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清谈
寒门之人但凡遇上些风浪,每一次抉择都无比艰难。
不上,兄长刘裕不死也残,上了,还有一丝希望,或许刁逵顾及颜面,在此人面前故作大度放人。
为了兄长刘裕,刘道规只能豁出去了。
刚一抬头,正要开口,那文士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刘道规,竟颇为友善的轻轻一点头。
刘道规一愣,到嘴边的话有咽回去了,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入朱门之内。
“哎呀,没机会了。”刘遵哀叹一声。
连刁逵都对此人毕恭毕敬,可想而知他身份地位之高,以刘家的现状,根本没有资格与这等人物结交,亲族之中,也就萧源之门第最高……
朱门对朱门,柴门对柴门。
士族高门从来不会拿正眼瞅一下寒门庶族。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士族高门都如刁氏这般不讲吃相。
桓温当年权倾朝野,威震天下,也做了不是实事,劝课农桑,改善吏治,抑制兼并,提拔寒门庶族,重视民间疾苦,推行庚戌土断,减轻百姓负担。
种种举措,遗惠至今。
谢玄镇京口,抚孤寡,恤老弱,与士卒同甘共苦,提拔了一大批勇武善战的将领,赏罚分明,所以北府军上下皆愿为其效死力。
士族高门之中也有不拘礼法门第的奇人异士,更有贤能之士。
“你识得此人?”刘怀肃问道。
“我一天到晚为生计奔波,闲暇时在家读书习武,何曾有机会与这等人物结交?”
连刁逵都对他毕恭毕敬,可想而知此人大不简单。
刘道规想破脑袋都没有半点印象。
“那便怪了。”
“还要等多久?”刘遵已经不耐烦了。
刁府来了贵客,肯定不会再见这些小人物。
“再等等看。”
想起那个文士,刘道规心中平静了不少。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终于在两个时辰后,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家仆缓步走出,昂着头扫了一眼歪柳树下的众人,鼻孔中喷出一句话:“我家主人有请彭城刘道规。”
“在下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刘道规快步上前。
正要拱手,他却屁股一扭,转过身去,迈着公鸭步,丢下一句话:“闲杂群小,在外静候。”
群小是士族对寒门庶族的蔑称。
刁逵这么说倒也罢了,一个家奴竟然也如此嚣张。
刘道规没心情跟他一般见识,也没心情欣赏刁府的奢华,只觉得入目一片花团锦簇,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披红挂绿的婢女穿梭期间。
到了一处水榭前,家奴的挺直的背佝偻下去,“主人,人到了。”
水榭内的人“嗯”了一声,家奴佝偻着背退去了。
两人斜靠在凭几上,左右各立着两个俊俏婢女,面前桌几上放着一叠柑橘一叠蜜饯,还有两碟晶莹剔透的冰镇羊酪。
六月初夏,能吃到冰饮,足见刁氏之富。
只是他们一会儿闲谈风月,一会儿谈论“圣人有情无情,无情而有性,以性统情”,完全将刘道规晾在了一边儿。
说的天花乱坠,却都是一些缥缈不沾边际的废话。
刘道规在萧文寿的鞭策下也读过几天的老子注,但跟他们两人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能将废话说的如此头头是道,闻所未闻。
偏偏两人都兴趣盎然,越说兴致越高,甘之如饴。
话题又从“圣人有情”变成了“圣人物物而不物于物”,恍如绕口令一般……
以他们的地位,会讨论一些治国安邦之策,或者针砭时弊,没想到整整一个时辰,竟一字不提……
刘道规之前读公羊传,先秦春秋时的士人,无不以振兴国家为己任,奋发图强,周游列国,以求君主重用,施展自己的报负。
到了魏晋,仿佛国仇家恨,国家兴亡,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在刘道规看来,甚至还比不上北方胡人。
氐秦的一代雄主苻坚,革除暴政,主张黎元应抚,夷狄应和,重用王猛、权翼、邓羌等汉族士人,抑制豪强,使得氐秦一统北国,强势一时。
虽败于淝水之战,但也是北国胡族的一次尝试,关中兴起的姚苌对内提倡节俭,大兴儒学,广建学校,爱护将士,国力不断增长。
河北兴起的慕容垂也重用河北士族,黄河两岸豪强争相归附。
反而东晋虽然赢了淝水之战,还是一潭死水,暂时没有北方威胁后,朝政越发混乱。
刘道规心中掠过各种思绪。
不说士族高门,就连刘道规和刘裕、刘怀肃这等寒门,平时得空,也会谈论一些天下形势,前朝得失……
“你便是刘道规?”或许是两人谈的累了,终于发现旁边还杵着一外人。
“正是在下。”刘道规拱手一礼。
“所来何事?”说话的一直都是刁逵,旁边的文士一直神色平静,懒洋洋的望着水池中的游鱼,仿佛鱼比人更有趣。
刁展满脸横肉,全无半点士族的风仪,但其父刁逵却生的儒雅,面相颇为和蔼,长须飘胸,风度翩翩,只是语气有些冷硬。
“为家兄刘裕而来。”
“刘裕?”刁逵一脸茫然之色。旁边的侍女附耳提醒,方才想起,懒洋洋的挥了挥手,“既是彭城刘氏,以往之事便算了,将三万钱补上。”
刘道规心中一喜,他这么说,说明刘裕人还在。
但三万钱,刘家实在拿不出来……
哪怕刘怀肃、孟龙符一起砸锅卖铁都凑不上。
“在下家中实在无钱。”
“无钱,可卖身入籍刁家,彭城刘氏多勇士,汝身强体壮,入我刁氏,过两年提拔为家将。”刁逵一脸的理所当然。
事情转来转去,又转回去了。
若是入刁家为奴,刘道规何必到处奔走?
成了僮仆,就是别人的私物,连后代也是刁家的奴仆……
彭城刘氏好歹也是大汉的后裔,族谱上明明白白的记着,彭城刘氏的先祖是汉高祖刘邦之弟、楚元王刘交!
祖父刘靖好歹也是一方流民帅,两把环首刀,从淮北一路砍到江左……
母亲萧文寿这么多年筚路蓝缕,竭尽全力想恢复刘家的门第。
入刁家为奴,简直是愧对刘家的列祖列宗,彭城刘氏的脸面都会被自己丢尽。
“在下虽然家境贫寒,但也颇知大义,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七尺男儿,怎可卖身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