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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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烹茶

齐克让知道,那是智慧的光芒,朱温这年轻人,既有少年蓬勃的朝气、热情和锋芒,更有相当的城府,绝不是徒有勇略之辈。

就齐克让看来,相比武勇,武将更重要的是智谋。学枪学剑,又岂能真的成为万人敌?

然而,齐克让绝不知道,朱温会觉得自己智谋不在雪帅之下。

“今日交锋,你我双方均是热身。而下面,便是生死存亡之战了。”齐克让淡淡一笑:“草军诸位,后会有期。”

既然突破受阻,齐克让亲至阵前,义军骑兵当然也不可能久留。孟楷当下抱拳长声道:“后会有期!孟某人还想亲自领教雪帅号称‘霜寒三千界’的惊霜神剑!”

言毕,与朱温、段红烟一同,拍转马身而去。孟楷扭转身躯,手持巨斧防备,提防泰宁军追击,这时却显得相当稳重。

当义军骑兵都消失在视野当中时,泰宁军也全数登岸扎营,与西边的宋威所部形成了掎角之势。

而帅帐之中,只有齐克让与燕凌空一坐一立,别无他人。

“大帅,故意送掉楚狂生与凤歌吟,令敌人先胜一阵,是否于我军士气太不利了?”燕凌空有些急切地询问道。

“楚狂生、凤歌吟仗势横行,奸淫民女,劣迹斑斑。但他二人战功赫赫,所以借敌将孟楷之力除去二人,也可给民家一个交代。”

“我既然面授机宜,让楚狂生、凤歌吟声称愿意以步兵对骑兵,来挤兑对手,迫敌出战。那么二人当然认为有必胜把握,起轻敌之心。而他俩绝不会是黄巢首徒孟绝海的对手。”

“草贼初胜一阵,会觉得雪帅不过如此,难免生出骄气,而骄兵必败。”

“倒是那位似乎叫朱温的小子,却有些意思,怕是有点深藏不露。明明是黄巢黄巨天新收的弟子,武艺并未经过名师多年打熬,主要还是野路子,却凭着一腔子韧劲竟能与凤歌吟斗得不分胜负,还趁着凤歌吟失神之机,一刀斩了凤歌吟。足见心志相当坚韧,而相其面容,又是沉毅多智之人。”

此次破贼之后,本帅若得此人,恰似得一凤。至于送死的楚狂生、凤歌吟,且不说罪有应得,也不过是两只鸭子罢了。”

燕凌空有些惊愕,没想到主帅对那看起来并无惊人之处的小将朱温,却如此看重。

……

偃王城中,黄巢军军营。

由于有古时留下的夯土城墙遗迹可以依托,只需要采薪伐木堵上缺口,这军营异常开阔,大营内更有小营,成雪花六出的形势,可以互相呼应。帅帐、马厩、粮仓、营房、辎重库、旱厕,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在偃王城外,还挖掘了简单的壕沟,当中设下蒺藜,用于备敌。

营内一处偏僻的空地中,布了一张长方形杉木茶几。

朱温换了件宽松爽身的青色袍子,以一柄鎏金卷草纹长柄银勺,自一口青花瓷瓶中,舀出小半勺雪花似的精盐。

盛了水放于木炭火之上的铜壶已经隐约有声,朱温手法极为娴熟地揭开铜壶盖子,将精盐悠然撒在水面上,而后以勺击沸正在烹煮的汤面,但见青碧色的水面浮起珍珠一般的泡沫,恰似“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他的举止相当优雅,落落大方,有种云中仙鹤般的气韵,此时竟看不出半点草莽意味。

小师妹段红烟睁大一双流盼美目,极是好奇地瞅着朱温的动作。

朱温以眼神示意她稍等,而后把心思专注于铜壶上。待壶中水声稍大些,把壶盖揭开,以另一把银勺撇净水面上细碎泡沫,便再次合上铜壶。

顷刻之后,壶中水沸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朱温再度掀开壶盖,此番却不撇水,而是以一把大铜勺将沸水舀出两大勺,倒入茶牀上的瓷碗内,旋以用一根两头包银的竹筴于水中轻轻搅拌,同时以用银勺从另一口青花瓷瓷瓶内舀取些细如麦屑的茶末,缓缓投入沸水当中。

这是标准的流行于唐代的“煎茶法”,即在沸水中投入盐和茶末煎煮后饮用的方法。

段红烟檀口轻启:“不加香料,只用盐来调味,倒是陆羽《茶经》所言的清茶之道。”

朱温有些讶异,未想到小师妹竟然还瞧过陆羽的《茶经》。

但他并未因此分散精神,而是一心一意地搅着茶水,待茶水“腾波鼓浪”时,方才停止搅动,把先前舀出的两大勺水又重新加了进去,盖好铜壶盖子,把炭火拨得弱了,将养茶味。

当壶中的水再次发出淡淡的气泡声,朱温徐徐起身,提了铜壶,在给段红烟准备的细瓷盏内倒了大半盏,然后给自己也倒了半盏,轻轻地把铜壶放下,举盏眉间,舒眉相邀。

其实朱温现在感觉相当麻烦。

他讨厌服侍任何人。

他做的饭也很难吃。

但他很会煮酒,也很会泡茶。

因为他绝不想像古之名将一样给战士吮吸毒疮。

他想做领袖。而身为领袖,给战士煮酒,或者收揽文士时泡一壶好茶,比吸吮毒疮容易得多。

但他不慎让黄巢知道了自己很会泡茶这事,然后师傅又嘴巴漏风地很快让小师妹知道了。性情率直,好奇心重的小师妹便逼令朱温一定要给她开开眼,瞧一个出身草莽的少年能泡出什么好茶来。

“真是好茶。”段红烟牛嚼牡丹一般一口饮尽,笑道:“明明只是寻常的茶叶,喝着却比当贡品的长兴顾渚紫笋茶还好。”

“能教一下我吗?”段红烟凑了过来,神色刹那转作温柔如水。

朱温一惊,没想到这个飒爽如塞上女子的师妹,顷刻间便流露出似江南小女儿般的动人气质。

她靠得极近,少女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微抬着瞧向朱温,当中充满期待之色。

朱温心知,她可不是什么会被一盏茶弄得感激涕零的落魄文士!

所以这个女孩子在干什么?试探,还是想戏弄他?

朱温陡然感觉到一阵不自在。

即使对方全无恶意,朱温也不想发生太多纠缠。

温柔的女孩子其实对所有人都温柔,有的人却会误以为只对自己温柔,然后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双方都受到伤害。

但那扑面而来的少女香氛,甚至掩过了空气中氤氲的茶香。

朱温绝非没闻过女孩子的香气,但这小师妹身上的香气之浓烈,已经超过了他所认识的所有女子。

他更可以肯定,绝不是什么熏香气味,抑或西域蔷薇水,就是女孩子天生的体香!

朱温偏移开身躯,转移了一下话题:“对了,大师哥怎不在?他可是大破泰宁军的大明星,这时候缺了他该何等地无趣。”

“他呀。”段红烟摇摇头:“又跑到王盟主那边军营中听曲了。师傅军法极严,不准在军营中设勾栏以愉众,他便喜欢到那边去厮混,听些不三不四的调儿。”

“哎呀呀,是哪个小妮子又在背后说大师哥的不是?”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炸响起来,正是赤裸上身,胸膛如同青铜塔一般的孟楷孟绝海,显然是刚刚听曲回来。

段红烟笑靥如花,欣喜道:“大师哥,你回来了?”

她对孟楷道:“孟师兄,本千金突然想起来,当时雪帅摆出投石机阵之后,你仍坚持要冲一次,好在被小师弟劝了下来。不然,咱们的骑兵队可禁不起损耗。”

孟楷道:“说起来,雪帅齐克让的土工战具之术,确实不容小视。

朱温忽地问段红烟道:“师妹你的力气还真是不小,射箭正需要膂力,难怪能百发百中,杀敌如草。只是不知道师妹会近战否?”

小师妹段红烟还没回答,孟楷便开腔道:“她呀,她怕疼,所以平时不近战,不过倒也未必……”

段红烟突地瞪了他一眼,阻止孟楷继续说话,而后将话题又带了回来:“既是雪帅擅长战具,那地道之术也是我们最先要提防的,虽然师尊必然能想到这点,但我仍需向他谏言,让他重视此事。”

朱温颔首:“宋州一带土壤松软,正适合挖掘地道。”

与此同时,泰宁军帅帐内,齐克让正与燕凌空坐在一张楸木棋台的旁侧。

齐克让一阵沉吟之后,微微一笑,突地如兔起鹘落,在棋枰上下了一子,在燕凌空惊愕神色中,屠掉了燕凌空一条大龙。

“我的回合,落子。海潮要啸月了。”

……

与孟楷、段红烟谈过天之后,朱温回到自己营帐,倒头就睡。

他一向保持着充足的睡眠,算上午睡,能睡五又四分之一个时辰。

“起来了,月亮都晒屁股了!”

一个声音,伴着对他身体的猛力摇动,将朱温陡然自梦中惊醒。

“去你妈的!”

朱温怒吼一声,一记冲劲十足的勾拳打出,却在触及对方下颌之前一瞬间猛地收住:“二哥?”

一位身材极高,大脸盘子,咧着嘴,头发剃得极短,顶上如平原一般的青年人,正坏笑着蹲在他榻前。正是朱温二哥朱存。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二哥了。

他对二哥的印象还停留在临别前一晚,二哥乐呵呵地笑着,将几个不服管的山贼绑在烧红铁板上,一寸寸割下肌肉,扔去喂狗,割到支离破碎时,才让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种残忍酷烈的画面,却让他感觉很亲切,很怀念。

那一晚,一直帮他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寨子,让朱温可以抛下基业到处乱窜的二哥朱存,突然丢下一封没头没尾的书信,便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三郎,你这回拜的师傅倒是不错。”大个子抓了抓脖子缝里的虱子,恶狠狠地摁出一大团血来,碾死虱子的声音似要把空气都给炸开。

朱存能不声不响地摸进朱温营寨,进到帐篷里头,自然是因为守门的士兵,本就是当初两兄弟一同收伏的贼兵之一,当然认得朱存。

朱温顷刻坐起,抓着二哥宽阔的肩头:“二哥,这半年多你去哪了,想死你了……”

他当然不能去找二哥,因为还有寨子要打理。没了二哥的协助,朱温才发现,管理一群刺头其实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女人。”

朱存一副憨憨的样子,道。

他总是咧着个嘴,个子又有八尺有余,比起天生容颜秀美的三弟,五官也长得甚是粗糙,给人感觉全然不像一母同胞所生,简直就是个憨大个。

但如果只是个寻常憨大个,是断然做不到笑呵呵地把人绑在烧红铁板上,一刀刀精细将山贼的皮肉割下来喂狗,还能每次割下来的肉都一般大小。

朱温一怔:“二哥你可是不把女人放在心上。”

“如果是那个曾经是你二嫂的女人呢?”朱存道:“好孬她帮俺生了好几个娃儿……”

“但二哥你不是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况且……”

“啐,你看二哥是吃回头草的人么?”朱存两手叉了腰,哼道:“那女人当真让你二哥把女人都看透了,不然二哥怎么对你说,对女人就得揍,不要太客气!”

他叹息一声:“哈,你年少时候,最需要二哥帮衬那一阵,二哥却去追那个女人去了,心里全是讨她欢心,全然没顾上你,让你那些年受了天大委屈,二哥实在对不起你!”

朱温怔了怔:“二哥你说什麽呢?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你这些年为我辛苦做了这么多,做弟弟的感激你还来不及……”

“哎,不提了不提了。”朱存摆手道:“再说起那个让二哥俺不值的婆娘吧,她被人卖进了妓院。”

朱温一惊:“莫非是……”

朱存道:“真是好笑,她在楼门口倚门卖笑,突然就哭了,求我念及旧情,赎她出来。”

“她吃我的,喝我的,偷汉子,还跟人跑了。这样的贱婆娘,老子恨她还来不及,怎么愿意赎她!”

朱存陡然咬牙切齿道。

“可是哇,想起那个龟孙子把俺心疼得跟花儿似的婆娘,摁着随便玩,玩腻了就给卖进了窑子了,老子实在很不爽。”

朱温已经猜到后续了。

果然,朱存续道:“俺总不能动用寨子里的钱,那些钱粮都是你的。所以俺到处找啊找,找了大半年,奔走了几千里,嘿,还真让我找到了那个王八蛋。”

“二哥我啊,就把他倒吊起来,用鞭子一顿抽,看他不行了,就放他下来缓一阵,再继续抽他,抽到他认错为止。”

“我这才给了他一个痛快,一搜检他身上的钱,可有些不够哇。二哥就把他身上的肉给一刀刀割了下来,当做猪肉卖到了馒头铺子里。”

“然后……”朱存微微露出得意神色:“你二哥就把这些钱拿回来,把那个该千刀的婆娘赎了出来,然后替她做主,嫁给了村头的老光棍。”

“三郎你说,二哥这事做得痛不痛快?”

“当然是痛快极了!”朱温击掌道。

他不知道二哥笑容下面,心口的疤还有没有愈合。

至于一路寻访追踪的奔波劳累,饥餐渴饮,打野味为食,这些事情,向来粗线条的朱存,压根懒得提。

二哥小时候也是个相当淘气,任性的人。在爹去了之后,却变得认真起来,直到今天,任性的事情,总共也就这么两次。

都是为了那个曾经是他二嫂的女人。

除此之外,二哥活着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他这个弟弟了。

“三郎,听说你们要打大仗了?”

“官军那边,是人称‘祁连雪霁’的泰宁节度使齐克让。”朱温点头称是,他也懒得提宋威的名字。

“好啊,让黄帅他们瞧瞧我这个弟弟的本事!”

朱存露出得意的神情,对于弟弟的聪明显得与有荣焉。

却又道:“三郎你亦需记得,‘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小子呵,明明聪明绝顶,偏偏许多时候却爱意气用事。村头的算命先生说,这样的少年容易成大事,俺却也知道许多游侠儿因此落得青年横丧的……”

朱温默然。

黄巢部和王仙芝部之间,无声的隔阂,微妙的气氛,果然都被这个大智若愚的二哥看得清清楚楚。

“做大事必得读书,但许多大道理却不用读书才懂。”朱存露出一丝坏笑:“三郎你想做大事,二哥便如同那石桥的桥柱般撑着你。二哥这一双招子清亮得很,你有什么看不清楚的,二哥便做你的眼睛!俗话不是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二哥这辈子不图名利,自然看得比一般子人明白……”

朱温心中一热,想起二哥小时候帮自己挡父亲的戒尺的事,眼角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好了,你向来贪睡,二哥也不搅扰你困觉了。这番回来了,二哥便不会走了,明日起来,二哥随你一同,和朝廷兵马战个痛快!”

说罢,朱存拍了拍朱温的肩头,挺身站起,高大的身躯,顿时如支起了一座山。他大踏步如流星,出帐而去。

朱温凝视着二哥消失的帐门方向,眼神久久停驻。

他只觉得心中突然很轻松,很宽慰。