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的写作课:好文笔是读出来的(增订版)](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356/53266356/b_53266356.jpg)
序言2 写作是一种具有杀伤力的梦想
大学主修政治的我,毕业后进入某政治组织的全国委员会工作,旁人眼中顺风顺水的日子,自己的感觉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几年后终于无可忍耐跳脱出去,奔向了自以为是的光明生活。却没料到才在咨询公司干了半年,就又觉得不过是攒英文报告的流水线工种,仍旧兴致缺缺……
于是,深冬的早晨,二十六七大龄女徘徊在上海滩的繁华地界,不明媚、很忧伤,扪心自问:
“青年一个狗的路在何方?”
但凡工作不如意,人生不太平,心底就总有一个声音浮现:“没关系,这些挫折苦恼可都是将来写作的素材啊。”过往的很多年,我好像就指着这个声音含混地活了下来,时常快乐如狗。然而年岁毕竟没活到狗肚子里去,确凿无疑地,值得庆幸地,我知道自己的心智在日趋明晰成熟。以前无一例外忽悠完我后就如夜鱼般溜脱的声音,这次被我牢牢抓住了——“将来写作的素材”——嗯哼,将到哪一天?
是的,将到哪一天?
假如热爱写作,为什么不提笔就写?假如不热爱写作,为什么念念难忘?导致写作拖延的心理根源是什么?……追因本能强烈如我者,思索了整整一日也毫无成果。
幸而这两年积累了丰富的战拖经验,知道很多事情多想无益,行动才是黑马,它往往能出乎意料地昭示答案。既然已认识到外企的工作同样不适宜,况且半年多的“高薪”已使我攒了足够的一笔钱,再况且还有出版社拿来一本书让翻译,就索性辞了职,以积蓄和翻译来供养写作生涯吧。
就那么念头一转地“落了草”,自此成为野生写作者。一面勤勤恳恳如农夫翻地般翻书,一面写男女情爱小说投给杂志社。先是投给一家数年前曾发过我小说的省级文联刊物(所谓纯文学杂志),编辑很快回复:“风格偏流行,不适合我们刊物。”只好转投一家流行熟女杂志,编辑倒是相中了,毫不吝啬地褒扬了一番,让压缩篇幅以便发表。于是迅速斩去一些字句,回复了邮件,静候佳音。然而,对方莫名其妙就中断了联络,几次追问,再无一个字的消息。吭吭哧哧辛苦修改一场,全白费了。究竟怎么回事?还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任性呢。
后来又给一个少年杂志写过几篇调查稿、人物稿,也是反复修改,或是稿子写完人家根本也不用。我由此认识到写作者和纸媒之间的尊卑等级。渠道的稀缺注定了把持关隘者的任性,他们往往将读者的偏好揣度为一只履,然后抱臂旁观,要求写作者削足适这只履。无数写作者前赴后继地削啊,场面血腥,触目惊心。
因为难以忍受此等苦楚,我暂停了向纸媒投稿,开始在自己当时唯一知晓和拥有的渠道——微信朋友圈里,每天发一段二三百字的文学短评,起名“明月谈文学”。尽管投稿受挫,心情却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因为每天光是念及“我终于开始认真对待写作了”这一事实,就兴高采烈到无以复加,入眼的一切都变亮了,像刚换了副新眼镜,自己也被震惊了。何况朋友圈里的短评还颇受欢迎,每篇都获得满眼的点赞和评论,这似乎又恰好为我内心那个飘飘然的热气球坠上一个沉甸甸的底座,乃得以完美平衡,加速飞行。
乘风飞行,意气昂扬,有一种感觉扑面而来且越发强烈,那就是——我的人生于节节溃败之际,总算走对了一步早就该走的棋啊!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文学上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但凡精彩的字句,一旦入了眼,也就入了心,记忆永不磨灭。这种纯然的审美敏锐,在任何时候都如锥之处囊中,无可掩饰。照理说这样的一块材质,有它毋庸置疑的用处,将来从事相关的行业就是了。只可惜,一个人生活道路的选择,常常不太出于“拥有什么”(禀赋),而更出于“匮乏什么”(渴望)。在我家乡那样的十二线城市,平头百姓最渴望的就是进入体制,能者呼风唤雨,无能者至少可免于辛苦劳碌、恐惧畏缩。自小成绩优秀的我,又被传扬“会写文章”,就当仁不让成了浇灌家族渴望的甘霖,被期待遵循古代“写文章—当大官”或当代“笔杆子”受提拔重用的路径,终有一天光耀门楣。
于是“误入歧途”许多载——如今一言以蔽之“误入歧途”,可在当年,那份工作是家人以及我自己都认同的光明大道。工作后果然需要写很多文章,但那类包含“切实加强”“大力推进”等字样的文章,追求的是一种玄学意境。
别人写起这类贯彻落实文章,与做其他事情无甚分别,脑力主要用于领会上级精神。而我,却因为需要压抑自己天然强烈的倾向而内耗过大,以至于无暇充分领会精神。到后来索性因为爱惜羽毛,怕私人的写作也沾染上拘谨的文风而故意怠工。于是,做一个体制内“笔杆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
文章写不好,那么做事呢?抱持“将来要写作”的念头,也令自己始终生活在别处。既然留了一条光辉的出路,眼前的一切就显得喑哑黯淡。为了经历而经历,也难免浮光掠影、蜻蜓点水,感到没有什么是值得发狠用力的,一枝独秀地清高着,对别人的热衷与钻营也多嗤之以鼻。做事方面,同样乏善可陈。
在体制内清高,还好歹可以举价值观或者效率的大旗,跟人痛诉环境不尽如人意。可是,脱离了体制,到了咨询公司里,仍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悠游模样,那就值得严肃地反省一番了。如今我才总算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源于内心那个颇具杀伤力的梦想。
有那么一类梦想:假如你不去实现它,它就会毁坏你的生活。它会败坏你对于生活的正常热情和执着。写作就是其中的一种。当我开始正儿八经地写作,那内心巨大欢乐的迸发令我意识到,原来毕业后很多年之所以干啥啥不成,是因为我的人生其实只被注定了干一件事,并且不管它能不能成。
正巧那时候读到荣格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话:
根植于无意识深处的创作冲动和激情,是某种与艺术家个人的命运和幸福相敌对的东西,它践踏一切个人欲望,无情地奴役艺术家去完成自己的作品,甚至不惜牺牲其健康和平凡的幸福。
简直泪流满面!结合这一段话,写作拖延的谜底算是揭开了。来复个盘吧:
置身于严酷的生存竞争中,平凡的家庭出于对资源的渴求,在其认知范畴内,基于可预期性和回报率,为我做了上佳的职业选择。我在理性上也百分百认同,最初在行动上也积极配合。而文学性写作,由于渠道有限,机遇难得,前景极不明朗,无优裕的投入产出比;虽有一定天分,不足以抵扣其风险,因此并不值得认真投入。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一点天分上。如荣格所说,这天分是“一种自然力”,“它以自然固有的狂暴力量和机敏狡猾去实现它的目的”。当它察觉到我在忽略它、远离它、遏制它,就对我施行了十倍的反作用力,使我狼狈不堪,郁郁寡欢。我起初不明就里,以为根源在于某一特定的职业环境,于是奋力挣脱,寻找别样的职业环境,结局是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直到我放弃了一切有悖于它的世俗盘算和规划,顺应它的能量,这才见识到它的能量有多么巨大。由此也是猛然间明白了“前世今生”,通晓了以往不开心的症结。
此前所谓“写作拖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写”与“不写”的拉锯战,明面上“不写”占上风,确实多年来也没几个作品,可实际关切点始终在文学上,像是夜眠于寒冰床,不由自主地在修炼内力。尽管不动笔,但以色鬼看美女的灼灼眼神来看作品。这本书就是这一段人生的产物,有些人觉得“好文笔是读出来的”说法很扯,但这是我如假包换个人的经验,我的文笔确实是读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
开写这本书是在朋友圈“明月谈文学”发了大约三十期后,觉得短评不过瘾,想抻开了写,又加上评论勾起了好奇,大家希望看到原文,多重因素一结合,就创出了“颜色篇”那样的体例。用一个松散的主题将深印于我脑海中的文字片段串联起来,再点评特色,分析笔法。
专栏写好了两篇还是先发给纯文学杂志的编辑看,编辑回复:读着很好,但这种文章我们从没有登过,无法归到任何一个栏目里去。幸而从朋友处得知时下的写作者都是先在网络平台上发布作品,才决定到豆瓣阅读试水。一试之下,效果喜人。作品登上了最热文章榜,热爱写作的读者亦纷纷表达感激,订阅量也在短时间之内破万。编辑来访、选题通过、图书出版并冲上当当网最热新书榜单……一切都是一个大写的“顺”字。
杂志就那么几十页的体量,择取作品难免偏于保守,有种种条件和限制。“好文笔”专栏的体例非驴非马,作者也不是文学教授,几乎没可能在杂志上刊登。但这些问题在网络上就完全不存在,有容乃大,它盛得下一千一万种创新,慷慨到可以完全不顾作者的名头,只以作品衡量。只要有一点可读之处,就大可给它阳光,让它自由生长,自己负责灿烂,而不必削足适任何一种履。
此外,我也不是那种能写上满抽屉的手稿而不急于被阅读的作者,充足而及时的反馈是我写作继续的重要刺激力。所以,倘若没有网络的高效传播、频繁互动,“好文笔”专栏大概只会是最初的两三篇,绝无可能发展到如今的十多万字。同时,一些深具形式感的网络文学平台,也为“好文笔”专栏这类带有“严肃文学”追求的作品匹配了稳定而高质的读者流。
我敢肯定,此刻读着这篇文章的人当中,一定也有为写作梦想深深困扰着的少年,对着我的自述心有戚戚。你要做的是立刻动起笔来写出作品。写作曾经是一件前景极不明朗的事情,多少无闻的天才,看不见的巨作,都滚滚长江东逝水了。但一拨儿开放、自由的网络平台的出现以及各类出版机构的壮大,简直就是给中文写作世界普及了一场社保,将“怀才不遇”“湮没不闻”“石沉大海”“知音难觅”这一类使写作者胆寒退缩的悲催情境排除出他们的生活可能性;让有天分的人顺畅地走上写作的道路,将写作梦想的杀伤力永久封印。功德无量啊。
写,还是不写,从此不该再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