难地坐起身,只觉筋骨都像断了一般,皮肉火烧火燎的,哪怕是深吸一口气,都牵得全身疼。
下了炕,慢慢走动几步,便有些适应了。他慢慢拉开门,院子外面月光如水,蛐蛐在草丛中叽叽地哼唱着。隔壁杨云天和刘氏的屋静悄悄的,兆龙默默地看了几眼,毅然转身走开,怕惊动了大人,步子拿得又小又慢。
穿过月亮门,隔远瞅着老头子所住的屋,兆龙登时觉得怒气涌上心头,不禁伸拳头朝那边晃了晃。谁知,屋子里跟着就响起了咳嗽声,吓得他打了个激灵,僵在当场。
幸好,老头子只是梦中清清嗓子,兆龙又等了片刻,见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这一刻,他竟然忘了疼痛。
月光下,后院的练武场茫茫地晃着一大片白,兵器架上的刀枪孤零零地在竖在那儿,枪头和锋刃依旧有寒光在流动。憨头憨脑的小石锁躺在角落里,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
在所有的训练器具中,兆龙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家伙,费力气不说,更难的是还不能使肌肉紧张。用老头子的话说,要“放松”着去举石锁。这未免也太难为他们了,一直来,兆龙和兆鹰几个兄弟举这笨玩意儿,就从没获过大人们肯定,不是说腿僵,就是腰板发紧,不是肩膀硬,就是腕子不松,总之浑身毛病。
尤其老头子,每次指出他们身上的僵处时,总是喜欢用烟袋锅子戳一下,生疼!记得有一回,兆龙实在忍耐不住,还跟他辩解起来。
那年月,师父的尊严和威望大得离谱,“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便像一顶铁帽子,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当徒弟的头顶上。一直熬到他出师,熬到他收徒,这帽子又会戴到下一辈人的头上。
那年月,师父打徒弟是天经地义,训徒弟更是家常便饭,要不怎么叫严师出高徒呢?用二叔的话呢,就是“不打不出功夫!”“棒头下面出好手!”
大凡出来拜师学艺的,师父头三年并不教你什么,顶多是些基本功,熬过来后,传授一套拳,徒弟就死命地练,若是有什么疑惑,也不敢径直去问,害怕犯了师父的忌讳。惟有师父发现了错处,把人给揪回来,才能显出他老人家的“高明”。
杨家这方面要好些,杨慕侠长得威严,每每眼光一闪,徒弟们就有些忌惮,明明有问题也不敢张嘴。他倒时不时地主动去给人纠正。如今年老了,收过关门弟子,便不再多往前场跑,只是在后院坐镇着。
正因为老头子如今慈祥了,杨云天教拳的风格又似春风细雨一般,不同于杨云鹏的惊雷霹雳,因而兆龙胆子就大,那一回便跟杨慕侠顶挡起来。
“爷爷,我有个问题不明白!”
“嘿嘿,你人儿不大,事儿倒不少。说!”
“往常你教我们太极拳,不是老把用意不用力这句话挂在嘴边吗?怎么还要我们举石锁?”这个问题一出,得到了兆鹰几个的积极响应,小家伙们都纷纷表示疑惑。
“太极的不用力,指的是不能用僵力,而是用内劲!”杨慕侠道,“让你们练这个抓石锁,除了要求全身做到六合外,便是要在负重之下,也一样做到放松。”
老头子说着,下场亲自做示范,一面用手抓举石锁,一面叫孩子们去摸他的手臂,果然是松软的。他还用中食二指松松地捏着烟袋锅子,让兆龙双手使劲往外拔,竟然是丝毫不动,他反而脚下没了根,东倒西歪的。
这等神奇的功夫,让孩子们佩服的五体投地,兆龙便也让忘了继续追问那个问题。直到晚上入睡前,才又寻思起来。总觉得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太极拳以放松为主要修炼手段,他们小小孩童,便更不能勉强用力,更何况还要放松的情况下“用力”,这不是在拔苗助长吗?
他终是忍耐不住,又跟杨云天辩论起来。从父亲口里得知,老头子让他们练习举石锁,原来还有另一层深意。
原来,杨家以太极拳闻名于世,并成为广平府的望族,杨慕侠念及家族中并没有人中过武举,便在儿孙身上寄予厚望。
那武场的考试分四场,分别是步箭、马箭,弓刀石,文字。其中的弓刀石便主要考的是膂力。按理说,杨云鹏最能打,臂力也胜于常人,该由他去考武举,偏偏他从小不喜文墨,通不过文字那一关。
这么一来,靠武举的重担便落在杨云天的身上。老头子还不满足,又盼着孙子辈也能考出个武状元,武举人什么的,故而从小便让他们锻炼膂力。也就是说,从第一天踏进后院的练武场起,这个小石锁便紧紧锁住了几个小孩童。他们举也得举,不举也得举。
故而,在兆龙看来,这副特地为杨家孩子打造的石锁,简直就是老头子压在他们头顶上的五指山。现在,月光下看着它,他心底的怨气越来越大,联想到在祖父面前唯唯诺诺的父亲,为了考武举,每天像那些练外家拳的人,也要抡大刀,拉硬弓,举石锁,无怪他太极功夫不如二叔呢!二叔的脾气虽然臭,可至少活得爽气。
想到这里,兆龙实在忍不住了,过去就踹那石锁一脚,却又疼的哎呦一声。这东西真是他的死对头,临走了还不忘“咬”他一口。
对于这个后院练武场,兆龙熟得闭眼也能走个圈儿,虽然身上依旧火辣辣地疼,腿脚还有些不灵便,但逃走的欲望刺激的他全身是劲,眼睛也灼灼放光。
西北角有棵老柳树,兆龙往手掌上吐口唾沫,擦了擦,便抱住树干往上爬。这么一来,刚刚愈合的伤处又渗出了血,钻心的疼,却也顾不得了。
但柳树的哗啦声到底还是惊动了家里的人。“谁在哪里?”兆龙爬在树干上转头一瞧,一条黑影正飞快地射过来,却是杨奉。
他一咬牙,抓住树枝只一荡,就跳上墙头,翻了过去。人跌在墙外的草垛上,滑溜下来,撒腿就跑。这一慌,更是忘记了疼痛,一口气跑出两条街,听后面没人追来,紧绷着的神经才松弛了。
又因那城门天亮才会开,他又找个藏眼的地方歇了。幸好春寒已过,倒也没觉得怎么冷,只是身上的鞭伤又发作得厉害,疼得他的牙齿得得得直响,全身打摆子。这样,等他好不容易挨到黑鱼庵的时候,人便有些虚脱了。
那禾谷小和尚一早起来,开了山门扫地,给正殿的三世佛和穿堂的弥勒佛和韦陀各烧一炷香,念三声“阿弥陀佛”,还没来得及敲天井里的那口缺了角的钟,隐隐听到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原本还以为是听错了,待出门一看,果然瞧见兆龙站在岸上,不禁惊喜道,“你,你怎么这么早跑来了?”
他抓着铁索,踩着筏子过去,兆龙踉踉跄跄地踏上,一把抓住禾谷,倒把小和尚吓了一大跳,他脸色蜡黄,嘴唇发紫,只道了句“别跟我家里人说”,便直挺挺倒在禾谷的身上。吓得小和尚一面扶着他,一面大叫师父,师父快来。
悟清老和尚早上清闲得很,整个庙里面只有他和禾谷两个人,也就没那么讲究,还要分什么早课晚课。他洗漱完后,便在后院打一套八段锦,以此来伸筋拔骨,活泼周身血气。
堪堪打倒第四段真武回首劳伤远,便听到禾谷大声喊叫,只得缓缓收功,走去山门外。看到徒弟正从筏子上抱起一个昏迷的孩子,竟然便是杨慕侠的孙子杨兆龙,不禁心惊,赶忙将他抱进方丈,放在自己的禅床上。
那孩子背上的衣衫透出血迹,他轻轻掀开,禾谷见了不禁惊叫一声,兆龙背上累累鞭痕,渗出一串串血珠子。悟清倒也通些医术,试了他的脉搏,便知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心便放下,让禾谷烧点米汤来。
一碗热汤灌下去,兆龙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禾谷见了,不住声地念阿弥陀佛。便把兆龙进门跟他说的话,转告了师父。悟清沉吟了会儿,说那就等等再看。
两人草草吃过早饭后,便在正殿念开了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一句,木鱼嗒嗒的声响伴随其中。整个静寂的庙堂有了这番唱和,便添了些许生气。
兆龙醒来时,听到前头传来的唱经声,感到一丝丝温暖,心头也静亮了好些。再看床头的小木柜上,搁着一个粗糙的海碗,里面有两块咸菜和两个窝头。他知道,这一老一少清苦,也匀不出什么好吃食给他,便抬手抓起一个窝头往嘴里送。
这时他早饿得狠了,故而吃得异常香甜。之后,又拿起木瓢舀了些水喝下去,觉得好受多了。便来到正殿,听禾谷他们唱经。
他怕进门打搅,便坐在门廊外面听。那往常听起来单调无味的念经声今天听来,竟然别有一番味道。跟他家的练武场想比,庙堂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那个热闹喧嚣,这个冷清静穆。就连那些长在角落里的青苔、挂满墙壁的藤蔓、还有树枝上方一面面的蛛网,以及在廊檐下飞来飞去的燕子,都别有一番情味。
因广平府城东有一处甘露寺,占地广,香火鼎盛,故而那些善男信女多去那边烧香许愿,放焰口做法事,破旧的黑鱼寺自然便被冷落。
小小的庵,小小的天井,仅有师徒二人守着的这方小天地。以前,兆龙总觉得禾谷困守在这里很可怜,现在才知道,原来可怜的人是他自己。
日上三竿的时候,师徒俩才结束了课业,禾谷正挂记着兆龙,谁知出门瞧见他蹲坐在门廊旁。便牵了兆龙的手,一起回转正殿,坐在蒲团上。
悟清老和尚今年六十多,虽然身板瘦削,眼光却像孩童一样温润灿亮,惟一觉得扎眼的是,他右手有两根指头齐根断去,分别是无名指和小指。兆龙以往跟爷爷来的时候,最多只是朝他行个礼,并没有多说话。如今面对面,才好好端量他的模样,觉得这老僧果然有些不同,脸庞没有棱角,生就几分女人相,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但杨家老头子就不一样,虽说年纪大后变慈祥了,还是不改那股子压人的气势。悟清端详着兆龙,微笑道,“你这娃儿,到底犯了什么过错,遭这么重的打?”
“我没错!”兆龙咬着牙说。
“那么,错在他们了?”
一句话,倒是把兆龙给问住了。便也支吾着不答。悟清又道:“你出来也多半天了,家人寻你不着,都会焦心,还是让禾谷陪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兆龙气呼呼地说。“他们才不会把我的死活挂在心上呢!”
“好,老僧且不问你去留,只问谁鞭打的你?”
“爷爷指使我爹打的!”兆龙咬咬牙,“爷爷心肠子硬,我爹不得不打!”
“你说他们不顾你的死活,若是他们现在殁了,你还会这么记恨吗?”
兆龙又是一呆,老和尚的发问有些直捣他的心坎儿。“孩子,我跟你说,有时候打人的人比挨打的人还痛心,你可相信?”
这句话像五雷轰顶,震得兆龙全身一抖,他想到杨云天行使家法时痛苦的表情,不觉泪就下来了,呜呜地哭开了。
禾谷见他这么伤心,不免有些焦急,劝也不是,说也不是,只能望他师父。但老和尚却面含微笑,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他。
果然,兆龙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后,心情爽快了好些,他抹干眼泪,双手合十朝悟清拜了拜,“大师父,我要出家,你收我当徒弟吧!”
悟清微笑摇头,“你六根未静,进不来佛门!”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家。”兆龙撅着嘴巴,“我不想再练武。”
“你暂且留下来也好,只是我庙里过得清苦,也不养闲人,须得跟禾谷一样劳作才行。”
兆龙见他应允,欣喜地连连点头。禾谷自然也说不出的高兴,高兴自己终于得了个伴儿。从正殿出来后,他马上献宝似的带着兆龙四处转悠,又把庵里唯一的一间客房打扫干净,那是为外地来挂单的行脚僧准备的。黑鱼庵是个不起眼的小寺庙,很少有云游的和尚来到,便也极少用的上,正好可以让兆龙借住几天。
2、万瞎子
在发现万斤力尸身的第二天,也就是兆龙躲进黑鱼庵这天的下午,一辆破旧的带棚马车由南门咣当咣当地驶进广平府。车夫一路打听着泰丰客栈的去向,青黑色的布帘有时撩开一条缝儿,露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一个小丫头不时地向外张望,那对水灵的大眼睛充满好奇。
马车在泰丰客栈门前停下,那个花骨朵般的女童先跳下来,穿粉红色的贴身小袄,梳着前刘海,后面用红头绳扎成一条辫子。她抬眼瞅着客栈的牌匾,用手指点着:“泰——丰——客——栈!啊,是这里了!”
她和马车夫一边一个,撩开破布帘,里面先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来,跟着是一只盲公杖。下来的瞎子若有五十来岁,脸皮蜡黄,胡子很长,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袍子,他侧着耳朵细听周围的动静,半晌没言语。
女童却从腰间摸了一个钱袋子来,数出十几枚铜板,递与车夫,笑说:“大叔,谢过谢过!”开发了他后,便扶着瞎子往客栈里头走。
伙计见客到,早迎出来,女童问:“阿叔,我跟你打听个人,可有个叫万斤力的住这里?”
伙计一听,脸色顿变,掌柜的赶忙上前询问,“孩子,你是万斤力什么人?”
女童笑道:“我不姓万,你管我叫武云好了。”转身指着瞎子说,“这位伯伯姓万。”
万瞎子此时开口了,“老板,万斤力是我兄弟,听说他住在贵客栈,还请唤他出来!”
掌柜叹了声,“老哥,你来晚了一步,令弟现在县衙门里头。”
万瞎子一皱眉,“他犯了事?”
伙计心急口快,“他昨儿个被人下毒害死,尸体如今就放在衙门里。”
女童惊的张开小嘴,发出啊的一声。万瞎子脸上的青筋根根突起,握着盲公杖的手抓得死死的。客栈里一下静下来,只听得众人的喘气声。
好一会儿,万瞎子才道:“有个姓武的不是陪着他吗,那人去哪儿了?”
“你说的是那个独眼龙啊,他早就走了。”
女童武云一呆,低声说:“怎么一个人走了?”
万瞎子突然说,“阿云,你不会也丢下我不管,先走吧!”
“伯伯,我不会。”小丫头答应得挺痛快。
万瞎子呼地吐出一口气,“那好,这便去衙门看看我那短命的兄弟!”
那泰丰客栈的掌柜和伙计,自打万斤力丢了命,钱财不见了影,便知道苦主迟早会找上门来。就是没想到来的是一个瞎子和一个女娃娃。让人瞧着怪可怜的。
这事牵扯到杨家,也不便多说话。掌柜的看到女童扶着瞎子,慢慢往门口走,不觉叹了口气,指使伙计说,“你赶紧给雇辆车去!”
在县署阴暗的厢房里,万瞎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兄弟,他伸手摸索着万斤力的脸皮,微微颤抖。武云呢,则听了他的话,将门关上,好让他们兄弟单独呆一会儿。
适才,师爷跟他们说了验尸结果,以及跟杨家比武的经过,当然也没拉掉杨兆龙用巴豆粉下毒一事,可那是小儿的戏弄之举,构不成罪责。杨家有当地乡绅担保,没有获罪。倒是那个姓武的独眼龙嫌疑最大,若是能寻得他,有些事便能分辨个明白。
万瞎子从头听到尾,没插一言,蜡黄的脸皮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武云却是惊心动魄。因为她管武恶叫伯伯,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故而,小丫头在关上房门后,便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腮帮子,表情严肃地思前想后。恶伯伯为啥会突然离开,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她原本是一直跟着老祖宗的,每天习武认字。同在一起的,还有风和雷两个哥哥。他们都是孤儿,被老祖宗收留后,便一直呆在秋水。
恶伯伯行事心狠手辣,面相也长得狰狞,但她偏偏不怕他,常常缠着他说话,他虽然有时会显出不耐烦来,但禁不住她软声软气地,最后便拿不起架子。风和雷在他面前却从来是大气不敢多喘。
半个月前,恶伯伯对她说,他有事分不开身,她敢不敢出去历练历练,帮他去接一个人?武云自从进了秋水,便没捞着外出,自然想出去见识见识了,便一口答应。这样,武恶便去跟老祖宗说了。
在一个叫风留的镇上,武恶把她托付给一个相熟的马车夫,让那人赶车送她去了山西永济县。到达万家住的宅院时,天色已晚。武云按照武恶的嘱咐,把一封信交给门房,便给安排住下,还给了饭菜吃。
第二天早上,一个仆人带她去村后的一座山。爬到山顶,看到那上面搭建一栋茅草屋,万瞎子便住在里面。仆人附耳跟他说了一番话,万瞎子起初没说话,后来才叹了声,说太极杨家岂是老二能挑的动的?他也太莽撞。
其后再也无话,也一直没问武云什么,就当她不存在。后来,仆人便带她下山,照旧住在宅院的那间屋子里。当晚睡到下半夜,她听到外头风声呼呼,还夹杂着口哨声。偷偷捅破窗户纸往外瞧,借着月光,瞧见有数条黑影在墙上房上蹦跳。还有暗器嗖嗖射出。却又不像是仇家或者盗贼来寻事。
后来,那些黑影都聚在院中,他们围成圈子,像在商议什么,之后又如黑烟一般,嗖嗖地飞走不见了。只余下月光水一样洒在院子里。
武云记得在来之前,恶伯伯曾经说起过,这万家面上是一户殷实的乡村大族,其实干着杀人的买卖。只是隐藏得深,不为世人所知。
那晚上,她翻来覆去,久久也没能睡去。等天光大亮时,一睁眼便吓了一大跳,不知什么时候,万瞎子进了她的屋子,坐在凳子上动也不动。武云吓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还是他先开了口,说他们要即刻启程,赶去直隶广平府。
一路上,万瞎子极少说话,武云看着他那副蜡黄的脸,以及翻出的眼白,也是小心翼翼的。直到出了山西,进到直隶境内,他们之间的话才多了。
万瞎子说起他弟弟万斤力的一些事,言语中有些异味,担些心思,生怕再也见不到他。当时,武云觉得他古古怪怪,而今才佩服他的预感。
偶尔,他也会问起武云的事。怎么来的,怎么去的?武云想到武恶的嘱咐,对于秋水的事便不多透露,就那样含糊过去。万瞎子却也不追问。但乏味的路上一同拉着话,还是缩短了一老一小的距离。
尤其是,武云做事细心,可怜他眼盲便多加照顾,以至于后来外人看到他们,还以为是一个瞎眼爷爷带着孙女外出卖唱。
武云一度猜疑,万瞎子是不是武林高手,但一直没瞧出来。她又寻思,万家既是个杀手窝,断无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去接应人的道理。看来他是深藏不露。可是,就算武功再高,一对招子没了,他又能占什么上风?
武云着实替他担忧起来。太极杨家在广平府的势力很大,杨慕侠外号又是杨无敌,听说两个儿子也都得了真传,哪是容易对付的?还有一件事让她不明白,恶伯伯怎么失踪了?当初说的很明白,他先来广平府,帮衬万斤力对付杨家,然后等她带着万瞎子来会合。
便这样,武云坐在外面的台阶上胡思乱想了半天,也没辨出个所以然来。直到门吱呀开了,盲公杖嗒嗒地敲着地,万瞎子出来了。
她赶忙站起身,过去搀扶着。“公公,我们现在去哪儿?”
万瞎子转头“看”了她一眼,“去杨家!”一顿又问,“你怕吗?”
“不怕!”武云说的挺干脆。她心里对太极门的杨家很好奇,也想着去瞧瞧。
万瞎子直直腰杆,“那走吧!”
武云不由得又瞟了停尸的屋子一眼,“那里面的……”
“不过是一具臭皮囊而已,人死如灯灭,也用不着管了!”武云听了万瞎子这句话,觉得他的心够硬狠的。
一老一小出了衙门,问明去杨家的路,便慢慢寻过去。到那前院的练武场时,已是傍晚,杨家的那些徒弟正收拾东西,准备散去。杨慕侠和杨云天、杨云鹏都不在。
夕阳落下去,晚霞染红了天边,鸟雀们呱呱叫着飞来,围着大树顶上乱转。两人正好堵住门口,挡住去路。弟子们乍见一个女孩牵着一个老瞎子过来,都有些好奇。其中一名弟子便问起了话。万瞎子阴测测地道:“杨慕侠在哪里?”
弟子们见他直呼师爷的名字,全无敬意,都有些愠怒。“我们老先生不在。”
“那杨云天和杨云鹏呢?”
“大先生和二先生早回去了。”
万瞎子看起来很失望,“你们里面,谁是杨家的人?”
众弟子面面相觑,隐约看出对方是来寻事的,可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道行?便有人对武云说:“小姑娘,快点带这位老伯走吧,杨家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只见万瞎子伸手理理胡须,郑重其事地说:“我姓万,万斤力的万,诸位好好记着这个名字!”
那些人听到万斤力三字,都变了脸色。那巨汉前些天来杨门挑战,后来被毒死在杨家门口,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师爷盛怒之下,惩罚了戏弄过万斤力的杨兆龙,结果,小师弟半夜逃出家门,到现在也没找着。杨云天怀疑他去了外公家,今天下午也仓皇赶去京城。
这瞎子既然也姓万,想来便是万斤力的亲属,众弟子们自然不敢造次,便公推一个年岁大的上前去说话,“万先生,我师爷今晚去东城李家赴宴,你要不要先去家里坐等?”
万瞎子翻翻白眼,“我听说杨家有位少年英雄,姓杨名兆龙,他如今可在府上吗?”
“嗯,我们小师弟昨晚便离家出走了!”
“那我还去他杨家作甚?”万瞎子嘿嘿冷笑,身子登时拔高了一节,长衫也呼地鼓胀起来,“打了你们,杨慕侠自然得来见我!”盲公杖倏地抬起,只轻轻一点,那弟子就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其余的弟子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都呆住了。万瞎子像一团黑雾一样,嗖地弹过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便这么旋了一大圈,二十几个弟子竟然全数被他点倒在地,个个呻吟叫疼,偏偏就是动弹不得。
武云见他像鬼魅一样旋过去,又刮风般闪回来,惊得目瞪口呆。万瞎子长长吐了一口气,整个身子慢慢收缩,又恢复了原先的那副猥琐的模样。
武云这才回过神来,惊喜地喊叫:“万公公,你的功夫可真厉害!”
“是吗,”万瞎子蜡黄的脸上却并没有喜色,反问,“你那个恶伯伯又如何?”
“我没见过恶伯伯打架,不过,他也很厉害!”
万瞎子慢慢点头,抬起盲公杖指着那些地上的人,“不是我厉害,是他们不经打!”
武云搀扶着他,慢慢往回走,“可是,杨家的太极功夫不是很厉害吗?”
“有句话叫作太极十年不出门,这些家伙都是新手,所以不禁打。据我所知,杨家的那些老徒弟多数去了镖局子……”
一老一少慢腾腾地走到大街上,看到一间饭铺,便进去吃些东西,要了本地名吃“驴灌肠”和“酥鱼”,还各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食罢,武云问他要去哪家客栈歇息。
万瞎子想了想,说:“自然还得去那泰丰客栈!”他端起碗,喝了口汤,又道,“那地方方便杨慕侠去找寻!”武云方才明白,敢情那争斗才刚刚开始。
泰丰客栈的掌柜和伙计见一老一小投店,赶忙迎上前,万瞎子道:“老板,我要借你这地方等个客人。”让他准备上好的龙井一壶,再开一间上房,让武云先去休息。
但这小丫头既然知道万瞎子在等杨慕侠,如何肯错过这精彩的一幕,执意要留下来陪他。万瞎子也不勉强,一个人拄着盲公杖,绕着前堂走了几圈子。
从柜台往门口,约有十来步,东西有二十几步,两边靠墙角的地方,各按着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方便客人坐着歇息。万瞎子走得很慢,有时盲公杖还会点到桌椅上,武云几次想过去搭把手,都被他支开。
掌柜和伙计眼巴巴看着瞎子在店里绕着圈儿走,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可走第二圈时,他的步子明显加快了,而且哪地方有碍挡,哪地方有璧碰,都记得丝毫不差。因而,当他走完第三圈后,对前堂已是轻车熟路了。这才坐下来,端起刚沏好的龙井,徐徐喝了一口。
这碗茶没喝尽,他的手便停在半空,目光转向店外。此时天色早黑下来,外面已挑起两盏“气死风”灯,红莹莹的光照在客栈的金字招牌上。有一股子夜风吹进来,门板吱呀响了声。
掌柜这才看见,一个人影披着浓浓的夜色,无声地踏进门来。灯下一瞧,那人身子瘦削,目光凌厉,竟然便是杨云鹏。
“二爷,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掌柜上前招呼。
杨云鹏却只冲他抱了抱拳,目光随即落到万瞎子身上。掌柜因靠得近,被杀气一激,不由得打个寒战。这一刻,武云竟然也坐不住了,身子老往桌子底下滑溜。
万瞎子蜡黄的脸皮抖动几下,问:“来的可是杨家老二?”
“正是杨云鹏!”
万瞎子慢慢抬起盲公杖,扶住摇晃的武云,轻轻一送,把她推出去。这才把茶碗放下,赞道:“好,杨家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么快就找来了!”
杨云鹏冷笑道:“万先生要是招子还亮,自然要领教,现在看来,我白走了一趟。”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万瞎子沉声道,“我兄弟死在杨家门口,难道你不准备给万家一个交代吗?”
“万斤力不是杨家人下手害的,是非曲直,官府自有论断……”
“别提官府!”万瞎子猛地提高嗓门,“我们在说武林规矩、江湖道义!”
这句话极有分量,杨云鹏只有转身,“好,我倒要听听万先生嘴里的规矩和道义!”
万瞎子慢慢站起来,把盲公杖依在桌沿,冲着杨云鹏一抱拳,“山右(山西)万铁英,向阁下讨教一二。”
他如此郑重其事,让杨云鹏感到为难。接招吧,对方是个瞎子,胜之不武。不接吧,等于直接驳了万的面子。想了想,道:“万先生,既然你非要出手,咱们便来个文比吧!”
“怎么个比法?”
“我不离先生左右,若是你能用盲公杖碰到我,哪怕是沾到了衣角,也算我输。”杨云鹏目光看向掌柜、伙计和武云,“这店里的人都可以做个见证。”
万瞎子嘿嘿一笑,“杨二爷,我招子不亮,耳朵却灵。”
“我太极门的听劲功夫,当然更胜一筹!”
“好!”万瞎子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前堂中间。杨云鹏果然跟着上前,站到他右侧,仅离着一步之遥。
掌柜和伙计见他如此托大,都捏着把冷汗。武云却知道万瞎子赢定了,不免欣喜,她看过他出手,真是比闪电还快。杨云鹏隔得这么近,哪能躲得了?
场中两人暗暗运气,等候时机。眼前一花,万瞎子的盲公杖疾点出去,直刺对手的心口。谁想杨云鹏更快,人早闪到一边去。
万瞎子啊地喊一声,盲公杖呼呼抡开了,把周围尽数罩住。但杨云鹏却像一阵风,一股烟,总要快上一步,以至于看上去不是万瞎子抡杖打他,倒像是他围着盲公杖旋转。
万瞎子进退,他也亦步亦趋,始终不离左右。只把观战的人看得傻了眼。这杨云鹏的身法快如鬼魅,不像是血肉之躯能练出来的。
万瞎子眼见攻击无效,又惊又怒,慢慢往桌子挪去。想借助它来阻挡杨云鹏的腾挪闪避。谁知,对方一下子凭空消失了。
他侧耳细听,竟然一点没有响动,连轻微的呼吸声也没见。他看不到,武云几个却瞧得一清二楚,杨云鹏居然像片纸一样轻轻贴在桌子底下。
更可怕的是,万瞎子在转动身子时,他又会从桌子反面滑下来,悄无声息地贴在他的背后,相隔不过一指距离。瞎子的脸上闪过惊恐,他隐约感受到对手就在近前,偏偏无法判定具体在哪个方位。
他又转动几下,但每次杨云鹏都比他快半拍。兴许是不忍心再继续逗弄这瞎子,杨云鹏轻轻伸手在万的肩头一拍,身子嗖地弹出去。
但万瞎子却反应剧烈,他嗷嗷吼叫着,盲公杖抡得呼呼直响,却都打到空里去。武云不忍心再见,喊道:“万爷爷,你别打了,他不在哪儿!”
万瞎子兀自胡抡了两下才停,眼珠子死死地瞪着,白眼球一动不动,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杨云鹏,我不怕你!你上来……”
杨云鹏叹了声,“万先生,我看咱们也不用再比下去了。”
万瞎子面如死灰,颤声说,“我听不到你的喘气。你已经练成了体呼吸?”
“十年前就成了!”
“二先生,你武功比老先生强。”
杨云鹏一笑,“错,老爷子才是太极门第一妙手!”
“他这妙手,可不见得比你快!”
不想,杨云鹏听了这话脸色有些黯然,原来,万瞎子的话让他想起半年前的一件事。那段时间,他自觉内功已入化境,尤其是一杆大枪施展起来,直如鬼神出没,烈不可挡。
记得是中秋节那晚,杨家叔伯弟兄都赶回广平府团圆,大家一面饮酒赏月,一面高谈阔论,杨云鹏趁着几分醉意,提出跟那几个在外头作镖师的兄弟比枪法,竟一气连败数人,让那些人很是丢了脸面。
杨慕侠因而出声喝止,杨云鹏仗着几分酒劲,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太极大杆无人可敌。杨慕侠笑骂:“你这畜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便也取一支大杆来。
杨云鹏快如闪电,杨慕侠稳如泰山,两人杆子粘在一起,不过数下,杨云鹏就撤杆弹回,拍掌大笑,“你不如我,你不如我!”
杨慕侠微笑:“我不如你,怎不看看胸膛?”
杨云鹏低头一看,酒劲登时全消,惊出一身冷汗。他衣衫的前襟早被杨慕侠的枪杆刺破数处,自己竟然毫无知觉。当下呆立当场。
杨慕侠摇摇头,从他身边走过,甩下一句话,“你气太盛,火太旺,还是没藏住!”
以老头子的见识,太极高层功夫便是藏。内家内家,便是要修炼出内敛的精妙功夫,而不是霸道外露。所谓以柔克刚,还不足以概括太极拳的高深,因为那个克字便硬了,便意重了……
想到这里,杨云鹏不觉摇头,心想,如果老头子今天见这姓万的,又会怎样行事?便道:“万先生,比也比过了,今天的事你怎么说?”
万瞎子咬咬牙,“好,姓万的有生之年,绝不再登杨家大门半步!”
杨云鹏不再言语,只是朝他一抱拳,转身去了。武云见万瞎子呆立当场,一派落魄,赶忙跑上前去,“万爷爷……”这一刻,老瞎子像是忽然老去十多岁,干瘪瘪的,精气神尽失。
她伸手抱住瞎子的后腰,觉得他的身子颤抖不停,像秋风里的枯叶子。
3、祭品
在黑鱼庵住了一晚,虽然客房简陋,但兆龙躺着很踏实。夜幕降后,这里静得出奇,唯有蛐虫的叫声入耳,反添了幽谧。从窗户往外看,那月光白晃晃洒下来,渺渺漫漫,恍惚觉得像是四周的水溢进了庙里。
这一夜,竟然无梦。
早晨是在一两下磬声中醒来的。他的伤好了大半,行走无碍,出门瞧见悟清老和尚在练他的八段锦,慢悠悠地一副沉醉姿态。他此时对武功毫无兴趣,更何况肚子里咕噜乱叫,便信步走进香积厨。
那地方很狭小,锅灶也破旧,扒拉着看看,除了半笼窝头外,只有几个青皮萝卜和地瓜,不禁吐吐舌头,心说这里也太穷了。
但他平常受母亲熏陶,很小时就下厨帮忙,对做饭是最不犯愁的。马上从瓷缸里抓了些粗米,淘干净了,又把地瓜刮皮,切成细丁儿,混到一起在锅里煮了,上面热着窝窝头。
等粥差不多熬得乱糊了,他便不往灶膛里添柴草,任余烬去烘着。却又洗了一个青皮萝卜,切成细丝,抓点粗盐揉了揉,末了加上一滴油,爽口的小菜便算做成了。
没想到,这餐早饭竟然叫悟清和禾谷吃得口滑,连连叫好,地瓜稀饭和萝卜丝都成无上美味。见他们吃得香甜,兆龙也满心高兴,大家便稀里哗啦地把吃食来个一扫而空。
老和尚见状,不免又概叹,这饭菜可口也有一样不好处,便是吃的多。兆龙和禾谷都掩口而笑。
上午,他正准备跟悟清学着念经文,突然听到庵外传来叫声:“兆——龙,兆——龙!”居然是兆鹰的声音。
兆龙跑出去,先不开门,只是从门缝里瞧向对岸,见那里只有他一个人背着个包袱,方才走出去。兆鹰见他果然在,高兴地直摆手。
兆龙踩着筏子,拉着铁索靠上岸,问:“喂,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儿?”
兆鹰道:“那天你不是说,以后不练武,就跑到这里出家当和尚吗?”
兆龙警惕地瞧瞧他身后,“你没跟家里人说我在这儿吧?”
兆鹰摇摇头,又问,“怎么,你还不想回去?”
“当然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知道吗?大伯大娘可是急坏了,到处找,大伯昨天还特地跑了一趟你外公家。”
兆龙心里毕竟挂记着刘氏,声音低下来,“你回去跟我娘偷偷说,我在外面很好,让她别挂念。可是不准告诉我躲在这里。”
“好吧,反正你逃也逃出来了。”兆鹰这样说着,其实心里倒是挺佩服兆龙的,这世上只怕没他不敢干的事。把肩上的包袱扔过去,“接着!”
“这是什么?”
“你的衣服,我偷着去你屋里拿的。还有几块点心!”
兆龙大喜,大声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顺手挂在肩上,“下次再来时,多弄点好吃的。”回头看看黑鱼庵,“这地啥都好,就是缺饱肚子的!”
兆鹰答应着,转身走了。兆龙却并不急着回去,而是目送他走出老远,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说起来,自己跟家里闹腾也是挺无趣的。回头看看水洼中孤零零的黑鱼庵,回头再看看兆鹰越来越小的身影,不觉心头疑惑,难道我真要出家当和尚?
呆呆地胡想了会儿,不觉讪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懒得去想了,先捱上几天再说。正要扯拉着铁索回去,便听到嗒嗒的声响,抬头一瞧,见一个穿粉色衣衫的女孩正搀扶着一个瞎子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这两人,莫不是要去黑鱼庵上香的?”便不忙着往回拉竹筏子,住手观望。
果然,女孩扶着瞎子在岸上站定,听她说:“万爷爷,前边便是黑鱼庵了。”
“你跟我说,这庵是什么样子?”
“它真的建在水丘子上,不多大,门口栽着两棵老柳树……”
兆龙便笑着招呼,“喂,你们是要去庵里上香的吗?”
女孩其实早看见他了,反问,“你是庵里的吗?”
“对,我专门在这里摆渡。”兆龙盼着有香客上门送香火钱,便十分巴结,帮着女孩扶那盲人下筏子,待他们站稳,才慢慢拉动铁索,竹筏子徐徐往前漂去。
“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们要是本地人,还用着问路吗?”小丫头牙尖嘴利,抢白了兆龙一句。
兆龙并不在意,心里暗笑,真是本地人,才不会到这黑鱼庵来上香呢!便听那盲人问:“小哥贵姓,怎么称呼?”
兆龙犹豫了下,说:“我姓杨,你管我叫小龙就行啦!”
“小龙?”瞎子嘿嘿笑道,“那就是蛇喽?”小女孩也跟着咯咯地笑。
兆龙觉得这话刺耳,不禁白了他一眼,转眼筏子靠到石阶上。他蹦上岸去,把筏子拴在桩子上,因为烦他们说话,便也不再客气,径直走进山门。
听到身后小女孩说:“万爷爷小心点儿,这台阶一共是七步……山门的门槛低,不用怎么抬腿……”
兆龙心想,“原来,这是俩傻蛋!”见小女孩每走几步,便不厌其烦地解说,瞎子也跟着用盲公杖去步量,十分不耐,就撇下他们不管了。
迎头碰到禾谷出来,问他,“你带客人来了?”
兆龙撇撇嘴,“他们说是来上香的,也不知道能掏出几个大钱来!”
禾谷听说来了香客,高兴地一拍脑瓜子,屁颠屁颠地迎上去。兆龙却哼了声,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把兆鹰送来的包袱打开,里面除了一套衣服和一双鞋外,果然还用油纸包了几块点心,却是母亲刘氏很拿手的“蜂糕”。
这东西是用大米面发酵做出的,里面掺了蛋黄、猪油和糖,蒸出来后糕内孔眼很多,便跟着蜂窝一般,因而被唤作蜂糕。
兆龙的口水早流出来了,赶忙抓了块丢进嘴里,又香又甜,竟然比平日里吃的还可口。忍不住又连吃数块,要不是记挂着给悟清师徒留些,他肯定一股脑全吞了。
奇怪,往日里怎么没觉得家常做的蜂糕这么好吃?难道说,是因为离着娘远了?想到刘氏肯定操碎了心,竟呆呆发起愣来。
便在这时,听到那熟悉的嗒嗒声又在院中响起,不用看便知道,那女孩扶着瞎子又开始在庵里步量。只不过,这次解说的是禾谷,尽管结结巴巴地,他还是说得挺起劲儿。
经过他门口时,小女孩的眼睛直往里瞟,兆龙不禁狠狠瞪了她一眼。禾谷脸皮有些发红,愈发映得那些黑麻点清楚,“俺们寺里面,就这么一处客房……”
“原来他也是外来的客人啊!”
“对呀,他便是广平府赫赫有名的太极杨家……”
“禾——谷!”兆龙恼怒地朝他挥了手。禾谷赶紧把下半截话咽下去。
兆龙坐在床头生了会儿闷气,觉得自己要是一直不去正殿,未免叫那瞎子和丫头小瞧了,便摆出一副大大咧咧地模样,跨进殿去。只见四人都坐于右边的蒲团上,他偏偏坐到左边去。
他们显然在商议什么,兆龙进来后,话头便停了停,随后又听那瞎子道:“主持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兄弟客死他乡,竟是没容我来广府见上他最后一面。如今只能替他做做法事,多念几卷经文,好叫他早日超生了。”
“不瞒施主,我这庵地方小,人手缺,可办不了正规的焰口。”悟清说这话时,语气平缓。
瞎子嗯了声,“也不用那么铺张,尽心即可,便请主持多念几卷经文吧。”
但悟清还是不急着答应,又道:“还有一桩,黑鱼庵客房紧缺,没处留你们歇脚……”
禾谷在旁急了,叫道:“师父,怎么没有客房了,可以叫兆龙跟我睡一屋啊!”
兆龙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叫武云的女孩却挑衅样儿的朝他哼了声,鼻孔朝天,还伸出手指刮自家的脸皮,嘴里发出羞羞羞的声音。
“那便这么说定了!”瞎子说着,解开脚下的包袱,把事先请人写好的牌位拿出来。禾谷赶忙接了,将它供在桌案的中央处。
兆龙起先还负气不去看那牌位上的名字,把头扭一边去,冷眉冷眼的。很快,香烛点上了,悟清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唱经,禾谷居然也字正腔圆地跟着唱,不但板眼准,而且合工尺。
兆龙突然想起来,禾谷昨晚说过,唱经全凭一副好嗓口。这嗓子眼里的功夫,也跟他练拳差不多,照样讲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出深厚的丹田气来才成。
不觉,便把身子坐正了,目光落在牌位上,登时便全身一震,像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那上面写的是“亡弟万斤力之灵位”。
兆龙倒吸着凉气,心想,真是活见鬼了,怎么我跑到哪儿,他们便追到哪儿?联想到刚才瞎子和武云的神态举动,终于明白他们来黑鱼庵的目的。他斜着眼往左右瞧了瞧,捉摸着对策,这瞎子还真能沉得住气,明明冲着他来,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办法事。
又想到,悟清老和尚应该也是觉察出瞎子的来意不善,故而才没那么热心吧?见那瞎子和武云双手合十,跟着和尚念叨,便轻轻起身,慢慢往外退去。毕竟万斤力受过自己的戏弄,内心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面对他的亲人。
谁知,离着门槛还有半步,瞎子蓦然手指弹了弹,兆龙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无奈那条腿便像残废了一样,又酸又麻。
他忍不住大叫:“死瞎子,你暗算人算什么好汉!”
瞎子恍若未闻,还是双手合十,叫武云的女孩则笑嘻嘻地看着兆龙。禾谷慌忙跑过去把兆龙扶起来,“你,你怎么样了?”
“那瞎子打中我的穴道了!”
悟清念了声佛,道:“施主,你怎么难为起这孩子来了?”
万瞎子反问:“主持,这小子可是杨慕侠之孙,杨云天之子吗?”
“正是!”
“那就对了!”瞎子冷笑道,“你可知我这兄弟死在何人手里?”
悟清脸色一变,“难道是杨家……”
“正是!他来广府找杨云天比武,却被这小子暗中下毒害死!”
“我没有!”兆龙大叫,“他万斤力根本不是我害的!”
瞎子嘿嘿笑道,“大师,你现在明白我为何选黑鱼庵了吧!”指着兆龙说,“有这小子在,不比放十个人的焰口强?”
“敢问施主准备如何处置他?”
瞎子拖长了腔子,慢吞吞地道,“我要活祭了他!”
非但禾谷,武云也被这话吓了一跳。这些天她跟万瞎子一路同行,深知他的脾性,说一不二,他真要认定的事,非要做不可。虽然说杨家是秋水的对头,可真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杀了当祭品,她可不敢想,也不敢看。
“阿弥陀佛!”一声长长的佛号,悟清正色道,“施主说笑了,黑鱼庵虽小,却也是佛门境地,岂容玷污。尚请施主三思。”
“呸,老子遇佛杀佛,遇魔除魔!谁能拦得住!”
武云眼见万瞎子脸上狰狞可怖,愈发害怕,怯怯地叫声,“万爷爷!”
“什么事!”
武云被他的高嗓门惊得一哆嗦,“天色不早了,我,我要先走一步了……”
瞎子用一双白眼瞪着她,并不言语,武云颤声说,“你也抓到了小恶魔,这里用不着我了,我,我要回去了……”
瞎子阴测测地道:“爷爷的眼不好,总受人欺负,你舍得走开?”
“我去找恶伯伯来陪你好不好,我……”
瞎子突然长叹了一声,挥挥手,“念你陪我走来一路,很是辛苦,去吧,去吧!”
武云见他答应,如释重负,也顾不上跟悟清打招呼,转身就跑。噗通一声,人也倒在门里。一粒黄豆滚落在地,万瞎子便是用它打中女孩的穴道。
一时间,大殿鸦雀无声。瞎子转身面对悟清:“大师,现在祭品更丰厚了,一对童男童女!我那死鬼兄弟哪前世修得这等福气?”
悟清见他行事如此乖戾,也不再规劝,只是轻轻念了声佛。兆龙和禾谷没想到瞎子会冲武云下毒手,看得目瞪口呆。女孩挣扎着,叫唤:“万爷爷,你打我干什么?”说着,眼睛里就流下晶莹的泪花。
兆龙本来心中还有些幸灾乐祸,见她流眼泪,心又软了。暗道,“你傻啊,现在还叫他爷爷?”
只听万瞎子一阵冷笑,“丫头,姓万的眼瞎心可不瞎!”
“我,我对你不好吗?”
“你这丫头心底还算不错,可这年月良善能值几个钱?你得跟武恶学,学他的狠辣,学他的恶毒。”
“恶伯伯?”
“没错,就是那个家伙。你以为单凭这臭小子的一把巴豆,就能把万老二毒死?是你那个恶伯伯,他下的毒手!”
兆龙瘫在那里,听了大喜,叫唤起来,“喂,你早知道害人的不是我,干吗还点我穴?”
“住嘴!”瞎子重重地敲了下盲公杖,“小兔崽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武云听他把矛头指向武恶,呆住了,也忘了哭。瞎子叹道:“这招借刀杀人委实高明,换做我,也会这么去做。一来把罪名扣到杨家人身上,二来还白得了那些财货。这个武恶,真是没白叫这个恶名,好手段!”
武云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信了。武恶突然失踪,没留在广平府,只怕真的有隐情。此老行事乖戾,肆意妄为,从不讲什么规则和道义,更不会顾忌什么情面,他要是觉得万斤力成了废物,定然不会手软。老祖宗便曾当着她的面说起过好几次,武恶是一把有毒的刀子,摆弄不好还会割伤自己的手,之所以还重用他,只取他的忠心。
万瞎子呢,他何尝不是毒蛇?武云仔细一寻思,便明白从到广平府那天起,他其实便把她看作了筹码,要用自己逼武恶出来。
这瞎子的行事缜密,处处透着诡异,虽然昨晚在泰丰客栈中折于杨云鹏之手,还承诺不再登门寻事,但实际上并没打算放弃对杨家的报复。武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杨兆龙躲在这黑鱼庵的。
不过,万家庄是个杀手窝,这趟万瞎子来广平府,指不定暗中带了多少人手。他们打听实了消息,及时传给他,故而他才会一大早就直奔城西而来。
想到这里,武云最初的怕劲也过去了,大着胆子说:“万爷爷,这黑鱼庵地角偏,恶伯伯就算想见我,也不一定想到来这里找。”
万瞎子嘿嘿冷笑,“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等他三天。三天不来,便用你们俩活祭我那兄弟!”
兆龙气得破口大骂:“臭瞎子,有本事你去找大人拼命去,欺负我们两个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万瞎子却懒得理他,弹指射出一粒黄豆,兆龙登时张不开嘴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悟清朗声道。
“和尚,你少说这些混账话!你那佛祖要真的有灵,也就不会让我家老二死于非命!”万瞎子说着,迈步往外走,走没两步,蓦然转身,盲公杖闪电般点中悟清的胸膛。
和尚身子一哆嗦,向后依在柱子上,不能动弹了。“师父!”禾谷慌忙上去搀扶,后心一麻,也跟着噗通倒地。
万瞎子嘿嘿笑了声,“你们先好好歇着吧!”他转身朝殿外走去。兆龙躺在地上手脚不能动,嘴巴不能张,气得两眼冒火,盼望着他被门槛绊倒,摔个跟斗,谁知,那家伙竟然轻生生就迈过去了。敢情刚才武云陪他在周围转了一圈,竟然便把旮旮旯旯都记清楚了。
4、打人王
春色已浓,水也暖了起来,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萎蒿丛里,不时能见到野鸭和鸬鹚在游弋。忽而,有鱼拨啦一声钻出水面,又啪地跌回去。
万瞎子点着盲公杖出了山门,慢慢下了台阶,侧耳细听周围动静。风吹着芦苇荡哗哗响,他听了会儿,没什么异常,方才伸出盲公杖,啪地在竹筏子上击了下。那些竹竿登时便散了,慢慢沉入水中。
跟着,他又走近左手边的那棵老柳树,摸着那条系在上面的铁链,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伸手拽了拽,铁链很牢固。
瞎子反手抓住盲公杖的柄,一拉,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便拔了出来,只一下,那铁链就断开了,像条黑蛇轰地没入水中不见了。唯有岸边那头还耷拉着。
“这下子,文章便做成了!”瞎子得意地笑笑,转身进了山门,他急步快行,身法灵便,哪里像是个目盲的人。
关上山门,并从里面插上门闩,还没等进天井,他便听到殿里传来一阵阵诵经声,老和尚念一句,小沙弥便跟一句,竟然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万瞎子在外面听了半晌,叹了口气,慢慢迈进门,在蒲团上坐定。
兆龙眼珠子骨碌转个不停,寻摸着主意。可恨那瞎子点了他的哑穴,害他说不出话来。悟清师徒又古板可笑,这当口还不忘念经,以为佛祖真能显灵,尤其是禾谷,歪倒在地上,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跟着念,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武云这丫头呢,他又信不过,而且两人谁都看着对方不顺眼,要不是他开不了口,早跟她干起嘴仗来了。
三柱香早烧完了,万瞎子端坐在蒲团上像是睡着了。禾谷歪躺着念经毕竟不舒服,慢慢没了气力,终于卡壳了。只有悟清还始终一个腔调,念来念去。
突然,万瞎子哼了一声,啪地射出一粒黄豆,打中禾谷,他慢慢活动着手脚,坐起来,正准备清清嗓子,继续跟师父念经,万瞎子冷冷地问:“小和尚,你是人是妖啊?”
“我,我当然是人了……”
“既是人,便得吃饭。”万瞎子说着,伸出盲公杖在他屁股上敲了一记,“还不做饭去?惹恼了我,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庙。”
禾谷吓得赶紧跑出大殿,去香积厨忙活了。万瞎子也不疑有他,只是在蒲团上坐等。悟清还是不紧不慢地念着经。
待禾谷回转时,手里端着一大碗咸萝卜,另外用柳条编的小箩筐盛着六七个窝头。他恭恭敬敬地把食物放到悟清膝下,却被万瞎子一把拖过去,伸手摸了摸,喝道:“怎么只有这些?”
“我们庵里面本来就粮食不够,现成的只有这些了。”
万瞎子嘿嘿冷笑,“那也成,他两个小崽子就没份儿了!”兆龙听了,不免又在肚里大骂。武云倒是没吱声,她正在犯愁武恶能否在三天内找到这里。
尽管窝头做的粗劣,万瞎子还是一口气吃了三个,另外两个留给那师徒俩。但悟清没有吃的意思,禾谷自然也不好动用,只能强忍着肚饿。实在觉得难受,他小声跟悟清说,“师父,咱们明天就要断粮了。”
悟清叹口气,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三个铜板来,放到禾谷的掌心,“我这里还有几个钱,你去城里买点口粮回来吧!”
禾谷答应着,转头去看万瞎子,见他并没有反对,也没有出声,迟疑了下,便慢慢往外走。兆龙和武云的眼珠子瞪得滚圆,蛮以为他又会突施暗算,把小和尚射倒。谁知,禾谷一步步地退出大殿,他还是没有反应。
只待禾谷穿过天井,开了山门出去,兆龙和武云才长舒了口气,兆龙心里嘿地一声,虽然开不了口,还是暗暗念了两声佛。
谁想,禾谷很快又折回来,他慌慌张张地喊:“师父师父,不好了,筏子不见了,那,那铁链也断了!”
悟清一怔,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万瞎子嘿嘿冷笑,“没错,筏子是我弄沉的,铁链是我弄断的。这三天,谁也别想离开此地半步!”
兆龙听罢,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骂遍了他万家的祖宗十八代。武云却忍不住道:“万爷爷,你这么做,三天内就更没人来了!”
“丫头,这回你可错了!”万瞎子说,“正因为我断了铁索,沉了筏子,你那恶伯伯才会闻出味儿来。他这种人,你越拦挡他,他越是要进来闯闯。”
几个人听了他的话,不免都为之刮目。“就算武恶不来,杨家人也是一定会到的。”万瞎子嘿嘿冷笑,“你俩个的小命都攥在我手里,他们不来则罢,来了便要跟我好好下一局棋!”
傍晚时,禾谷被万瞎子逼迫着将剩下的米面尽数做成馒头,悟清师徒各分得一枚,瞎子用盲公杖解开武云和兆龙的穴道,说:“你两个想来也肚饿了,想吃这馍,便要听话!”
兆龙憋了半天,本有一肚子脏话要骂,却又怕骂后捞不着饭吃,只能哼了声,表示抗议。武云则可怜兮兮地说,“万爷爷,我不是一直很乖吗?”
万瞎子不为所动,拿出一枚馒头说:“庵里口粮少,匀不出太多,这个馒头便是你们俩的晚饭!”
兆龙早饿得腿肚子发软,叫起来,“那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老子的话还没完呢!”万瞎子冷笑道,“便是这小小的馒头,也不会白白叫你们浪费。这黑鱼庵冷清,没什么玩乐,我便用它当彩头,赌上一把。你两个打上一场,谁赢了,谁便可以吃到馒头!”
“呸,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兆龙怒道。
悟清叹了声,微微摇头,馒头只咬了一口,便无法下咽。禾谷却是早就吞下去了,猛听见瞎子的提议,差点噎住,赶忙跑出去喝冷水。暗想,这瞎子心肠怎么这般狠毒?
他又舀了一瓢凉水,端给兆龙,小家伙一口气都灌进去,拍拍肚皮,大声嚷:“老子饱了!不稀罕你那破馒头。”
禾谷又转身问武云,“你也喝吗?”武云委屈地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连连点头。禾谷拿水回来后,她果然也喝了小半瓢。
万瞎子侧耳细听,不住地冷笑,“杨家小子,赌气有什么用?这丫头是你的仇家,她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义!”又对武云道,“你这丫头也忒不成器,秋水的人便这等没血气吗?我让你们决斗,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我才不会听你摆布呢!”兆龙叫道,“想当老猫来戏老鼠,门都没有!”
万瞎子脸色一变,抬起盲公杖,“臭小子,我先断你一条腿再说!”
武云猛地尖叫一声,“你不打,我打!”发疯般冲过去,照着兆龙拳打脚踢。
“臭丫头,你发什么疯?”兆龙气急败坏地躲闪,但武云自少习武,步步紧逼,他挨了两下后,也给激起怒火来,哇哇叫着反攻。
禾谷在旁边看傻了眼,叫道:“别打了,别打了!”
万瞎子耳听两个孩子打成一团,嘴角流出一丝残忍的笑。他喜欢把人玩于掌股之间的感觉,虽然这一幕看不到,却能依靠听觉触角嗅觉,细细地去品味这些。
兆龙跟武云没打几下,便惊叫起来,“喂,你怎么也会太极拳?”
武云咬着嘴唇不答话,只是一味紧逼,兆龙一面推手,一面追问,“你跟谁学的?”
“我偏不告诉你!”武云说着,一记单鞭打向兆龙面门,被他顺势一捋一挒,打倒在地。
“好了,我赢了!”兆龙回头瞪着万瞎子,“姓万的,你说话算不算数?”
万瞎子一抬手,把馒头扔过来,兆龙接住后,便要往嘴巴里塞,却听见武云在地上呜呜哭起来。他的嘴巴就咬不下去了,暗道,臭丫头会使太极拳,只怕跟太极门有瓜葛……鼻子闻见馒头的香味,弄得心痒痒。却又暗暗咽口唾沫,大声说:“好男不跟女斗!”大步走过去,把馒头塞到武云手里。
女孩本来捂着嘴巴哭泣,馒头一到手,先是愣住了,随后小嘴一撇,哭的声更大了。兆龙咽了口唾沫,嘀咕着,正准备再去缸里舀些冷水吃,便听悟清道:“阿弥陀佛,兆龙,你过这边来。”
兆龙过去,老和尚便把手中那个咬了一口的馒头放到他手里,“吃了吧!”
“可是师父你还没吃呢!”
悟清笑道:“老衲还耐得住饿!”
正在推让,不妨万瞎子把盲公杖伸过来,只一挑,便把馒头挑上半空,随手接住。兆龙怒道:“你干什么?”
万瞎子嘿嘿冷笑,“老和尚,庙虽然是你的,这规矩却是我定的!”把馒头凑到嘴里,轻轻咬了一口。
“我跟你拼了!”兆龙嗷嗷叫着扑上来,无奈万瞎子出手太快,盲公杖一点,他又一头栽倒在地。
悟清叹息一声,又低声念起经来。兆龙气炸了肺,趴在那里破口大骂。禾谷涨红了脸,道:“施主,你,你太过分了……”
话音才落,悟清便道:“禾谷,坐下来念经!”师徒俩又一唱一和起来,木鱼声和诵经声回响在整个大殿。
万瞎子哼了声,“你们就算把经书念烂了,木鱼敲穿了,也感化不了老子!”用盲公杖敲打着地面,慢吞吞走出院中。天色黑下来,他聆听着草丛里的虫鸣,若有所思。
大殿里,歪身躺着的兆龙心里面早把瞎子骂了几百遍,但禁不住肚子咕噜咕噜发出叫声。一对小小的绣花鞋出现眼前。武云蹲下来,慢慢伸出手,往他嘴里塞东西,居然是馒头。登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便张口咽下去。心说,总算你这臭……丫头有良心。
大殿里没有亮光,悟清师徒节俭,蜡烛也很少用,往常也是抹黑念经,然后早早睡去。武云默默地往兆龙的嘴巴塞馒头,手指软软地,不时会触到他的脸皮,痒痒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让她喂。再说馒头不大,也吃不了几口,便把头扭一边去,“我吃好了!”
武云也不勉强,躲到一边去,慢慢把剩下的小半个馒头吃了。看到黑影里的兆龙,心里起了波澜,觉得他半点也不讨厌了。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万瞎子许是觉得昨晚有些过分,竟然也分了兆龙和武云每人一个馒头。灿烂的阳光射进大殿,居然还从院里飞进一只白蝶来,翩跹地在殿里扇来扇去。
万瞎子突然说:“白白过了一天,也不知道今儿个会不会有人寻来。”
兆龙忍不住讥讽:“姓万的,有本事你光明正大地去找人较量,躲这里耍威风算什么?我看你趁早也别姓万了,改叫乌龟吧!”
他说话时,武云一个劲地朝他摆手,示意他别激怒万瞎子,但兆龙憋得满满一肚子气,哪里能忍受得了。即便再次遭到毒打,也要一吐为快。
岂料,万瞎子居然没有动怒,嘿嘿笑道:“你这小崽子,骨头倒硬,挺对我脾气!”弯腰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也罢,我索性发发善心,再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你会有善心?”兆龙嗤之以鼻。
“很简单,”万瞎子淡淡地道,“这有一把刀,不管你们中的哪一个,谁有胆量拿它杀掉对方,活着的那个就可以离开这里!”
武云和禾谷见他竟然又使出这样的损招,又惊又怒,悟清却面如止水,不闻不问。兆龙盯着万瞎子,问:“你这话可当真?”
“当然,姓万的若是出尔反尔,天打雷劈!”
兆龙一咬牙,“好,我来!”他转身朝武云眨眨眼,嘴上却说的狠巴巴地,“反正这臭丫头是我杨家的仇人,我先结果了她,也算除掉后患!”
万瞎子嘿嘿冷笑,“你小子倒是个猴精!”手一扬,匕首抛过来。
兆龙一把接在手,脸上露出喜色,嘴里大声叫着:“臭丫头,过来受死!”手握匕首,脚步轻拿起,又一点点放下,慢慢靠近万瞎子,匕首一点点刺过去。
禾谷和武云眼珠子瞪大了,方才明白他的心思,瞎子的耳朵灵,要是不声不响地刺过去,到跟前一定躲避不了。武云也跟着叫起来,“杨兆龙,我跟你拼了!”禾谷也胡乱劝着:“你们别打了!”想给兆龙打掩护。
眼看着匕首要刺到,万瞎子嘴角渗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兆龙看的心头发毛,竟是不敢再刺过去。“怎么,你有本事拿起刀来,却不敢动手吗?”
兆龙心知瞒不过他,一咬牙,呼地刺过去。万瞎子狰狞一笑,猛地飞脚踢掉匕首,盲公杖朝着兆龙脑袋砸去。禾谷和武云惊叫起来,瞎子这回下死手了。
啪地一下,盲公杖被荡开,兆龙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竟然不知道为何没被打中?只听万瞎子哈哈大笑,“好,你终于忍耐不住了!”
武云和禾谷吃惊地看着悟清,正是他在危急关头,掷出木鱼,救了兆龙。“阿弥陀佛!”老和尚慢慢从蒲团上坐起来,“万施主,你这次未免做得太过了。”
“少废话!”万瞎子冷笑道,“我摸到你右手掌少了两根指头,便知你以前也不是什么善类!”
兆龙自从见到悟清,便一直好奇他为何会断指,还曾偷偷询问过禾谷,但小沙弥也不知道原因。悟清从没在人面前透露。但今天,他却如实说了,“没错,那是老衲当年劫镖时,留下的记号!”
“劫镖?”万瞎子失声说,“原来和尚当年也是黑道中人。”
“正是,老僧在一位高人手中输得心服口服,从此洗心革面,隐退佛门!”
兆龙几个孩子听了这话都瞪大眼珠子。老和尚瘦骨嶙嶙,长得不起眼,还一副懦弱相,身为主持,被人把庙占去了,也只知道退让。谁想紧急关口挺身而出,居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且当年还是一名大盗。
“你倒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万瞎子讥笑道,“可不知伤你的那个高人是谁?”
兆龙看到老僧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便是杨慕侠杨老先生!”兆龙心一跳,原来当年是祖父降伏了他。
“这么说,老和尚你当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不报上名号来?”
“说起来可笑,当年老衲狂妄,混个外号叫打人王!”
“好!”万瞎子狞笑道,“既然你打人王今天要替杨家出头,那我就好好领教你的高招!”
“嗯,二十多年没使唤,那些打人的本事都忘了!”悟清叹息着,一面慢慢踱着步,一面比划着,“可能容我想一想?”
万瞎子嘿嘿冷笑:“临阵磨枪,太晚啦!”作势要扑上去,却突然回身,盲公杖电闪雷鸣地刺出去。兆龙头一个遭殃,跟着是武云和禾谷,他们先后咣咣倒地。敢情他是怕动手时,三人暗中帮忙,不利于己。
这当儿,悟清已踱出殿外,还转头朝万瞎子示意,“佛祖面前勿动刀枪,咱们去外面活动活动?”万瞎子见他如此从容,倒有些拿捏不准了。
他们站到天井中,隔着能有四五步远。悟清念了声佛,“万施主你有心,来的时候,便把小庙转遍了,想是也清楚了地形。老衲倒也不算占你便宜。”
万瞎子冷冷地问:“和尚你准备用什么兵器?”
“老衲二十年前放下刀去,便没想过再拾起来。”
“那你是要空手接招喽?”
耳听得哗啦水响,悟清已把僧袍的长袖浸入水缸里,又水淋淋地拎出来,呼地甩向万瞎子,便像两根铁棍,威力惊人。
衣袖没到,水珠子却嗖嗖地急射过来,万瞎子慌忙把盲公杖舞成一团儿,但还是有些打到身上。噗噗,沉重的“水袖”劈到,万瞎子一接,力道劲猛,脚下不禁向旁边踉跄了几步。
悟清一招得手,昔日的豪情慢慢涌出来,喝道:“再接一下!”他壮年时便是一个大力士,使一条铁棍重达百二十斤,每一下砸下去都能把铁石打成齑粉。
袖子重重地抽下来,万瞎子不敢硬挡,身子向旁边蹦去,啪地声闷响,泥地上被抽出一条深痕。“和尚,你出手可够狠的!”瞎子叫道。
悟清怔了怔,念了声佛,“万施主是想知难而退了?”
“放你娘的臭屁!”万瞎子趁机逼上来。悟清“湿衣成棍”的功夫适合远攻,他的点穴只和近战,自然要想法子摆脱被动局面。
果然,他的盲公杖上下飞舞,悟清只能接连后退。却不料两人争斗中,有花盆被砸烂,万瞎子一脚踏上去,险些滑到。悟清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两人唰地分开。
“和尚,你倒是不占人便宜。”
“阿弥陀佛,万施主眼力不济,老僧本就不该跟你动手。”
“那你还坏我好事?”
“老衲也不能让你害那两个孩子。”
“迂腐!”万瞎子抬脚将地上的花盆踢飞,又逼上来。悟清将湿透的袖子呼呼缠在胳膊上,缠得紧紧的,便像握着两个棒槌。任凭盲公杖怎么刺,总是能封挡在外面。
万瞎子没想到悟清这么扎手,杀心顿起,盲公杖直挺挺刺向他的胸膛。悟清两手一合,紧紧加住,他自诩力气大,对手再也无法将兵器抽回去。谁知,万瞎子却趁势拔出了藏在杖中的利剑。
嗤嗤,两道寒光闪过,悟清右肋小腹各中一下,他怒吼一声,双拳击出去,万瞎子慌忙闪躲,旁边的木架子哗啦杖断成数截,老僧两条浸湿的袖子也噗啦炸开,化作了碎布片。
万瞎子向后接连退五六步,方才站稳了。他听到悟清在急促的喘息,还有滴答滴答的声响,那是血珠子正从和尚的伤口掉下来。心里也暗自骇异,幸好这老东西没了杀气,出手不狠,要不还真是麻烦。
“和尚,你老了,别逞能,还是坐下来歇歇得好!”
悟清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终是支撑不住,盘膝坐在院中。瞎子慢慢走近了,帮他点了几处穴道,血水缓缓止住了。“可惜,我不得不下重手,你没多久好活了。”
悟清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说:“该去则去,也是因果!”
万瞎子也慢慢坐下来,两个人盘膝坐于天井中,看去倒像一对老友在侃侃而谈。“和尚,你武功不赖,输就输在心软上。我心里很好奇,当年那杨慕侠是怎生折服的你?”
这话倒不假,他确实很想知道,杨慕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叫一个正值英壮之年的大盗,就此收山,还出家当和尚,并且一当就是二十多年。
悟清抬眼看看他,说:“那天,老先生根本没有跟贫僧交手。”
万瞎子就更觉得奇怪了,二十年前的打人王胆识和气势都冲天,不会只听了杨无敌的名头,便乖乖地服软。杨慕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那年,贫僧狂妄,劫了英王爷的珠宝。原本以为做得干净利落,不成想刚回山头没多久,杨老先生便追到了。
“我当时虽然惊异,却也存有一试杨家太极功夫的心思。老先生早看出来了,说道,他前来拜山,不过想让我看在武林同道的面子上,归还财物,并没冒犯的意思。
“我便说,杨家既然扛着块无敌的招牌,要是不露两手,怕也难以服众。老先生就拿起一杯热茶,左手端着,右手贴在杯子口上,轻轻一旋,一股水柱就钻出来,他右手掌抬得越高,水柱子越拉得细,后又轻轻‘放’回去!
“我见了,惊异他身上是否怀有邪术。却也只能交出珠宝,送他们出门。此后几天,我一直苦苦思索,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杨老先生的内功已入臻境,直追鬼神,我便是再练几辈子,也赶不到那份儿上。一时间心灰意冷,于是割了两根指头,给众弟兄一个交代,从此便不再干那无本买卖了。
“我来到广平府,去杨家拜访,想投入杨家的门下,他却说,我作杨家的朋友比当杨家的徒弟更好。我寻思着,自己以前那身份确实能让师门蒙羞,便不再坚持,又不想远离,便在这水丘子上建了这黑鱼庵,入了佛门……”
万瞎子在一旁听了,却有些不信,悟清的话太简略,只怕隐藏了些事。他当年乃赫赫有名的打人王,怎会那么轻易就丢下一切,甘心剃度?
“和尚,临去可有放不下的事?”瞎子耳听悟清说话越来越虚弱,终究有些不忍。
悟清艰难地道:“施主能放过那两个孩子,便是积德。”
万瞎子嘿嘿冷笑,“我最多饶过你那徒弟!”按照他以往的作风,禾谷的小命也是一定要取走的,免得留下祸患。
悟清想了想,说:“也好,麻烦施主唤我那小徒过来!”
万瞎子慢慢站起身,走回殿里。三个孩子被点倒在地,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却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禾谷一能动弹,便连滚带爬地跑到天井去,“师父,师父……”他看到悟清下半身的僧袍都被血染透了,慌了手脚,眼泪滚滚而下。
悟清艰难地笑笑,“禾……谷,你要答应为师一件事……”
“师父你说!”
“为师圆寂后,你还俗也好,只是不可为我复仇,知道吗?”
禾谷转头看看万瞎子,后者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他哽咽地点头,“知道了师父!”
悟清慢慢伸出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掌,拍拍禾谷的肩,之后双手合十,轻声念了句佛号,人便不动了。
“师——父!”禾谷趴在地上呜呜哭起来。万瞎子在旁边站着无味,叹口气,慢慢转回大殿。
兆龙歪在地上大骂:“姓万的,你给我记好了,禾谷不能替悟清师父报仇,我杨兆龙一定会!”
“是吗?”万瞎子冷笑,“只怕你没这个命!”
武云眼泪汪汪地说,“万爷爷,你的心肠太狠了,你……”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话声,“他要是不狠,便干不了杀人的买卖!”
万瞎子脸色一变,嗖地跳到门口,喝问:“谁?”
武云却听出来人是谁,脱口叫:“恶伯伯,你可来了!”
兆龙费劲地斜眼往外瞟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独眼龙背着手,站在天井中央。万瞎子向来自负,认为自己的听力无匹,谁知竟然没听见这武恶如何进来的,不由得打了寒颤,“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武恶冷冷地说,“还看了一处好戏!”
万瞎子不禁倒吸口凉气,原来自己跟悟清打斗的时候,武恶已经潜进黑鱼庵,藏在暗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